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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可人 2018-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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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抢人”七天,补丁频出,高潮迭起。既寻求职业理想,又期望稳定家庭生活的知识青年们,潮水一样涌到这个城市的入口。面对政策的变动,有人放弃,有人焦虑,还有人组团去与政府谈判……落户成了一场长跑,终点依然飘摇。




文 ✎ 何可人

编辑 ✎ 李凡

图 ▢ 视觉中国


5月24日,“海河英才”政策发布7天后,我决定去天津看看。


我在北京工作,但没有北京户口。按照网上的说法,天津落户政策最吸引的就是这类“身体与灵魂不能共存于一个城市”的知识青年。40岁以下,本科毕业,“只进一扇门”“只填一套表”“最多跑一次”,就可以“身心合一”,成为地地道道的天津人。


但网上对此还有另一个称呼:学历型“三无人员“:在天津无房,无工作,无社保。7天来,“海河英才”政策几经变更,除了想稳定人流,让工作更有序,更重要的就是筛除这些既想要天津户口、又不在天津工作、没有为城市财富增长做贡献的人。


5月24日7点,我踏上了城际铁路C2011,快八点,来到天津市河北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出乎意料,中心正门前颇为冷清,只站着一位挺胸叠肚的工作人员。我上前问:“去哪办理落户?”对方一努嘴:“喏,后边排着队呢。”


走过转角,果然,近两百名“英才”列着长队出现在我眼前。队伍紧贴着中心的玻璃门,尾部伸进人行道深处。


售房中介游走在队伍旁,手举红纸牌,醒目地写着:"买房可落户"。


无人问津。


▵售房中介游走在队伍旁,手举红纸牌,醒目地写着:"买房可落户" 图/何可人


有人一脸焦灼地对着电话大喊:“今天没号!”


是的,门口贴出的告示显示,5月24日的预约号23日就被领光,24日将要派发的100个预约号,已经是25日的份额。


有人悄悄打听:传说黑市上预约号已经炒到1000元一个?传说“三无人口”就算落户后将会被排查清退,是不是真的?


听者轻蔑一笑:要是预约号能花钱买,那我们还排着一夜队干吗?鱼与熊掌怎么能兼得,要是害怕被清走,就别落在天津!” 


不能让下一代和我一样


刘振刚也在队伍里。他前面已经有了90号人。不出意外,他能顺利拿到预约单。但他不敢自信。


29岁的山东人刘振刚是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背上的双肩包是公司大大的Logo。5月24日,他凌晨两点多就从清河驾车出发,凌晨四点就在这里加入了排队的行列。


▵2018年5月23日晚,天津市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自发集中门外排队等待落户的人们


短袖衬衣,没来及刮的胡须,几绺不服贴的头发,看得出来他出门匆忙。


排队,刘振刚有经验。从5月18日,也就是政策发布的第三天,他就加入了落户大战。他笑着跟我提起,网上有个段子,一个住在燕郊,工作在北京,去天津落户的哈尔滨人。他说自己算是符合了大半。


他2014年来北京,户口在老家山东威海。


他在北京四年,前几年,他觉得户口价值不太大,尽管它绑了购房资格,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但他在燕郊买了房,一年去医院的次数不超过两次,他总是以为,他还单身,还很年轻,不需要这些。


但去年,刘振刚交了个女朋友,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感情稳定,于是进入谈婚论嫁议程。女朋友户口也在山东。两个京漂,自己没什么,一开始计划下一代,户口就变得重要起来。


刘振刚的工作单位是个小私企,不能帮他在北京落户。让孩子落户威海?他又是极不乐意的。“谁都知道,高考是个山东大省,人多,分儿高,还不值钱。”他对我说,国内一些知名院校在山东的招生名额也很少,因为他们觉得山东的考生都是高分低能。


为了在高考中获得领先,刘振刚曾起早贪黑地复习,有一次刷牙时刷着刷着就晕倒了。医生的诊断是:缺觉 。


但他最终只考上了省内一家二本学校,同宿舍里,他高考分最高,比济南的同学还高了30分。那时他才知道,即便在省内,高考录取分数也分三六九等。


▵北京、天津、山东历年高考分数线对比图


去北京找一个工作落户,成了刘振刚那时起就拥有梦想。“那我可以送给后代一个非常豪华的礼物,就是金光闪闪的北京户口,他们将赢在起跑线上。”


但现实是,他即便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也没法获得北京户口。今年北京出台了积分落户制度,刘振刚觉得这对绝大部分人来说仅是一个幻想,因为,按正常情况,他不可能攒够分数。


“而且每年积分落户的分也是不固定的,政府会根据每年的指标来设计当年的上限。就算之前达到600分就可以,等你今年好不容易积攒到600分,新的上限又变了。这对我来说太难,我相信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太难了。”


“在中国,尤其在北京,我感觉很多情况下政府控制了一些资源,而这些资源有时候对普通的外地人来说,就是天花板。”


刘振刚开始考虑落户其他城市。但西安,重庆,成都,这些今年开始“抢人”的城市,对程序员来说职业发展都不太好。他首选是的是互联网公司较多的深圳。打听了一下,落户中介费要一万二。


就在他犹豫时,5月16日,天津“抢人”政策出台了。刘振刚很兴奋。“印象最深的是‘只进一扇门’‘最多跑一次’‘一套表格、一口办理’,我觉得可以不离开北京了。和我这次一起办理落户的所有的朋友,有做媒体的、公关公司的、做咨询的,都不考虑以后在天津生活。但它离家近,离北京近,落户天津是为了更好地留在北京。”


但刘振刚更看重的,是天津的高考升学率:一本录取率在20%以上。他毫不犹豫就决定要落户天津。



河西50大侠


只有摁住担忧、放手一搏的人,才能组成我眼前这支披星戴月的队伍。


这是一个分不清季节,无法定义年龄层的队伍。有人穿着短袖,戴着草帽,有人打开阳伞,遮住朝阳,有人还穿着昨晚御寒的棉衣,有人全程脖子上套着五颜六色的头枕……


拖着皮箱结伴而来的学生像是来露营的;中年人的表情则普遍焦虑;最让我留意的是一对头发花白、看起来七十岁以上的老夫妻。大爷在人群中探身探脑,奶奶坐在马扎上,被树荫笼住。她用手推搡着排队人群的大腿,大声呼喝:“快往前走,快跟上,快走快走!”被她推搡的人相视一眼,无奈地笑笑。看来,这是这支队伍给予这对替儿子排队的老夫妻的特权。


大家告诉我,前一天晚上八点,排队就已经开始。刚好天津市气象局发布了大风蓝色预警,8级西南风,一阵一阵扫在这群露天席地的人身上。有人准备充分,裹上了带毛领的过膝大棉袄。但绝大部分人都穿得单薄。有人实在冻得受不了了,一溜儿小跑回自己的车上,但又不敢待太久,毕竟长时间缺位,号码可能会被删除。


队伍移动和队友交流过程中,我继续听刘振刚讲他的故事。


5月18日一早,他就坐火车到了天津,又搭地铁来到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那里是最早专门办理“三无人员”的地方。


他还记得下地铁后的一段路,路两边都是废弃的老厂房,从废弃厂房的大门底下钻出几只小土狗,脏脏瘦瘦的。“我去!这么破!”那个瞬间,刘振刚觉得很荒诞,很穿越。


▵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不远处的废弃工厂 (受访者供图)


5月18日时,落户不需要预约,所有人都要在现场排队,直接办理。刘振刚没预料到现场会有那么多人,地上随处可见被人扔掉的城际车票——大部分都从北京来,印象中最多来自廊坊。


他连队都没排上,人都没进去大厅。他知道,来晚了。


有人说工作人员四点半下班。刘振刚信以为真,不到五点,他骑着一辆小黄车,到附近的意风区和海河游玩去了。他笑着解释,毕竟是“海河英才”嘛。


他后来承认,把落户天津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直到第二天再来排队,他才知道,18日下午,忽然出了第一个政策“补丁”——要提交档案才能办理。


他终于在门口的告示栏里,看到了一张A4纸:


温馨提示:按照市人力社保局要求,对无工作,无名下住房、拟落户北方人才集体户的人员,需本人在北方人才(地址:河西区友谊北路29号)办理个人人事档案存档手续后,再到各区行政许可中心引进人才联审窗口办理准签手续。


2018年5月18日。


没有盖章。



▵天津市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张贴着市人力社保局要求


刘振刚的档案还在威海。他叹了一口气:我走得太早了!


的确,5月18日傍晚,这里发生一件惊人的抗争事件,后来,在落户天津微信群里,流传为“河西50侠”——在政策“补丁”出台之后,这50个人,依靠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英勇顽强的斗志,扳回了一点“游戏规则”,让自己,也让后来无数的落户者,能先预审,再提档,减少无谓的折腾。


我没有找到“50侠”本尊,只能通过微信群里的碎片,简单拼凑出“河西50侠”那一晚的经历:


5月18日7点,通知已经发出,有一大批人去“北方人才”取调档函。但还有很多人没有走。他们认为,他们是通知下发之前就来排队的,理应遵循“旧人旧办法,新人新办法”。


也有人提出,之前是看到网络上公开的政策才来办理落户的,现场依然可以随时改变政策,如何让人相信,取了档案之后,就可落户。


熬到5月19日凌晨1:30,有一批人走了。


凌晨3:10,警察叔叔出现了。


但谈判仍在继续,并已持续了四五个回合。据说,有位女侠唇战群儒,行政中心多位领导轮番辩论,均败下阵来,场面极为震撼。


最终,谈判达成了“预审制”——可以先审核落户材料,全部合格后再回乡调档案。这既免去了之前排队者的顾虑,也为后来者创造了便利。


“后面的规则基本都是他们谈判争取的。”有人说“没有他们,所有人都得乖乖回家调档,才可以审核。”


难道我们要因为孩子而放弃工作吗?


如果需要鉴别这些准“海河英才”们的素质,排队,是最好的体现。


有人告诉我,头天晚上八点开始排队起,就出现了一个义务组织者。他给排队的每个人都编了号,还在一张A4纸上,手写登记了排队人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编号只是口头的,但没人不同意,也没有人闹事。大家还约定:不能代领号,不能帮别人占号,后来者主动登记,不能插队。


每隔两小时,这位组织者会查一次号。离开的人,名字将被划掉,后面的号顺位前移。


▵2018年5月23日,天津市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在大厅外等待办理落户手续的人们


不过,随着天光大亮,人越来越多,当我想寻找这位义务组织者时,大家发现,已经无法在人群中发现他了,只记得,是个戴着黑色口罩的中年男子。


现场看不到显眼的垃圾。喝完的矿泉水瓶都被归置到角落的纸箱里。


排队的人们默契地相互帮助。累了没带马扎,有人介绍你去旁边汽车维修店外摆着的轮胎上坐一会儿。饿了,有人会告诉你,不远处有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谁要上厕所,和前后打个招呼,就会自动默认空位。厕所就在三米远,卫生条件恶劣,水泥地上颜色斑驳,三个蹲坑连分隔的围栏都没有,气味熏人。


刘振刚的落户故事仍在继续。


5月19日是个周六,一大早上赶来的刘振刚,被迟到得知的“政策补丁”打晕了。晕的不只他一人。人群中到处是抱怨“我们没带档案不是我们的错”“这就是时间差的问题”……


天气很热,很晒,但抱怨的人,也都在继续排队。凌晨进去谈判的人,此时仍在行政中心里面,按时间算,也谈了五六个小时了。刘振刚虽然心里惦记着在山东威海的档案,但还是希望等等谈判的消息。


路边有人卖水、卖水果杯,但刘振刚不敢喝。他一人排队,怕去上个厕所,没人占位,回来又要重排。


那天中午,前来天津准备落户队伍中,出现了从河南、山东来的人,他们都是在家看到了新闻,试了APP不行,决定直接来现场办理。到了才忽然听说还要档案,措手不及。


▵2018年5月19日,天津市河西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院外张贴的市人力社保局要求及排队的年轻人


刘振刚认识了很多人,相互之间加了微信,还被拉进一个群。


除了抱怨档案的事,大家对也纷纷讨论对落户政策的看法。


一对不到四十岁的夫妇说:难道我们要因为孩子而放弃工作吗?这就是逼在北京工作的父母,为了孩子来天津工作!


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说:天津工资那么低,不可能为了天津户口,放弃北京的工作,“我就是想在北京工作,然后拿一个天津的户口。北京谁落得了户啊?”


排队到中午时,大家纷纷叫外卖。快递小哥边走边打电话问:人在哪?有人在队伍里应声。小哥把一袋外卖交给他,两个人同时笑了。这个人就在队伍里坐着把饭吃了。


到了24日,更多单独前来排队的人,有了自带午饭的准备;如果有换班排队的人,还可以轮流去旁边一家面馆吃午饭。面馆老板告诉我,他家本来主打一款标价40多元的面,但这些天前来办理落户的人,大多是点一款标价20元的面。


19日的时候,没带午饭的刘振刚饥肠辘辘站在队伍中,一边给老家打电话,托人找关系,准备提档,一边留意着现场,发现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放进去一个人。他心想,看来没有档案没法办理了。一刷回北京的火车票,竟然没票了。他当即下决心,回老家,拿档案。


可等他回老家拿了档案,政策又变了,人们再也不能拿着材料直接去现场排队办理,而是需要先在网上预约,与那些因访问量巨大陷入瘫痪的APP作斗争。


▵天津落户申请人数暴增,线上通道出现“登录难”


拿下每一步通关密码,都要耗费无穷的精力


刘振刚开始了网上预约的艰辛历程。


他反复尝试了三个途径注册:天津公安APP,网页版,微信公号。


可每进一步,系统都可能会崩溃,或者毫无反应。


这已是“海河英才”发布的第5天,网上出现了“天津落户攻略”。刘振刚也效仿攻略中的成功者,定了闹钟,凌晨四点起床,刷脸、注册。可还是没有效果。


那一天,光验证码刘振刚就点了几十次,刷脸认证也刷了二十多次,连吃饭时都在刷。大家发现,他时不时就要对着手机动动头,也十分关心。只有同桌一位北京同事不太关心。刘振刚对此印象深刻,因为他从中感觉到了那位同事内心一种微妙的优越感。


两天后,刘振刚查到自己通过了审核。一起过审的还有他在排队中认识的朋友。这也是他5月24日第三次来到天津排队的原因。


8:30,河北区行政许可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全部到位。他们穿统一蓝白条纹衬衣,胸前佩戴国徽。态度比我见过的大部分政府工作人员都温和。


▵天津,滨海新区行政审批中心服务大厅


拿着一叠被裁成扑克牌大小的白纸,他们走入队伍,边走边喊: 谁有问题咨询,写在纸上。


另一批人迅速排出一列新队,他们属于昨天的“遗留问题”——昨天全市系统出现故障,100个号只办理了27个,剩下73个人,今天继续办理。工作人员说:“咱们尽量别争吵啊,友好协商下。”


所有人都笑了:“我们排了好几天,都熟了,不会有纠纷。”


陆续有拿到预约单的人挤出玻璃门。他们用硬壳学历证书托着那一纸薄薄的单据,一只手拢在旁边,小心翼翼穿过人群。


我的身边,有东北腔在讨论哪里买二手房,有男人钻进车子,留下一句话:“档案已经从佛山寄过来了。”替儿子排队的老大爷也喜上眉梢,逢人便说,“我原来是71号,前面有十个放弃的,我变成了61号!”


看起来充满希望,轻快的气氛却随时可能被打破。到上午11点多,工作人员宣布,25日的100个号也已经发完,剩下排队的人请明日再来。人群中情绪波动,有人高声抗议:“为什么不继续发26日的号?我们都排了这么久。不发号我们就不走了!”


很快,一名代表被选出去与工作人员协商。这让我又想起了几天前“河西50侠”的故事。


果然,没多久,谈判成功,26日的号继续派发。队伍的气氛和缓下来,有人默默举起大拇指,在头顶上点了个赞。


时近中午,刘振刚终于拿到了自己的预约号。接下来两天,他还需要回到这里办商调函,填落户审批表。如果一切顺利,他的户口将会从老家威海迁到中国北方人才市场人才集体户上。但这并不能保证他就是“天津人”。据说,每九十天,或者每两年,政府会对集体户口做一次抽查,如发现仍在天津无房、无工作、无社保,就会被迁户。


▵采访落户天津申请人视频截图


跟着队伍这大半天,我勉强分清了“预约号”“预约单”“存档号”“预审号”……这些大同小异的三字经究竟指的什么,只有全身心投入的人才知道,拿下每一步通关密码,需要耗费多少精力,要经历多少琐碎且磨人的奔波和等待。


但我永远记得,刘振刚在形容北京同事对此无动于衷时的一句话:“我能理解,一个人很难体察别人的痛苦。用一句很俗的话,我努力了多少年,才能跟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喝咖啡。人生的起点不由得你选择。”


站在行政中心前面,排队的人们抬头就能看到激励。路口对面就是天津市第七十五中学,灰色教学楼外墙上,写着几个大字: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对世界,面向未来。


在这座一本录取率排名全国第二的城市里,它仿佛告诉这群从北京出发,到天津落户的知识青年们:为了下一代,不要放弃。


(应受访者要求,刘振刚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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