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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柴静到听高晓松:这城市那么多人深夜无法入睡

2018-03-03 马程 火星试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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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视觉中国)


深夜电台火热背后的这群人,耳朵里藏着一座孤岛,只能通过耳朵在深夜登陆。




采访 ✎ 马程 裘雪琼

文 ✎ 马程

编辑 ✎ 卜昌炯

 

陈章鱼一直没有忘掉那个声音,尽管声音的主人已经去世8年。


“我爱安静,我爱笑。我是丽红,我在北京,你在哪儿?”这个如红颜色般温暖的声音,曾在每晚11点至翌日凌晨1点,回荡在北京夜空的电波里。


初三学生陈章鱼,那时刚随家人从东北小城到北京上学。在心智尚未成熟、还没学会独立的年纪,突然被丢入完全陌生的环境,他形容那是一段黑暗时光。


寄宿的学校里,他没什么朋友,深感被孤立,课堂外最大的乐趣就是抱着随身听听电台节目。难以入睡的深夜,他搜索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不眠夜》主持人张丽红的波段,然后停了下来。


他迷恋的不只是丽红的声音,还有声音里的故事。于他而言,这档节目就像他的一座秘密岛屿,只能通过耳朵在深夜登陆。


“她是女中音,声音很沉稳,但是听上去很舒服和温暖。”陈章鱼告诉火星试验室,“她把观众的问题读出来的时候,显得特别诚恳。”他所有的少年愁绪,都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2007年,丽红博士毕业,离开工作两年的电台。


之后,陈章鱼很少再听这个节目。随着进入高中,他很快融入新环境,不再有那么多孤独需要排遣。他喜欢上了相声和评书,逐渐变得开朗。


但他还是会时时想起那个曾陪伴过他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声音。他有一部分青春,寄存在那些已经消逝的电波里。

 

1

 

陈章鱼得知丽红去世是在2012年,他已大学毕业。


他在微博上偶然看到这一消息的。“心里似乎空了一块,很多珍贵的经历和记忆,随着一个人的离开消失不见了。”


丽红担任《北京不眠夜》主持人不过两年,却收获了很多“红粉”。他们在豆瓣、天涯、西祠胡同、百度贴吧等地都创建了“丽红之声”专区。


2010年,年仅38岁的丽红患病去世后,这些小窝成了“红粉”纪念她的地方。直到现在,还不断有人发帖说“想念丽红”。


“那时来北京很多年了,很多事情也没上轨道,丽红的声音似乎是在北京唯一感到温暖的地方。”一位网友在纪念文章里写道。


《北京不眠夜》的听众,大部分是北漂,且多是单身男女。巨大的生存压力和疏离的人际关系,让他们试图从深夜电台获得慰藉。电波里,有他们熟悉的故事,有他们想说的话,有他们大同小异的心绪和情感。


陈章鱼至今还能背诵丽红念过的一段片花:“我踏入了陌生的城市,周围是陌生的人群。我不停地看着路牌标志。我怕我会走失。突如其来的繁华色彩如同一张诡异而耀眼的脸,让我不由自主地惊慌起来。我的生活,便在手足无措里展开。”


他感觉,这段话分明就是在说自己。最早听到这段话时,他把它抄在了本子上。


小墨比陈章鱼稍小几岁,90后,她喜欢的深夜电台是柴静主持的《夜色温柔》。


《夜色温柔》是柴静进入央视前,在湖南广播电视总台文艺广播主持的一档节目,每晚10点半到12点播出。柴静经常会在节目里读听众的来信,分享自己的生活点滴。



▵柴静在2001年出版的《用我一辈子去忘记》中记录了主持《夜色温柔》的经历


小墨接触这个节目时,柴静已经离开电台主持岗位很多年了。她因为喜欢柴静在央视主持的《新闻调查》而成为柴静的粉丝。“高中,我只要一放松,就去看她的节目。我很喜欢她,所以去搜她的资料,发现她做过一段时间的情感类广播节目《夜色温柔》。”之后,小墨就在网上下载这档节目的往日音频,存到手机上,一段一段听。


“大学的晚上,整个宿舍卧谈之后,我就躺在听这档广播。”她向火星试验室回忆,“你会觉得,广播里的每个字,每个音乐符号,都属于你,和你这个人完全契合,合二为一。”


小墨认为,喜欢听深夜电台的人,一般都喜欢安静,情感比较细腻、慢热。她本人恰好也是这样。

 

2

 

DJ杨晨辗转过北京市内几乎所有知名电台,曾主持过《午夜收音机》《北京夜未眠》等多档深夜电台节目。他收到的听众来信经常要用麻袋装。有了电子邮箱之后,他的信箱也总是爆满,需要手工清理。他们写信过来,有时候是出于困惑,希望通过电台得到解答;有时候只是单纯地想分享自己的故事或一时心情。


陈章鱼从来没有给丽红打过电话,也没写过信。他只是听,听她朗读美文,或者分享一些来自她的、书上的、听众的小故事。


“那些故事经常能带给我一些思考,告诉我生活中会有什么值得期待,又有什么迷失了。”陈章鱼说。


他感谢丽红陪伴他渡过了“人生唯一一段黑色的日子”。丽红在节目里面读的那些文章,某种程度上激发了他对读书的热情。现在他是“章鱼读书”公众号创始人,热衷于向读者推荐书单,还在知乎上开设了付费课程。朋友眼中,他和忧郁一点都不沾边,是一个“快乐的胖子”。


很多时候,听众对深夜电台的眷念,是因为喜欢里面的某个主持人。


在北京工作的小雪,从7年前开始听杨晨在北京交通广播的节目。每逢加班到很晚,开车回家的路上,她都会调到杨晨的频道,甚至不需要仔细听他讲的内容,只是听他的声音就能放松下来。



▵杨晨(图 视觉中国)


2012年后,杨晨开始花费更多精力,创作自己的声音艺术作品。他徘徊在主播和自由职业之间。2015年,他回到央广文艺之声,开设“杨晨时间”,但很快又离开。


如今,小雪追随着杨晨的声音辗转于不同的平台,在公号上听他读诗,读《道德经》,读《大悲咒》,去剧场看他穿着袈裟演绎《情爱长安》。她大气不敢出,看着他把话筒放在嘴边时近时远,只用声音就可以hold住全场


这个陪伴了多年的声音,给小雪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她会带着家人一起听杨晨的音乐,还带着孩子参加了他的声音体验课程。


“现在看海子的诗。在心里都是用杨晨的声音和节奏读的。这种感觉就像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中年男人,他会替我读诗。”小雪对火星试验室说。


小墨现在是媒体人,接触更多的是网络电台,偶尔会听直播,也会听付费节目。“现在的科技让UGC节目更简单快捷,在直播间里,甚至可以即时连麦对话,这样有很多好处,有效率,让更多人愿意分享。”


不过,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回到10年前,听完《夜色温柔》后,可以写信给柴静。“那时候写信不容易,寄到更不容易,写一封信给主播的心意是很不一样的。”


 


▵柴静(图 视觉中国)


3

 

眼下,传统的无线电电台向网络移动电台迭代,正在成为一种趋势。杨晨最早意识到风向的变化是在2008年。


随着手机的普及,短信成为电台主播与观众互动的主要载体,纸质信件逐渐变得稀少。杨晨记得,那时候他每天都在节目里不停地念短信和手机号码,深夜档也是如此,节目内容也更加生活化,回答着各式各样的问题,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到最后,他感到了无聊。


“那段时间把观众对电台的热情和兴趣都消耗殆尽,电台逐渐开始走下坡路。”杨晨告诉火星试验室。


在地方电台工作多年的DJ程一也深有体会。为了生计,他辗转全国各地,从河南、河北、四川、安徽、甘肃……工资从最初的几百元,涨到了4000元,但他感受更多的是传统电台的天花板。



▵程一(受访者供图)


很快,移动电台兴起,深夜节目以另一种形式回归到年轻人生活中。


90后的蕊希开始在移动电台上做节目,是因为她失恋了。


大三时,她和男友分手。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很难从失落的情绪中走出,每天都郁郁寡欢。她用学校电台的设备,录了一段“失恋”的音频,配上悲伤的音乐,发到网络上。她只是想借这个音频,宣泄一下情绪。


很快,蕊希收到很多人的留言,同她分享个人情感经历。这让她看到了一种可能。

之后,蕊希开通公众号“一个人听”,找来写手和后期,一起创作音频,主角多是北漂人群,忙碌的白领、没时间谈恋爱的情侣等,讲的是小情、小爱、小失意、小确幸。


大学毕业后,蕊希一边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工作,一边继续做自己的音频节目。


“我就是他们的一员。”她偶尔回想起失恋时的状态,笃定地认为,她要关注的话题,是当下年轻人中常见到的迷茫和困惑。公号的每一条推送后面,经常都有上万条留言,分享他们自己的故事。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和故事能给人们一些慰藉。


2016年,公号用户数达到了5000万。蕊希决定辞职创业,专心打理电台业务。


也是在这一年,杨晨离开了工作18年的广播电台。


他想让自己的声音换一种形式存在,“一种可以留存下来的形式”。他在全国巡演自己的声音剧场《情爱长安》,录制付费音频《金刚经》,在杭州给孩子们开办声音培训班。



▵杨晨


脱离了深夜电台,他再也不用熬夜,闲下来时,喜欢一个人发呆。他把这称作养神,“说话多的人,需要养神”。


4

 

香港大学心理学博士、台湾东吴大学助理教授赵安安认为,在世界各地,人们的情感需求和困惑是相似的。


接到内地移动电台邀请后,她开始研究内地受众心理。她发现,与香港和台湾相比,内地听众面临着更大的压力。在一个快速发展又有巨大竞争压力的社会,人们白天为了工作、生活拼进全力,深夜独处时,伴随的是失眠的焦虑和对知识的饥渴。


移动电台兴起后,荔枝FM打出了巨大的标识——人人都是主播。直播加打赏成为了全新的电台生存模式。


“我们不像传统电台的主播那样‘高高在上’,和听众之间是平等的关系,甚至是相依相存的,主播收入、排名和知名度,和用户直接挂钩。”80后电台主播凌轩告诉火星试验室。


凌轩在北京一家国企上班,家住房山。为了赶在 8点前到单位,她凌晨5点就得起床,晚上下班到家通常也都是七八点。但每天晚上10点,她都会坚持在电脑前做电台直播。



▵2012年,吉林省长春市,一家网络电台的录音室里,主播正在工作。(图 视觉中国)


父亲得知凌轩在电台直播时,特意上网搜索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业。结果,跟关键词“直播”一块出现的,有好多情色画面,气得很长时间没有和她说话。


“靠自己的声音赢得打赏,一点都不丢人。”凌轩说,她并未想过做视频直播。


2014年后,程一逃离了体制内的传统电台,开始在网上尝试传自己录制的音频节目。


最初一年多时间,并没有太大的突破,听得人不多,节目风格也不固定,还经常被前同事们嘲笑,“他们觉得做网络电台是一件很low的事情”。


但渐渐地,程一的电台开始有了粉丝,迄今全网播出次数已超过20亿。


最初做公号时,有粉丝对程一说,听了他的声音,不到5分钟就睡着了。程一有些生气:“你是黑粉吗?怎么这么不待见我的节目啊。”


那位听众解释,他已经失眠很长时间了,每到夜晚都会很局促不安,程一的声音却可以让他安静和放松下来。


2017年初,程一成立公司,拿到天使投资。公司定位就是专注于深夜陪伴,并出版了很多张声音专辑,讲感人的励志故事,或抒情的鸡汤美文。


10月,他录了一段音频:“嘿,你还睡不着吗?睡不着的时候我们陪你来数羊吧。一只绵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

 

5

 

据《华尔街日报》统计,美国睡眠产业年产值达200亿美元,而在中国,失眠症的发生率高达38.2%。一二线城市里有大量人群由于工作、学业、婚姻等压力,夜晚难以入睡。


深夜电台的辽阔市场,露出冰山一角。


不久前,杨晨联合蜻蜓FM推出“帮你入睡”系列付费音频,用轻声细语的声音哄人安眠。他在平台上有了一个新头衔——催眠师。


“顺其自然,越来越放松,身上的不舒服都消失了,懒洋洋地,3、2、1……”这是音频的全部内容。


付费音频兴起后,深夜场景的功能性愈加明显。


蜻蜓平台上,高晓松推出的一档需用耳朵听的“脱口秀”节目《矮大紧指北》,上线一个月付费用户就超过了10万,总收入超过2000万元。


而网络电台很大一部分节目的收听时间,都发生在深夜。


“深夜是一天之中的高峰期,不同类型的节目都有比平时更多的流量,我们开始更深入地研究深夜场景的可能性。”蜻蜓FM副总裁郭嘉告诉火星试验室。


他注意到,很多年轻人选择了听着有营养、有学问的内容入睡,可以是高晓松的指点江山,也可以是老梁的评书。


赵安安在她台东的家里,建起一个小型工作室,装着整套的录音设备。除了日常教学和科研外,她坚持每周三天在荔枝上做直播,还会集中为喜马拉雅和蜻蜓录制付费音频课程。


她谈吐优雅,学识广泛,很快成为了平台上的明星,被封为“读心女神”。



▵赵安安(图 赵安安微博)


在荔枝上,她是心理老师,善于疏解情感上的困惑。而到了喜马拉雅和蜻蜓,她更像一名培训专家,讲解着职场心理学。


“不论是面对面的咨询,还是在学校教书,能够抵达的受众总是一小部分,有了大众传播的平台,我知道自己的思想,可以影响到更多的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赵安安对火星试验室说。


成为知乎大V的陈章鱼也接到了不少邀请,要他录制付费音频节目。“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难听,但与内容相比,声音的质感早就是次要的了。”他说。


6

 

电台传播的介质虽然在改变,其内核却依旧。


20年前写的信、打出的电话,10年前发的短信,和今天直播空间的留言,讲述的仍然是相似的困惑、迷茫、孤独……


晚上11点,荔枝主播凌轩的直播间热闹起来,一波礼物刷来,不断有人发来连麦的请求。


她的心思却在一个试图轻生的女孩身上。


女孩在直播间里哭闹,说就站在楼的边缘,准备跳下。


凌轩不知道怎么办。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用温暖的话语安慰她,一边联系管理员。群里很多人开始帮忙寻找女孩的位置。最后,平台和网友都报了警,警察锁定了女孩,把她救回到安全的地方。


事情并没有结束。第二天,女孩又来到她的直播间,发送着同样悲观的言论。


“如果按照平台的常规做法,我就不能再理她了,很多人都是给她越多的关注就会越得寸进尺。她把所有的时间占去之后,其他希望连麦的、打赏的用户一定会不满,这样也会导致粉丝的流失。”凌轩解释。


不过,凌轩还是决定跟她连麦。在很多“你怎么还不去死啊”留言的压力下,凌轩再次鼓励她走出失恋阴影,重新开始。


直播结束后,她还联络了其他几个好心的粉丝,拉了一个微信群,几个人一起24小时陪着这个女孩。“我们不是心理专家,能做的就是让她知道,她不孤独,这个世界上总有人陪着她。”凌轩说。


她记得有一个男孩,女朋友总是出轨,把他退伍的几万块钱都给造完了后,仍然回来找他要钱。但是他总是不肯分手。凌轩恨铁不成钢,等他再找来连麦时,气到骂他:“你头上顶着一片草原好受吗!”


▵蕊希(受访者供图)


2017年,程一和蕊希都出版了个人第一本书。长期处在音频背后的他们,在新书见面会和签售活动上,第一次和电波那头的粉丝见面。


“那段时间每天都在哭,每天都在感动,”蕊希说,“当一个个真实的人,面对面告诉我,一个音频节目,一个声音给了他们怎样的帮助,我深深体会到了这份工作的价值。”


程一印象深刻的是,曾有一个听众由于跟女朋友分手,情绪非常低落,觉得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到程一的听众群里说活着太累了,打算离开这个世界。程一当即回复他,说孤单其实是人生常态,但绝对不是长态,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温暖的人和事。


在郑州签售时,程一在现场看到了这位听众,“他说是程一电台陪他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给了他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



▵程一工作照,出现在公众面前时他常戴一副面具,为了不让听众看到自己(图 程一微博)


现在的程一成了很多听众“耳朵里的男友”。有粉丝告诉他,她按照“我的声音找了一个男友,男友还经常模仿我的声音说话”。


为了不让听众看到自己的样子,程一每次在公众场合露面,都戴着一副《V字仇杀队》的面具。“这不是刻意地装神秘,只是希望能粉丝们能够只关注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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