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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异 2018-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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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强行起棺后又公开毁棺,在江西上饶,关乎“死”的一切,便尖锐了起来。




文 ✎ 左异

编辑 ✎ 何吾

图 ▢ 视觉中国


80岁的郑正礼意外身亡,又意外地成为江西上饶殡葬改革的样本。他的家人不免要埋怨他:死的不是时候。


郑正礼身体硬朗。去世当日,他一早就出门,翻地撒种。


午饭时,郑正礼没有回来。妻子王桔苹便催长子郑成峰去接。郑成峰看到的,是跌倒在山地路上的父亲。


菜种被鲜血浸透,抱起父亲的郑成峰瞬间明白:“人早没了,冰冷冰冷的。”洗尸时,家人才发现,郑正礼额头上有个伤口,深到“不忍看”。


听闻消息,杨桥村村会计张阳马上来到郑正礼家,和郑成峰商量“选赔偿,还是选火化”。


2017年,江西省相关部门下发通知,对70周岁及以上的老年人统保一份意外伤害险。在郑成峰看来,张阳的意思就是,“如果土葬,钱就没了”。


但20年前,郑正礼便备好了自己的寿棺。木材自砍自运,却也花费了3000余元。郑成峰答复张阳,只要父亲能入土为安,“怎样都行”。


以为和张阳“谈妥”了的郑正礼家人,则顺其愿望,操办葬礼。


起棺


郑正礼身亡,是4月1日。次日,弋阳所属的上饶市召开“全市农村工作会议暨绿色殡葬现场推进会”。为“节约土地及保护环境”而进行的殡葬改革,被定义为一场树立江西典型的“硬仗”。


▵2018年4月15日,江西上饶鄱阳县乐丰镇茨山村文化广场


会上,上饶市委书记马承祖则强调:确保2020年底之前,全市火化率达到100%。


头七过后,4月10日,郑成峰按照规矩,为郑正礼下了葬。坟就在离家400米的山脚下。


之后,弋阳县民政局就接到了神秘的举报。杨桥村副支书马胜华说,举报电话似乎是一个“玩笑”,因为先打到了县卫计委,“卫计委是管出生的地方,他混淆了生死”。


上级对杨桥村工作不力的“严厉批评”不断下达。马胜华等村干,只得转过头去,反复和郑正礼家人“讲道理”。但逝者已入馆进坟,郑正礼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起棺。


不只如此,齐川源组村民也不同意重新火化。这倒是在马胜华的意料中。“即便四五十岁的壮汉,听到要收缴棺木时,都有直接掉眼泪的”。


除却认为对死者“不尊”,村民不解的是,齐川源依河山纵向而建,郑正礼家又在最组尾。从杨桥村街步行到齐川源组头,就至少需要半小时。“在谁都看不见的地方,为何要做得这么绝。”

 

郑家子女共8人,只有郑成峰留在父母身边。长女因精神问题在院治疗,余下的均在外打工。村民们说,“活着的时就不容易,死后不能遭这么大罪。”


僵持与压力之下,弋阳殡葬综合执法工作组决定强行起棺。


4月17日上午9时,未通知郑正礼家人,工作组近200人进入齐川源。村民回忆道,“声势浩荡”的工作组,将有意阻拦的王桔苹“架”回家中,“砸开坟,人和棺木都被运到县殡仪馆”——“烧了”。



在相关通报中,“整个处置实施过程进展顺利,家属情绪平稳。”


毁棺


4月20日,弋阳县委发出宣传稿,齐家源强行起棺后,漆工镇“燃起了新风尚”,自各村收缴的首批棺木达300余副,分别在镇内四处焚烧场公开销毁。


此前的4月18日,上饶市民政局长傅福泉调研指导殡葬改革时,弋阳县更举行“棺木集中焚烧活动”,1400余副“已上漆无回收利用价值”的棺木,化为灰烬。


毁棺,只是“第一步”。           


前述漆工镇“绿色殡葬改革会”上,副县长张海青详细解释弋阳县的目标为实现“5个100%”:存量棺木处置率100%,遗体火化率100%,城市规划区坟墓迁入公墓率100%,“三沿六区”(沿公路、铁路、河道两侧;风景名胜区、文物保护区、自然保护区、规划建设区、水源保护区、农田保护区)和村头、村中视线范围内坟墓整治到位率100%,村(居)红白理事会覆盖率100%。


弋阳县的“5个100%”,也是上饶市其他县区的殡葬改革动力。

 

如此,改革规模“不言自明”。马胜华透露,依规定,上饶市对主动上交棺木的补偿标准是每棺1000元。仅此单项,辖17个乡镇,人口近42万人的弋阳县投入,就达1亿元。


上饶市的想法,是将此经验“推广至省甚至全国”。马胜华却深感压力。他说,普通村民的不理解外,一些造价几十万到上百万的“豪墓主”家属,通常也“关系过硬”,“村委会出面,压根没法谈”。


但这阻挡不了上饶市各县镇的殡葬改革“竞赛”。


▵江西上饶鄱阳县乐丰镇太湖村83岁的农家大妈李梅香(左二)、徐自吉将自己的备做的寿棺交给政府处理


最先进行棺木集中销毁的,是鄱阳县乐丰镇。4月15日的“殡葬改革现场推进会”上,400余副棺木被挖掘机“重拳作业”后,转用于“生物质能发电”。


铅山县跟进表态:6月15日前,“全面完成棺木收缴”。从而实现群众家中无棺木存放、从业人员无棺木工匠、流通市场无棺木销售的“三无”目标。至7月,“亡故人员遗体一律火化”。


玉山县则将“全县火化率达到100%”的承诺期限,具体到今年12月底前。


火星试验室据上饶县镇村信息统计,4至5月,至少超5000副棺木被收缴。此外,上饶市殡葬改革前的3月,曾赴赣州市大余县考察学习。大余县在2017年的殡葬改革中成效突出,在5个月内共毁棺15235副,实现100%的遗体火化率。


对比之下,马胜华说,上饶市的毁棺行动,开始自上而下与“政绩考核”直接挂钩。


制棺


听闻郑正礼的“遭遇”,玉山县岩瑞镇的棺木工匠姜仁芳格外难过。在其看来,如此“大规模、快速度”的殡葬改革,冲击的是“人心”。


46岁的姜仁芳已从业8年,技艺精湛,甚有口碑。一副最普通的棺木,从劈料到组装,即便不再上漆、雕刻,“至少也需3000元”。所以,即便殡葬改革是“大势所趋”,姜仁芳也认为每棺1000元补偿,太过“急躁”,没有“诚意”。


就在郑正礼被强行火化当天,一对老人来到姜仁芳的工作坊,订制寿棺。他拿出玉山县政府的殡葬改革动员信,解释道,“以后走了,再也不能躺进棺木里了,火化后也不行。”


姜仁芳86岁的母亲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曾经,姜仁芳遇见上等木料,就会给母亲做一副棺木。但每次碰到“突然的悲事”,姜仁芳和母亲都会心软,将棺木转给来求棺的丧主。如今,再想为母亲做副好棺,已经不可能了。


4月初,上饶殡葬改革启动后,姜仁芳退掉了5个订单。此前每年,姜仁芳制作的棺木一般不超过10副。“人生来必热闹,死时应安详”,所以“每一副都要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对待”,才可“积德”。


每天翻看各县镇棺木销毁的新闻,姜仁芳心情沉重到“不想说话”。许是发泄,或因不甘,当他抚摸着工作坊内剩余的杉木原料时,突然决定再制作“最后”的两副白棺(未上漆、雕刻的棺木)。“做好了,等他们来收缴。”


两副棺木的盖板均木料优质,两橷(棺木工匠语里表示“条”“块”)料即可合成,且“飞头(棺木前段翘起的部分)”自然有力。


而卯榫成型时,姜仁芳则一直念叨着,真正的棺木工匠,一眼望去就知木料弧度,几斧下来就出满意棱角;“不能用一根钉,不会偷一分懒。”


此外,姜仁芳难过的是,专业棺木工匠本就稀少的现实下,强推的殡葬改革,注定会加速手艺的失传。


但苦笑称即将“失业”的他,还提及一个或许再难实现的愿望:即在直径为1.4米以上的整木上,亲手制作一副完全不用拼接的“棺中之最”——“独龙棺”。


待两副白棺完工后,姜仁芳却无心继续打磨、抛光的程序了。毕竟“不会有主人”,“冲不了喜”。


▵2018年4月15日,江西上饶鄱阳县乐丰镇殡葬改革工作人员应邀到农家收抬上交的寿棺


往日习俗里,身体康健的老人备好棺木后,会宴请宾客并自拜棺木以“冲喜”。此后,便可“安心”,直至离世。


无棺


齐家源组的强行起棺事件,被视为改革成果着力宣传后,在镇村,出现了“不敢死”的“调侃”和忧虑。


乐丰镇茨山村村民陈田贵“主动”上交了棺木。“不交会被强制收走,交了至少还有1000元补偿。”他又跑去看了棺木被集中销毁的现场。“挖掘机每砸(棺木)一下,我心里就抽一下。”


不过,当地报纸《鄱阳报》报道,和陈田贵同在棺木集中销毁现场的80岁老人吴宗贻,观念不同。他主动上交棺木的原因,在于“老一辈要做好表率”。他还决定去世后将骨灰“撒向大地”,只留照片和自己写的《家风之书》。


陈田贵看了报道后说,能达到吴宗贻那样境界的老人太少,“家家户户去问就明白了”。


此外,公墓建设的不平衡,也导致不同县镇对待殡葬改革的态度差异。


杨柳村的公墓建设规划还没有任何声音。王桔苹和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去村委会,询问杨桥村公墓建设的时间表。否则,郑正礼的骨灰“回不了家”。


▵2018年4月15日,江西上饶鄱阳县乐丰镇茨山村文化广场


马胜华则开始担心:棺木收缴后、公墓建成前,“死了人该怎么办”?他去镇里了解到,村公墓建设的统一补助是每亩地10000元,“肯定不够”。“到时涉及资金、土地等的问题肯定很多,但现在也没时间琢磨。”


查阅上饶市各区县公开信息可知,目前的公墓建设规模参差,进度不一。


据鄱阳县及横峰县等地的报道,现有公墓数量基本可保证殡葬改革需求;信州区及铅山县的公墓选址及规划阶段为4至5月,完成建设的截止期为6月30日。


玉山县镇村公墓建设多处于选址阶段,具体建成时间少有公开。


弋阳县则表示,8月底前完成县级公墓和乡镇示范性公墓建设,12月底前完成所有行政村至少一个公墓的建设。不过,前述马胜华所言的建设资金补助,财政投入力度等问题,尚未见详细方案公布。


正因为此,光明网对上饶市殡葬改革发评质疑:强行起棺、当众销毁棺木,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一种“动员表演”;而其所制造的“紧张感”,也可能对基本社会秩序和民众生活,造成现实和心理上的“双重冲击”。


棺没了,但郑正礼的墓还在。王桔苹背驼腿疾,400米的距离,要走上20分钟。每挪一步,都会用竹拐击打泥路上的碎石,狠狠地。竹拐已然开裂,“和我的心一样”。


郑正礼的骨灰仍无法申领。散落其墓前的,是被砸碎的碑文。

 

再也经不起“冲击”的王桔苹,将郑正礼生前的衣服整理出来,放进了空墓。


(文中王桔苹、郑成峰、张阳、陈田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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