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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骏:被钟爱之物撕裂 | 认个人

2017-05-14 林兑 博客天下

他怀疑现代文明,痛恨工业对自然、习俗的破坏,相信世界终有一天会毁在人类自己手上。


可他又总在作品最后留一个希望,“即使在憎恨和杀戮中,有些东西仍然值得人们为之活下去。一次美丽的相遇,或是为了美丽事物的存在。我们描绘憎恨,是为了描写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描绘诅咒,是为了描写解放后的喜悦。”


文 ✎ 林兑

编辑 ✎ 方奕晗

 

日本吉卜力工作室制作人铃木敏夫宣布,动画大师宫崎骏预计2019年上映的长篇动画,由于进度受阻可能无法如期面世。


不久前,第七次宣布退隐的宫崎骏,第七次宣布复出。最后一次退隐是在2013年动画长片《起风了》上映时,“说了好几回了,但这回是动真格的。我累了。”


时年72岁的宫崎骏,每天只能完成壮年时五分之一的工作量。因为握力下降大半,他用的笔芯越来越软,画笔型号由HB换成2B,再换成5B。他的眼睛、肩膀和腰都出了毛病,一到中午就疲惫不堪,碰上阴天,还会头重脚轻——这是伏案作画50年的代价。


早几十年,他就因不堪疲惫宣布收笔,但总是鬼使神差又坐了回来。网友说,宫崎骏退休像戒烟一样难,而工作室经验老到的员工则会向新人传授秘诀:最好不要全盘相信他今天说的话,因为他明天说不定又会有完全不同的说法。


换句话说,宫崎骏是个矛盾体。他外表和蔼,一副温吞水的样子,其实脾气执拗。这有证可循——他以不爱抛头露面闻名,即使《千与千寻》作为动画电影罕见地打败真人电影,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作为导演的宫崎骏也没去现场领奖。



他更习惯做的,是穿着那件白色围裙,像手工匠一样,上午11点准时上班,晚上9点准时放下铅笔。每天的“例行公事”是,洗澡、倒垃圾、喝咖啡、做体操,然后回家吃饭。每周日上午,按时清理河道。


全世界的动画都在向CG发展,他却坚持用普通铅笔手绘,这导致工作量以几何倍数增长,制作一个5秒的镜头也要耗时一周。一个两小时的动画长片约1500个镜头,手绘17万张画稿,需要300名员工耗费一年半到两年时间完成。


“的确,一切都可以靠科技轻松解决,可我就是个不喜欢搭顺风船的人。……看起来电脑技术使人自由,其实很容易使独具匠心的制作变成流水线式的生产,然后便不由自主地向迪士尼风格投降了。……基本的绘画技术是动画制作者永远不能抛弃的。”宫崎骏说。


吉卜力工作室多次邀请动漫电影导演押井守加盟,都没能成功。“那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但我不想去那里,因为他们会把你绑得紧紧的。……对某些人来说,它遵循着很好的秩序,但对其他人来说,那简直是难以忍受的法西斯主义。然而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只有在山一般的严厉控制之下,那样的电影才做得出来。”


“那样的电影”充满着奇思妙想和天马行空。宫崎骏不写剧本,以分镜绘本描述故事梗概,用绿色、蓝色和阳光统治17万张画稿。迷离异境里,有孩子才能看到的龙猫,有飞天魔女,有清澈童年和单纯故乡,草木有情、风烟俱净。


在他之前,没有人如此成功地用动漫这种最通俗的语言谈论最本质的问题——人要如何生存,如何看待人和万物之间的关系。“人们不能够太自大。必须意识到我们只是这个星球上众多物种中的一个小物种。”宫崎骏说。


当地时间2014年11月8日,美国洛杉矶,众星现身第6届奥斯卡学院主席奖现场。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获得终身成就奖


2003年,动画片《千与千寻》获得柏林金熊奖和奥斯卡最佳动画片,宫崎骏在全球的影响力达到顶峰。在日本国产电影票房前五名里,有四部是宫崎骏的作品。2014年后,他成为第二位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日本人。另一位是黑泽明。


宫崎骏没想过会成功,“不成功倒是完全有可能”。毕竟他38岁才推出动画电影处女作,票房惨淡得很久没有片约。


带给孩子的美妙童年,他自己并不拥有。1941年,宫崎骏出生在东京都文京区,11个月后,日本空袭珍珠港。他肠胃虚弱,被医生断言活不过20岁,跑步比赛总落在最后,由于脑袋太大,被人叫作“南瓜”。


他从懂事起就经历战败的阴影,记得空袭那晚“窗户玻璃燃烧的光像黄昏一样”。父亲宫崎胜次公开声明不想上战场,留在飞机制造厂当中级职员,发了战争财。参加过侵华战争的叔伯,经常在家里诉说杀人经过。


宫崎骏对长辈心存矛盾。他记得,几个无家可归的人坐在他家玄关休息,父亲一边宽容地说“没事没事”,一边赠上当时稀罕的巧克力。他也记得,全家逃难时挤在货车车斗里,一个带着幼女的母亲请求同行,却被父亲拒绝。“撇下那对母女的记忆,长久以来煎熬着我。但我没有责怪父亲,只是心里的一根棘。”


宫崎骏不认同战争。他在大学期间修了政治经济学,积极投身学生工人运动,与家人的关系也因此撕裂不断——他不认同父亲叔伯的做法,可自己由他们抚养长大。“我那廉价的民族主义终于被低劣的自卑感所取代,我变成一个厌恶日本人的日本人。对中国、朝鲜及东南亚各国的罪恶感不时在我心中交战,甚至严重到让我否定自己的存在。”


这都成为日后反战的源头。他参与反核游行,反对修宪,敦促安倍就慰安妇问题向韩国和中国谢罪,承认侵华历史。《千与千寻》获得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时,正值伊拉克战争爆发,宫崎骏拒绝出席颁奖典礼,“我不想去一个正在轰炸伊拉克的国家”。


▵动画片《起风了》剧照


《起风了》是目前宫崎骏最后一部动画长片,讲的是日本飞机设计师堀越二郎的故事,他设计的零式战斗机,曾是偷袭珍珠港的主力。


制作人铃木敏夫在《起风了》的发表会上,说宫崎骏“是个很矛盾的人,他被自己钟爱之物撕裂。一方面喜爱战机,一方面又反战”。“吉卜力”的意思是“撒哈拉沙漠上吹的热风”,它曾是二战时一种意大利侦察机的名字。


“可能你无法想象,我喜欢零式战机,却不知何故不想说出来。各种感情混杂其中。”宫崎骏说。日本有纪念馆展出了一架被美军缴获的零式战斗机,他曾跟馆长商量能不能把它买回家。


一方面,他“完全不认为堀越二郎是个好战分子”,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设计飞机和机械的人,无论意图多么善良,时代之风会把它转化为机械文明的工具,从来都不会是无害的,都是被诅咒的梦想。动画亦如此。”


宫崎骏早就剖析过自己的矛盾,“完全背离了影像作品的洪流,却挣扎着想做点更有价值的工作;一边说讨厌专职意识,一边在公司中仅仅以才能来评价别人;一边宣称自己不想置言,一边却频繁地指摘日本动画;一边怒吼‘日本动画,衰亡吧’,一边又担心失业的同行;一边叫嚣着要洗手不干,一边却投入新的影片策划。”



这个向孩子展示美、勇气和梦的人,自称悲观主义者。小学时,桥梁经常被台风冲毁,老师吓唬他,日本每年被洪水冲掉的桥远比建造的多。宫崎骏很害怕,以为再过不久,桥就要全部消失了。“这句话大概奠定了我的世界观吧:纵使现在再美好,也总是担心这一切最终会被衰退毁坏。”


他怀疑现代文明,痛恨工业对自然、习俗的破坏,相信世界终有一天会毁在人类自己手上。可他又总在作品最后留一个希望,“即使在憎恨和杀戮中,有些东西仍然值得人们为之活下去。一次美丽的相遇,或是为了美丽事物的存在。我们描绘憎恨,是为了描写更重要的东西。我们描绘诅咒,是为了描写解放后的喜悦。”


只是近几年,改变的意愿也淡了。2011年,日本核电站泄漏,“我们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在雷曼事件之后,核电站泄漏事故之前,我就知道,不适合奇幻故事的时刻总会到来的。”


“我希望再活30年。我想看到东京被大海淹没,NTV的电视塔成为孤岛。我想看到曼哈顿成为水下之城……我对这一切兴奋。(因为)金钱和欲望,所有这一切会走向崩溃,绿色的杂草将接管世界。”


画完《起风了》里日本关东大地震场景脚本的第二天,就发生了东京大地震。这对宫崎骏震撼很大,似乎自己“被时代追上了”,他感受到堀越二郎在面对无法确定的未来时那种惴惴不安。


▵当地时间2013年9月6日,日本东京,动画大师宫崎骏召开退休发布会,宣布《起风了》是其最后一部作品


2015年,宣布不再制作长片动画两年以后,宫崎骏执导了一部动画短片《毛毛虫菠萝》。这次,动画采用电脑CG制作。曾经劝诫“最好不要碰电脑”的人让步了,手工绘画要耗费太大的人力和太长的时间,70多岁的老人等不起。


一位CG制作者向宫崎骏演示了一个无头、畸形的肢体在扭曲行动的作品。“运用这种人工智能,可以做出人类无法想象的恶心动作。”他说。


宫崎骏沉着脸:“我有一个残疾的朋友,击掌这个动作他都很难做。一想到他,再看到这个作品我就无法觉得有趣。制作这个完全没考虑过痛苦的感受吧。我完全不想让我的作品和这扯上关系,我强烈感受到对生命的侮辱。”


“你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一旁的铃木敏夫问制作者。


“想要做出能够完全替代人手绘画的机器。”对方回答。


宫崎骏没有说话。不久之后,他拿出了一份新动画长片的计划书,宣布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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