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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吉惊魂

火星作者 火星试验室 2018-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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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18年7月6日,泰国普吉岛,救援工作进行中,救护车在现场 图/视觉中国


7月5日下午17点45左右,两艘载有127名中国游客船只返回普吉岛途中,突遇特大暴风雨,发生倾覆。


一家名为Love Andaman的普吉船务公司,接到求救电话后,紧急前往出事海域,当地海警也迅速出动。遗憾的是,并没能够救上所有的乘客。


截至7月6日晚7时,艾莎公主号游船35名中国游客全部获救,“凤凰号”92名游客中有43人获救。泰国政府民众联络厅7月7日17时发布最新消息,普吉游船倾覆事故已造成41人遇难,尚有15人失踪。泰国海军方面副指挥官表示,现在99%的确认,“凤凰号”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伤痛之余,我们希望追寻:事发前到底有没有预警?船上的急救措施和设备如何?自由行是导致此次重大事故的原因吗?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文 ✎ 张文政 丁雪

编辑 ✎ 何吾


1



2018年7月5日早晨,是个看上去很平凡的星期四,中国姑娘林莎正在泰国普吉度假,这天打算出海。


出发前,天空刚从前一夜的雨中放晴,明晃晃的蓝。和她一起的,还有5个同学。从酒店坐车到查龙码头,坐上一艘名为“艾莎公主号”的游轮。在普吉,中国游客的这种游览方式已经非常成熟,只要通过中国各种电商网络平台报名、付费、定好日期,就会有普吉当地的车辆,准时到酒店门口来接,送到码头后,直接跟导游上船,中间几乎不用语言交流,就能一条龙顺利完成。


“艾莎公主号”是一艘双体帆船。林莎出行这天,船上有35名乘客,1名导游和6名船员。“并没有收到过天气不好的预警。”


“艾莎公主号”启程的同时,上午9点,另一艘载有105人的四层豪华游轮——名为“凤凰号”,也从查龙码头启程,开往皇帝岛。皇帝岛是普吉周边最著名的出海游览胜地,以白沙滩和清澈的浅蓝色海水闻名,也是深潜学习者愿意去的地方。


38岁的周峰,就在“凤凰号”上。他是浙江海派家具厂的一名员工。借公司组织的旅游,他带着妻儿一起来度假。当天中午前后,周峰更新了朋友圈——“登岛,征服皇帝岛”。照片上,他穿着白底印花T恤,11岁的儿子则戴着墨镜倚靠在栏杆上,黄色的T恤外穿着橙色救生衣,但并未拴系。


▵周峰更新了朋友圈


上海《新闻晨报》记者林颖颖,也在普吉海域的“海角七号”上。她带着一家老小,也参加了从查龙码头前往皇帝岛、再前往珊瑚岛的自由行线路。在她后来的回忆记录中,“8点半到达码头,还有零星细雨,等到9点半左右,泰国导游安排我们上船,大太阳已经出来了。”


风是在临近傍晚时刮起来的。此前一整个白天,都是艳阳高照。林颖颖一家,“在海岛上还租了一个阳伞”。临出发前,她还拍了一张小宝拎着同行人钓到的一条小马哈鱼的照片,时间定格在16时27分。但这之后,随行的翻译就转达船长的指示,马上要下大雨,船要立即返航。


此时,结束了行程的林莎,也正坐在“艾莎公主号”里,在返回普吉岛的途中。大约17时左右,她突然发现,船的摇摆幅度明显增大、剧烈,四周的海浪正在变高、变猛,像是要把船吞到肚子里。


从没经历过这种场景,船上的乘客都很惊恐,场面一度混乱。船员嘱咐大家都穿好救生衣,船上的皮筏和泳圈被优先分配给老人和孩子。林莎只分到了一件救生衣。她迅速穿好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大概所有的船员都忙着控制好游船,并没有人来指挥,或告诉乘客们该怎样做。空中乌云如墨,黑压压地笼罩着整个海面。


“海角七号”上乘客幸运得多,据林颖颖的记录:“海角七号”返航不久,瓢泼大雨便从天而降,重重地打在船顶,并灌进船舱,打在每个人身上。船长下令,把船顶四周的塑料遮挡布放下,用绳索固定在四周。但“狂暴的风也加入进来,卷起几层楼高的海浪,如成千上万头野兽,扑打进船舱,一次又一次地灌进我们的耳朵,嘴巴,眼睛。还想把我们的船撕裂。”


无论是“艾莎公主号”还是“海角七号”上的乘客,都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


2


“艾莎公主号”很快就无法抵抗住巨浪,船身进了水,船头开始上扬。林莎看到,有些胆子大的人,害怕会沉船,慌乱中随便找了一个漂浮物,就抱着直接跳到海里;老人和孩子比较多,但多数只能穿着救生衣,抱着船上的一个固定物,不敢动弹;林莎心里很害怕,但又不太敢表露情绪,怕吓到老人和孩子们,她径直跑去翘起的船头,找个东西抱住,不敢再动。


“站在船头,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能看到的只有大海,翻涌上来的巨浪打在船头上。真的很可怕。”她对火星试验室说。


▵事故发生前,中国游客手机拍摄的事发海域视频截图


站在林莎身边的,是一个惊慌失措的三口之家、丈夫、妻子和孩子。他们分了游泳圈,但是没有救生衣。忽然一阵大浪卷过来,这三个人带着泳圈,一齐跳进大海。巨浪过后,林莎睁眼仔细寻找他们,只看见他们被海浪迅速带走,离她越来越远。她有些崩溃,开始大喊他们的名字,但没有人回应她。


一家名为Love Andaman的普吉船务公司,接到了“艾沙公主号”所在公司的紧急呼救电话:艾莎公主号遭遇暴雨雨,即将沉没,能否帮忙救援。他们报告了船只的出事地点。


Love Andaman公司向火星试验室解释,两家公司本来在业务上有合作,关系也十分友好。沉船发生后,“艾莎公主号”的公司同时向海警和Love Andaman发出了求救信息。


Love Andaman立刻组建起了一只临时的救援队伍,特意选派了接受过心肺复苏术(CPR)等急救训练的船员,准备好绳索、救生衣等救援设备,选择了公司技术最先进、质量最优的一艘船,立即赶往事故发生地点。“因为天气很差,我们必须派最好的船,才有可能到达那里。”Love Andaman在电话中告诉火星试验室。


这艘最先驶出的救援船,花了大概二三十分钟,抵达了事故地点,“救援队伍在风浪巨大的海中艰难航行,太阳正在落山,浪高约有4到6米。”


林莎感到情况越来越糟,停电了,天色变暗,船进的水越来越多。林莎把最后想说的话写到了手机里,那是写给爸妈的,她叮嘱他们要照顾好自己。


手机被放到防水袋里,即使沉下去也能被打捞上来,林莎想。她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一起来的五个同学都表现得很坚强,他们手拉着手,相互鼓励地说:一个都不能落下。


3



Love Andaman的救援队伍赶到时,“艾莎公主号”几乎全部没入海中了,只有船体前部的一小部分,还露在水面上。在距离“艾莎公主号”约15米的地方,救援船只停下了。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m1343jxjvyz&width=500&height=375&auto=0

▵Love Andaman援救视频


此前,趁着浪稍小一点的空隙,“艾莎公主号”船员坐着皮筏艇,已经逐一把漂在海上的人们营救到了救生筏上。但是,一方面,海面上还有9名在海浪中挣扎的乘客,另一方面,即将沉没的船上还有20名乘客。


Love Andaman船员决定先营救落水乘客。9名落水乘客靠着两个救生圈,紧紧地抱在在一起。


暴风雨中的救援,对技术要求很高,既要小心翼翼地接近,避免船只与遇险人员发生碰撞,还要随时根据风向调整船只方向,以使落水游客能够接到绳索;同时,也要保证救援船本身在风流中的平衡;还要格外小心救援船的后部,以避免发动机的叶片伤害到落水人员和船员。


9名落水乘客逐一被救援上船后,有人说,还有两个人,被大浪卷走了。“当时时间很紧迫,天色已晚,船已经几乎沉了,所以救援队伍决定先去帮助20名船上的乘客。”Love Andaman公司在邮件中告诉火星试验室。救援人员带着救生衣、绳索和救生艇,直接跳进海里,努力接近即将沉没的“艾莎公主号”。


游到沉船附近,救援船上乘客打出“跳”的手势。紧紧挤在船头的乘客们,看到手势,一个接一个跳入大海,之后被救援人员拖上救生小艇。“当救到第11个人时,海警赶到了,我们一起救下了剩余的乘客。”


▵游客们在救生小艇上


此时,“海角七号”继续在海面上颠簸。林颖颖记叙道:“开始有些麻木了,当无数个巨浪打来,冲刷进口鼻眼耳,当船被冲上浪尖又沉入浪底,全船人都只是静默,也许有人在大喊,但完全听不见。只有浪,浪,浪的声音。”


“凤凰号”也是同样的命运。浩浩录下了两段船在暴风雨中行驶的视频:巨浪猛烈地拍打着船长室的玻璃,船身接连不断地剧烈摇晃,一下摇向左侧,一下摇下右侧,幅度可达45度。浩浩是“凤凰号”上的潜水教练。18点23分,浩浩将这两段视频发给女友后,没过太久,一层的船舱玻璃被风浪拍碎,海水灌进了船舱。


“乘客惊慌失措到处躲闪,来回跑动,之后呆在船尾,但救生筏在船头位置。”事后 向媒体描述,“紧接着,船体向左侧翻,以先船尾后船头的方式竖直沉入海中,整个过程约两分钟,非常短。”


广东肇庆男孩林宏政也在“凤凰号”上。船沉没的一瞬间,他从船舱一层的厕所破窗逃出,逃生过程中,两臂被破碎窗子擦出了鲜血。他刚刚参加完高考,是和4位同学一起来泰国做毕业旅行的。5位同学一起出发,如今,只剩了4个人。


▵5个广东肇庆男孩


周峰也没有了踪影。他所在的海派家具旅行团37人中,尚有18人失联。 


林颖颖乘坐的“海角七号”,最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普吉岛。她写道:“没有剧情里大难不死的欢呼,不过船上的声音明显多了起来,此前不时安慰着大家的导游阿兵,此刻也开始恢复了一点搞怪的本色:我们这个行程,还有一个岛,你们要不要去?大家齐声叫出来:不去了!”


即便劫后逃生,故事并不迷人,心有余悸是很多幸存者共同的心情。“看到的都是尸体,喝了很多海水,天黑的时候特别害怕,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后来越漂越远,尸体越来越少,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中间看到有漂浮的背包里有水,就打开喝了一点。”小杰在被救出来后对媒体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天。林莎说,直到现在,她整个人都是懵的。这是她第一次和死亡离得这么近。


4



普吉,是泰国南部的一个省,由普吉岛和32座离岸小岛组成,绵软的沙滩和碧蓝的海水,对游客有着特别的吸引力。普吉的物价接近清迈的两倍,芭东海滩的每个区域都被商贩承包出租,依旧游人如织,而在另外一边的芭提雅中天海滩,躺椅都是免费的,游客也是星星点点。


而有前往泰国和普吉的旅行者中,相当一部分是中国人。据统计,2017年赴泰的中国游客超过980万人次,比前一年增长了近11.97%,贡献给当地超过大约1047亿元人民币的经济收入。2018年,泰国计划接待超过1000万中国游客。


“庆幸自己去得早,天气还好。”24岁的李煜爔告诉火星试验室。他半个月前,刚刚通过网购平台购买了乘“凤凰号”的登皇帝岛项目。他回忆说,“在船舱没有要求穿救生衣,但刚登船的时间有穿,行驶了一点时间之后再收回去。船上阿财、阿东两个泰国导游,两个人管一大船的人,因为就他俩会中文,船上还有一些潜水教练,都是中国人。”


据泰国媒体报道,“凤凰号”的船长在事故发生后解释:因为浪打过来,垃圾被卷进“凤凰号”的排水系统,导致排水系统工作不畅,船体失衡。


▵“凤凰号”沉船


除此以外,自由行的成团方式,也成为此次重大灾难事故的关注焦点。一位芭提雅一日游导游在事故救援志愿者群里愤愤不平地说,“很多自由行客户不听劝,硬是要上岸才导致这样的”。


普吉中文导游阿亮也有同样的质疑。他对火星试验室说,“如果不安全,我们肯定是不让出去,那自由行就是不管你咯……你在那边订了,你来了这边就是让你上(船)嘛,如果你不上他要退钱给你,他不可能把款退给你啊……基本上我的客人来了找我的话,我就会告诉他们今天不能去啊。”阿亮强调说,“基本上像这两天,我们团队有导游的都不出海的。”


飞猪商家七加旅行的客服告诉记者,“这种突发事件,我们会在岛上停留,不会强行返航。”对方透露,普吉岛目前在11号之前不允许游船出海,一般不能出海的情况会通知客户,或全额退款或是建议其更换别的行程。


泰国副总理Prawit Wongsuwan在7月6日接受采访时公开表示:船长和船主将承担全部责任,“我问他们为什么(无视警告)坚持出海,他们说出海时并没有强风。”他说,“但是,气象部门已经发出预警,不要在7月4日至6日间离岸出海,他们没有听从。”


5


一位来自中国民间的搜救小组,已开赴普吉,准备协助搜寻失踪的游客。此前他一直在协助救援被困在洞穴中的泰国少年足球队。


“我从没想到会为了这样的事来到普吉岛。”一位救援小组成员告诉《纽约时报》,“洞穴里有好消息,我希望普吉岛也传来好消息。我想尽我所能地帮助泰国人或中国人。”


7月6日,浙江公羊救援队的7名队员也赶赴普吉,其中包括两名潜水专家、两名海洋测绘专家以及3名救援专家,“(搜救主要是对)两条沉船的位置进行确认,沉船是个什么状况,如何把这个沉船打捞起来,因为沉船里面可能还有遇难者遗体,”队长徐立军告诉媒体,“现在最大的困难还是海上的风浪,天气和风浪是比较大的挑战。”


▵当地时间2018年7月6日,泰国普吉岛,救援人员运送乘客遗体 图/视觉中国


泰国当地的中国人自发组织起志愿者队伍,中餐馆老板、私家车主、旅行社导游、留学生、航空公司职员等都在奔忙,善款募集也同时启动。7月6日晚,多位在普吉当地的中国人告诉火星试验室,已有不少人去了“前线”,一位在旅行社工作、通晓中英泰三语的女生,已被指派到当地一家医院协助翻译。


在曼谷留学的Gam和她的两名同学则预订了7月7日晚上从曼谷到普吉的机票,“看到学姐发朋友圈所以申请一起去的,”Gam告诉火星试验室,她是第一次当志愿者,“到泰国三年多了,会讲泰语,去到那边可以帮助伤员联系家人还有和医院和警察沟通,我希望能尽我所能,帮到什么是什么吧。”


7月6日晚,在由志愿者组成的家属安抚组微信群,人们相互传达着注意事项:明天如果是带遇难者的家属去验尸的话,有个心理准备,家属会哭得晕过去,有的甚至病发,所以多细心观察,先问问遇难家属的身体状况,有没什么病……如果遇难者家属告知有心脏方面疾病的,需提前通知医院预备急救……很多人没有这种经历,避免有的家属病发来不及反应。


“泰南董里·祝”在志愿者群看到医院张贴的红字中文引导,提醒:红字在泰国不是吉祥的颜色,有人提出换掉,他回复对方,“算了,现在都处于慌乱中。”


一些职业化的技巧也在志愿者群里流传,包括不能以“别哭了”或者“哭吧”相劝,不要说“你要坚强”以及不要询问“现在怎么样了?”


但在另一些时候,技巧看起来是徒劳的。7月6日深夜,一个确认朋友一家三口都已遇难的男人在微博上痛苦地回复,“没有什么(你们)帮得上的了。”


(应受访者要求,小杰、林莎、浩浩为化名)

(王媛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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