押沙龙

其他

炎冬 | 幸福按摩房

坐在我对面的女人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她的网名是一串我不认识的韩文,除此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接下来,我们俩一人点了一杯咖啡后,就开始探讨起未来我俩是否有共同生活的可能。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我一直沉默不语,而女人一直在谈论着有关哥德巴赫猜想的种种奇闻异事,这让我十分纳闷——她要是这么喜欢数学,又何必去当什么语文老师呢?我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听着,期间我在想,她其实是跟我一样的不善言辞又十分乏味的人,而不同的是,我一直承认这一点并且从不试图改变,而她则极力使自己变得健谈,把自己伪装成充满活力思维活跃的人,可遗憾的是,我仍旧觉得她像我一样乏味透顶。或许她察觉到了我对她的评判,她低头啜了一口咖啡后,谈话便戛然而止,于是,我们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我确信除非我先开口说点什么,否则今晚她不会再对我说一个字。我也低头嘬了一口冷掉的咖啡,接着,趁着她埋首玩手机的当儿,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她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只可惜右眼角靠近太阳穴那儿有一块硬币大小的圆圆的红斑。那红斑微微隆起,我在想那是皮肤过敏引起的暂时性的红斑,还是某次事故留下的永久性的疤痕?又或者是天生的无法祛除的胎记?我琢磨着用有关红斑的问题来打破沉默是否合适,这时,我摸到了裤袋里的蝴蝶结,我对她说:“业余时间我喜欢用铁丝编些小玩意儿,比如一辆摩托车、一朵花、一个小人、一只猫、一副眼镜、一把雨伞、一枚发卡。”说完,我掏出裤袋里的蝴蝶结发卡送给了她。她笑眯眯地把玩了一会发卡,旋即把它戴在头上,她的兴奋溢于言表,并且我发觉她眼角处的红斑变得更红了。她又打开了话匣子,这一次她说起数学家阿兰•图灵的故事,她说得更加卖力了。突然我觉得她的红斑绝对不是暂时性的,是将伴随她一生的疤痕或胎记,这个念头捆住了我,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就落在她的红斑上。我开始发觉她的红斑不仅没有让她的漂亮脸蛋打了折扣,而且恰恰相反,她的红斑让她的脸有一种含蓄的不易察觉的美,要是没有红斑,她的漂亮便是普通的、寻常的、显而易见却不耐人寻味,也经不起推敲的。如果把她的脸比作一幅画,那么她的红斑便是点睛之笔。可遗憾的是,我相信大多数人,甚至包括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别样的美丽。这时,一股浓烈得让人想吐的香水味直钻我的鼻腔,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女人从我身边走过,坐在了我的邻桌。她先掏出一面小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接着熟练地抽起女式香烟,另一只手则随便翻着一本五颜六色的杂志。我猜测这女人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女人,不是被包养的二奶就是鸡。我斜着眼细细打量邻桌的女人,她的脸很精致,不过大部分都要归功于她的化妆品;她的两个乳房相对于她的身段来说大得过分,不过也可能是她有意为之;她的两条细长的大腿裹着薄薄的肉色丝袜,透过丝袜仍旧可以发现她细腻光滑甚至折射着灯光的皮肤,那皮肤看起来像果冻一样弹性十足。咦?她大腿侧面有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乌青,这乌青是怎么回事?我开始浮想联翩,是一次家庭暴力造成的?是一个粗野的嫖客掐的?是一个用力过猛的吻痕?或者只是不小心磕在桌子角上了吧?这么着,我的目光找到了新的落脚点,我不再盯着女老师脸上的红斑,而是时不时地斜睨女人腿上的乌青,继续着胡思乱想。或许女老师发现了我的举动,她豪迈地将咖啡一饮而尽,气咻咻地说去一趟厕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我呆呆地在位子上白白地等了女老师一刻钟,期间邻桌的女人涂口红、打哈欠、讲电话、哼哼流行歌,可就是没瞅我一眼。我自讨没趣地换了个离她远的位置,然后点了一个三明治,当作晚饭。吃三明治的时候,我反省了自己,那女老师不错,我不该那样对待她,说实在的,当我盯着她脸上的红斑时,我甚至设想过同她步入婚姻,她会是个不错的妻子。可现在一切为时已晚,我结了帐,颓然地走出咖啡馆。这本该是极其普通的一天,我只是刚刚结束了这个月第六次失败的相亲,可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我心里却隐约有点儿失落。并且我逐渐认识到,那失落并不是女老师造成的,而是源于邻桌的妖艳女人。我因未能与那女人发生点儿什么而感到遗憾。事情就是在这时开始变得蹊跷。我迷迷糊糊地乘坐了反方向的公交车,当我突然意识到车窗外是一片陌生的景色时,我已经到了郊区。我赶紧下了车,发现回城的末班车刚刚开走。茫茫黑夜中,没有路灯,只有浮云遮蔽下的月亮洒落的微弱的一丝月光。我茫然四顾,道路的一侧有一排年代久远的二层民居,房屋的外墙上贴着脏兮兮的斑驳的瓷砖,有的墙上还用红漆写了大大的“拆”字。道路的另一侧则是几片庄稼地,有玉米和小麦,远处还有几个水塘,一片杨树林。我打算找个旅馆将就一夜,就朝着远处如同烛光的几个霓虹灯店招走去。一路上,我遇到了一个扛锄头的农民,两个光膀子的醉汉和三只流浪猫,他们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当我走近,我看到那些霓虹灯店招分别是:快乐网吧、开心旅馆、如意棋牌室、幸福按摩房、香飘飘足浴店。于是,我走进了开心旅馆,前台的女人皱着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将钥匙递给我后继续埋头织毛衣。楼道里弥漫着尿骚味,还有一种大概是被踩死的蟑螂散发出的味道,楼梯的护栏脏得不像样子,放灭火器的箱子的玻璃门碎了一个洞,302号房里的两个人做爱的声音差点震破我的鼓膜。我走进307号房,打开灯,说实在的,没我想象得那么坏,房间很干净,马桶简直一尘不染,下水道很通畅,洗澡水也很热。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披上浴袍躺在床上看电视。这时,电话突然响起来,就像被闹钟从美梦中惊醒一样,我有点恼怒地拿起听筒。“大哥,要不要按摩?”我毫不犹豫地挂掉了电话。我继续看电视,电视上播着一部外国黑白电影,演员的表情浮夸、对白做作,故事情节一团乱麻,荒谬透顶,可女主角十分漂亮,这是我能够一直耐着性子将电影看下去的唯一原因。可刚才我扭头接了个电话的工夫,那女主角就被人用枪打死了,我顿时对那电影厌恶至极,悻悻地关掉了电视。这时,电话铃又一次不期而至。“大哥,要不要按摩?”这声音似曾相识,可我一时对不上号,就像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刚那电影中饰演男主角的影星叫什么名字。“大哥,你要是不喜欢按摩,我还可以给你足浴、修脚、推油、踩背……”是邻桌那个妖艳的女人。这念头让我一阵眩晕。“大哥,你喜欢我穿成什么样?是穿裙子还是穿裤子?是穿黑色的高跟鞋还是红色的?是穿着丝袜好还是光着腿好?”我心里的失落感一扫而空,这一次我决心不再错过那个女人。“大哥,你是不是担心价格?你放心好了,价格绝对公道。你是想按小时算还是包夜?”我打断了她的话,让她快点上来。她还没进门,我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呛人的香水味。她进来后,房间内的空气立马变得甜腻、黏稠,香水分子似乎附着在我的眼皮上,每一次闭眼,上下眼皮仿佛就粘在一起,使得每一次睁眼都颇费力气。显然,她并没有认出我。她没有特意打扮,仍旧穿着与咖啡馆里一样的装束,黑色丝绸连衣裙,肉色丝袜,黑色的鱼嘴高跟鞋。我让她去洗澡,她有点不乐意,但还是照做了。洗完后,她重新穿好裙子和丝袜,熟练地骑到趴在床上的我的背上,开始给我进行绵软无力的按摩。这一切都仿佛按着一个公式进行着,不一会,我整个人就热起来,下体活跃起来,犹如随时待命的士兵。女人敏感地察觉到四周荷尔蒙的密度,她利落地剥去我的浴袍,接着十分轻巧地把我翻过身,就像翻过一条一面已经吃光了肉的红烧鱼。她气势汹汹地如同一个石碾子似的坐了上来。她没穿内裤,这快感突如其来,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反击,很快,我与她就搅成一团,融为一体,在这颠鸾倒凤的缠绵中,我渐渐忘记了时间。在朦朦胧胧的晨光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身影正从我的钱夹中一张一张地抽钞票。我试着起身,可睡意如同一块巨大的岩石将我死死压住,身子一点也不听使唤。这时,当我的目光一点点地聚焦后,我惊异地发现那身影的头发上卡着我送给女老师的那枚蝴蝶结发卡。我奋力地想看清她的脸,可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脸如同一团迷雾。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梦。当我彻底清醒后,我环视四周,房内只剩下我一个。我看着旁边的枕头留下的凹印,还有被单上女人睡过留下的褶皱,再一次陷入失落。我翻看钱夹,里面少了五百块,多了一张名片。名片的背景是几个穿着比基尼的女人,名片正面左上角有几个楷体字“幸福按摩房”,正中间则是三个加粗的黑体字“张美丽”,下方有一个座机号码,一个手机号码;名片背面有几行字“幸福按摩房提供各式舒适服务,包括:推拿、推油、修脚、修面、足疗、足浴、敲背、踩背、洗头、洗浴、干洗、汗蒸。”到了单位,我由于迟到而误了每周一的例会。不过领导们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高见。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五年,仍然还是级别最低的办事员,每一次的晋升机会都与我无缘,连领导们都觉得愧对于我,所以他们一向对我犯的小错误视而不见。我曾分析过自己一直得不到重用的原因,这肯定与我的工作能力无关,因为工作内容相当简单,就是填各式各样的表格,然后把它们一张一张码好垛齐,装订起来放进文件柜,五年来我从未出过差错。我之所以一直原地踏步,是因为我从不参加他们的酒局。他们的酒局每周五晚举行一次,大家轮流请,在我刚入职的第一年,碍于情面,我极不情愿地参加了几次。在酒桌上,他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女人。这并不奇怪,因为我们部门没有女人,一群男人围着酒桌,女人自然而然便成了男人们交谈的润滑剂,成了一道别有风味的下酒菜。奇怪的是,他们从不谈论自己的老婆,仿佛提及他们的老婆便揭了自己的短,便丢丑跌份,没了面子,就像谁也不愿提及自己生活在穷山恶水里的乡下亲戚。他们口中的女人要么是自己的情人、姘头,要么是以前交往过的女朋友,要么是曾经拼命追求却没能到手的女同学、女同事,要么是新近发现的哪个商场的漂亮女收银员,甚至KTV里的三陪小姐和发廊里的鸡。并且他们尤其喜欢讨论和猜测女人身体隐秘的部位以及女人在床上的姿态。而我呢,似乎天生是个与女人绝缘的男人。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姐妹,大学时有过一段似是而非的短暂的恋情,仅有的几次性事带给我的更多的是一种撕扯的钝痛。大学后我便一直单身。所以我对女人几乎一无所知。每次酒局轮到我发言,我便抓耳挠腮,扭扭捏捏,嗯嗯啊啊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立马就变得不对了,我仿佛一盆冷水浇灭了大家的热情,场面即刻冷淡下来,令大家扫兴至极。后来的酒局我便像个局外人,一直埋头吃菜,大家也知趣地跳过我,沉浸在他们兴高采烈的气氛中。我就像一截坏死的肠道,所有人都想赶快把我切除掉,于是,再后来的酒局他们不再主动邀请我,我也从此不再参与其中。可说实在的,没人愿意一辈子当办事员。我之前不愿参加他们的酒局只是因为不懂女人,可现在六次相亲的经历让我觉得有了关于女人的谈资,而我不善言辞并不意味着我孤僻,不愿与别人交往。况且事实摆在眼前,想要晋升就非参加酒局不可。于是,临近下班时,我突然站起来向大家宣布:“这周五我请大家吃饭。”霎时间,办公室内安静得如同停尸房。过了一会儿,大家面面相觑,纷纷向我投来疑问的目光。“老地方,相聚酒楼,”我接着说。说完后,我突然想到,我已经有四年多没参加他们的酒局了,相聚酒楼还是他们的老地方吗?或许酒楼早已倒闭了也未可知。科长的话终于搅动了凝固的空气,他说:“难得难得,难得晓枫有这份心。既然这样,那我呆会就去通知处长和书记。还有在座的各位,务必要赏光!”周五的酒桌上,在喝了几轮酒,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之后,我首先把话题引向了女人。我向大家分别介绍了我六次相亲的六个女人,并着重描摹了她们的乳房。女会计的乳房干瘪瘪的没什么内容,女导游的乳房则恰恰相反,鼓鼓胀胀的像处于哺乳期的奶牛;女股票经纪人的乳房蔫头耷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而做服装生意的那个女人也好不到哪去,两只奶子像一对撒了气的气球;女老师的乳房平淡无奇,大小合适,十分自然地耸立胸前,而贸易公司的女经理的乳房则很不安分,活像两只调皮的兔子,时时想冲破樊篱,挣脱胸罩的束缚。在我添油加醋的叙述中,众人个个听得津津有味,眼冒精光。空气变得热乎乎暖融融,让人联想到雾气弥漫的澡堂子。大家酒酣耳热,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下去,嬉笑怒骂,荤话连篇,在打烊声中意犹未尽地结束了酒局。我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傍晚,醒来之后头痛欲裂,胃里一直反酸水。我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只有几盒过期的酸奶和一截长毛的香肠。我翻开钱夹,里面只有几枚硬币,还有一张名片。是张美丽的名片。我打了名片上的手机号码,语音提示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我又拨了座机号码,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幸福按摩房,你找哪位?”我沉吟了一会,旋即说:“我找张美丽。”“美丽啊,她正在招呼客人呢!要不我给你预约在晚上八点怎么样?”这声音矫揉造作,让人一听就联想到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我去银行取了些钱,然后吃了碗面,便乘公交车赶往郊外的幸福按摩房。一进门,一个矮得出奇的女人便上前迎接我。那女人的高跟鞋的鞋跟足有十几公分,女人穿着它活像在踩高跷,可即便如此,她还不及我的腋窝高。女人一开口,我便立马听出她就是接电话的那个女人。我打断她的话,问她张美丽呢。女人立即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美丽不舒服,在休息。接着她又说:“先生,我这里漂亮姑娘多得很,今天换个口味怎么样?除了美丽,我这里还有方方、圆圆、小雨、小雪、阿青、阿红……”我撇开女人径直朝里走,矮女人赶忙上前拉住我,不情不愿地把我领到张美丽的房间。房间里漆黑一片,矮女人拉了一下灯绳,一盏酒红色的灯泡亮了起来,顿时房间也变得暧昧起来。矮女人知趣地离开了,我关上门,走向正立在窗前的张美丽。“关上灯!”张美丽突然说,声音中有一丝怨恨,有一丝恼怒,并且她的声音似乎刚刚被泪水淋湿过。我又退回门前,拉灭了灯。很明显,她现在希望独处。于是,我放弃了靠近她的念头。我看到电视机旁有一尊一尺多高的雕像,我想大概是财神爷的雕像。我俯下身,想把它看清楚,结果发现那是关二爷的雕像。何苦把关二爷放在这呢?我坐在床沿,盯着关二爷看,大脑一片空白,胃里又有点儿不舒服。过了一会,张美丽突然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她脑袋靠在我肩膀上伤心地哭了起来。我拍着她的背,心里有一种被人依赖的欣喜和感动,可想到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她只是需要随便一具躯体来温暖她,心里又不免一阵失落。这时,我借着从窗外洒进房内的月光,看到她脖子上的几道抓痕,似乎还在往外渗着血。我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旋即我想到她大腿上的那块乌青。那块乌青还在不在?我的目光在她光洁的大腿上搜寻,乌青还在那里,不过没有高尔夫球那么大了,已经龟缩到只有鹌鹑蛋的大小。我抚摸着那块乌青,极其轻柔,如同拂掉桌面上的灰尘一样。俄顷,我们倒在床上,说不清是谁先主动,我们纠缠在一起,就像互相缠绕的两条蛇。做那事的时候,我有点心不在焉,我心里总想着关二爷,总觉得在关二爷的注视下做那事实在别扭。而张美丽则十分卖力地扭动身躯,她似乎把这当成一种泄愤的途径,她不住地呻吟,放荡地嚎叫,时而死死掐住我胸部的肌肉,时而将指甲深深嵌入我双肩的皮肤中。完事后,我俩肩并肩倚靠在床头。她吸了几支薄荷味的烟,那烟味让我头脑昏沉,精神不振,我觉得自己就像半个被榨干了汁液的柠檬。我从钱夹中抽出五百块放在床头柜上,接着穿好衣服打算离开。“我认得你,”张美丽突然说。我停下离去的脚步,转过身看着她。“上星期在开心旅馆,是不是?”她吐一口烟,接着说,“虽然我不认得你的大脑袋,可我认得你的小脑袋。”说完,她笑出了声,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做我们这行的,不靠脸来区分客人,靠的是客人在床上的表现”,说完,她摁灭香烟。我有点局促不安,不知道该不该离开。“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要不干吗特地来光顾我?我可是老道行了,你瞒不过我。”她又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吸起来。“做我们这行的,心肠都是石头做的,谁给钱多就对谁好,别指望我们会动感情”,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同其他客人不一样,别犯傻啦!”“下周你去我那。在这我感觉不自在,提不起劲头。”我突然说。她愣愣地看着我,夹住香烟的手僵在空中。接着我突然拉开灯,对她说:“你好好看看我的大脑袋,下周别走错了门。”不等她回答,我转身打开门兀自离开。又到了周五,这一次轮到与我共用一张办公桌的小刘请客,他邀请了所有人,自然也包括我。酒桌上,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聊起了女人。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并没有谈起我与张美丽的事,而是讲了一个我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的故事,我将故事的主人公换成了我自己。“去年春天的时候,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中心广场上放风筝。那风筝是我自己做的,用铁丝做的骨架,所以有点沉,再加上那天风也大,风筝刚升到半空中,线就断了。风筝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后,飘进了附近的一个居民区。于是我就到那个居民区找风筝,找了一会,我看到风筝的尾巴缠在五楼阳台外的一根晾杆上。我找到五楼的那个住户,敲敲门,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开了门,问我有什么事。我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后,她便转身去了阳台。门半开着,我走了进去。房间内有一股檀香味,我环视四周,看到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幅遗像,遗像前方有一个香炉,香炉上插了三炷香。遗像上的男人眉眼周正,英气逼人,我琢磨着他大概是女人的老公。女人拿着我的风筝从阳台走进客厅,她诧异地盯着我,旋即目光中透出一丝防备和惶恐。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未经女人的允许,便擅自进入她家,确实有些唐突。我接过女人递过来的风筝时,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一种突如其来的爱意在我心中弥漫开来,而这时,女人的眼神也变得温柔。我与她就像两块磁铁,当彼此的距离近到一定程度后,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地互相吸附。我与女人就在客厅的木地板上热火朝天地做起来,在遗像上的男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疯狂地扭动身体,放肆地喘息、嚎叫。结束之后,我的目光一直回避遗像上的男人,我穿好衣服便急匆匆地离开了。一路上我都心不在焉,仿佛丢了魂似的,直到回到家中,我才发现我完全忘记了去她家的目的,我的风筝还躺在她家客厅的木地板上。于是,下一个周末我又去了她家,可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回应。接下来每个周末我都去敲她家的门,直到她的邻居告诉我,她早已经搬走了。”说完后,众人依旧眼巴巴地盯着我,仿佛还在期待下文。而我气定神闲地将杯中剩下的一点兰陵特曲一饮而尽,又若无其事地夹了几筷子莴苣丝之后,便高傲地沉默不言,只等着众人对我这段离奇艳遇的夸赞。主任首先发话:“你小子艳福不浅哪,我活了小半辈子了,怎么没遇上这样的好事呢!”科长接着说:“你这方法好啊,以后我也出门放放风筝,故意把线割断,让风筝飘到别人家里。这真是猎艳的好计策!”处长赞叹道:“好计策!的确是好计策!不过要有的放矢,如果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岂不是扫兴!”书记摆摆手,敲敲桌子,道:“老太太又怎么了!现在的社会,有人专门出高价去搞人妖,外国人还跟动物结婚呢!管它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的,只要自己送上门的,全部通吃,百无禁忌!”众人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调侃。在酒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趁去厕所的当儿,拨了张美丽的电话。可无人接听,于是我给她发了短信。我将我的住址发给了她,又让她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在我公寓门口等我。说实在的,我没抱什么希望,我觉得张美丽或许依旧不记得我,再加上她并没有回复我的短信,而我又多喝了几杯,以至于当我醉醺醺地踏上公寓的楼梯时,时间已接近午夜了。在声控灯微弱的光线的照耀下,我看到一个女人脑袋埋在膝盖之间,蜷缩在我家门前。我拍拍她的肩,她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视野内有很多类似于电视机雪花的颗粒物,并且看东西有重影,我丝毫看不清女人重叠的脸,当然我知道她是张美丽无疑。我也坐在地上,背倚着防盗铁门,与她肩并肩。她脑袋很自然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声控灯灭了,我俩谁也没急于让它亮起来,而是默默无言如同雕像一般地坐落在黑暗中。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家里的床上。昨晚发生了什么?我努力搜寻记忆,可记忆如同沙漠般荒芜,唯一的一小块绿洲只让我想起张美丽嘴里的薄荷烟味。卧室四下无人,我起床随便找了一条短裤穿上,又套了一件宽松的polo衫。走出卧室,我看到张美丽正站在客厅的博古架前。那博古架上陈列着我用铁丝编的工艺品,那是我六年的成果,我差不多每周编一个,每一个都不尽相同。张美丽转过身望着我,她只穿着内裤,裸着上半身,胸前耸立着大得过分的两只乳房。我刚想开口问她昨晚发生了什么,可旋即想到这不是明摆着吗。我走过去,看到她手中正摩挲着一个铁丝花瓶,“你喜欢这个?送给你。”她抽出插在花瓶中的一枝铁丝玫瑰,答非所问地说:“这朵玫瑰永远都不会凋谢,可它也失去了香气。它没有生命。”她将花瓶及玫瑰放回博古架,接着突然抓住我的右手,将其狠狠地按在她左边的乳房上。我感受得到她绵软的乳房散发出的热度,感受得到她微弱的心跳。在张美丽离开我的公寓前,我将一顶铁丝编的圆檐帽子送给她。她端详着帽子,说:“这帽子有什么用哪?风、雨滴、灰尘、阳光都可以从铁丝之间的缝隙中穿过,既不能挡风遮雨,又不能防尘防晒,戴在头上还这么沉,把脖子都压弯了。”说完,张美丽戴上铁丝帽,朝我笑笑,转身离开了。接下来的一年中,每周五的晚上十点钟,张美丽便如同《新闻联播》般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前。并且每一次她都戴着我送给她的那顶铁丝帽,这仿佛成了一种接头暗号,成了一种仪式。第二天离开前,张美丽会从我钱夹里抽出五百块钱,而我会再送她一件铁丝工艺品。在同张美丽的约会之前,我会如约而至地呆在相聚酒楼的酒桌旁,每一周的发言我都绝口不提张美丽,我一再地将妇女杂志上的廉价故事套用在自己身上。渐渐地,由于我在酒局上的突出表现,我在单位变得左右逢源,简直如鱼得水。在一个科员调走后,我便顺理成章地顶替了他的位置。三个月后,主任突然失踪了。后来才知道他因挪用公款去赌球,被纪委的人抓走了。这么着,我又顺其自然地升了主任。半年后,科长在一次车祸中搭上了半条命,成了高位截瘫,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于是,在书记的支持下,科长的位置便顺顺当当地让给了我。一年之内,我在单位连跳了三级,工作也愈发忙碌,只好放下编铁丝这个爱好。一个周五,那天正好是五一劳动节,所以没有酒局。我站在客厅里,看到原本拥挤不堪的博古架如今却变得疏疏落落,显得有点儿凄凉。我心中算了算,我差不多已送给张美丽五十个铁丝工艺品。她把它们都摆在哪儿了?她是不是把它们卖给或送给别人了?那些光顾她的男人?或者她早已把它们当垃圾丢了?我心想,今晚我要问问她。我返回卧室,坐在写字台前。难得的闲暇时光,我拿出一捆铁丝和一把钳子,我要编点什么东西。我编了一个鸟笼,有手掌那么大,我提着它在空中晃了晃,突然,或许跟这鸟笼有关,一个不经意的念头如同一片落叶飘落在我身上。一个荒唐的念头。我想同张美丽结婚,我想让张美丽当我的老婆。虽然张美丽是个妓女,可只要我不在乎,那么与其结婚便并非没有可行性。我与她挺合得来,话也投机,偶尔她还会主动替我做做家务,除此之外,她的厨艺也不赖。我现在升了职,涨了工资,有了一些积蓄。我可以买下这套公寓,然后把张美丽接过来住。她不用再去工作,只需要当个家庭主妇就好。这个近乎疯狂的念头令我目眩神迷,我甚至开始幻想同张美丽去夏威夷或马尔代夫的蜜月旅行。十点钟过了,张美丽还没来,她第一次爽约了。我心乱如麻,设想了种种她爽约的理由。她趁着五一长假出去旅游了?回老家探亲了?没赶上来我这的末班车?我拨了她的手机,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我拨了幸福按摩房的座机,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这时,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阳台上的那块地砖。在那块地砖下面,我藏了点钱,八千多块,以备不时之需。我走到阳台,把洗衣机搬开,掀起地砖。钱不见了。不可能,我试图说服自己,我并没有告诉过张美丽,而那藏钱的地方也足够隐蔽。可钱确确实实地不见了。整个晚上我无法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立马响起那种切割金属的尖锐声音,仿佛随时都能刺穿我的鼓膜。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便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郊外的幸福按摩房。下了车,我看到幸福按摩房拉下了卷帘门,二楼的房间也全部黑灯瞎火的,只有霓虹灯店招还在闪烁不停。我用力拍打卷帘门,过了一会,那个矮得出奇的女人将卷帘门拉到她脖子那么高,她弯下腰探出脑袋,仰视着我,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强压着被吵醒的恼怒,从她苍白松弛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哟,大哥,你怎么这么早?姑娘们都才刚刚睡下呢。”我将卷帘门托举起来,完全打开。我走进幸福按摩房,对矮女人说:“张美丽呢?她在吗?”我的这句话如同一根导火索,引燃了矮女人那个炮仗。过了几秒,矮女人突然破口大骂:“张美丽那个婊子!要不是我,她连她爹妈的棺材都买不起!丧良心的贱胚!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回家种地去吧!种一年的地有我这里一晚上赚得多?万人操的婊子!”说完,矮女人坐在厅堂的一把圈椅上,陷入沉思。她看起来并不像刚才那些话里让人感觉到的那么生气,大概那些话只是一种表演,是说给其余的姑娘们听的。我默默地走向张美丽的房间,矮女人并没有阻止我。我走进房间,房间还是老样子。床、床上面的枕头、床头柜、床头柜上的台灯、窗户、窗户前的窗帘、电视机柜、电视机柜上的电视机以及电视机旁的关二爷雕像,房间内没有一件私人物品,没有一点儿个人气息,就像随便哪家旅馆的一间客房,它属于所有人,谁付钱它就属于谁。我闭上眼睛,用力闻了闻,闻不到张美丽身上的香水味,也闻不到她喜欢吸的薄荷烟的味道,总之,这里没留下一丁点儿张美丽的痕迹。在房间里我来回走了几圈,到处翻了翻。在床头柜的抽屉内,除了一个电视机遥控器,还有一个旧报纸揉成的纸团。我拿着纸团,坐在床沿。我一点点把纸团展开,纸团里面包裹着一枚发卡。蝴蝶结发卡,是我自己用铁丝编的后来又送给女老师的那枚蝴蝶结发卡。咦?奇怪,它怎么会在这里呢?我摩挲着那枚发卡,想起女老师脸上微微隆起的红斑。那红斑果真是永远也祛除不掉的疤痕吗?会有人也像我一样欣赏那枚红斑吗?要不是张美丽腿上的乌青,或许我早已同女老师结婚了?我歪斜着身子躺在床上,两条腿垂到地面上。我的脑子里一会儿想着张美丽,一会儿又想着女老师,一会儿张美丽的脸与女老师的脸重叠在一起。我整个人被孤独浸透了。可在走出这扇门之前,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Photography
2015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