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宇森的江湖
1978年10月，日本电影《追捕》在中国上映，风靡一时——据当时媒体的统计，观影人次至少达到8亿。高仓健饰演检察官杜丘，遭到诬陷而被追捕，一路逃亡一路寻找真相。他沉默寡言，眼神冷峻，行为有力，很快成为大众偶像。一时间，大街上的小伙子突然都竖起自己的衣领，戴上不舍得撕去商标的蛤蟆镜，时不时来上一句：你看多么蓝的天啊，一直走下去，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40年过去，一部新《追捕》被搬上银幕，导演是吴宇森。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主题曲，还有几句熟悉的台词，却是不一样的电影。双雄、鸽子、芭蕾式双枪韵律，为这部电影打上了吴氏烙印。
“我等了3年，就是要等一个机会，我要争口气，不是想证明我了不起，而是要告诉别人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这是吴宇森电影《英雄本色》中的经典台词，似乎印证着他此刻的心声——距离他上一部电影《太平轮》正好过去了3年。但是，这一次他真的“拿回来”了吗？
01
向高仓健致敬
吴宇森对高仓健有一种情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在香港的他就开始看高仓健的电影，被他的形象、气质和为人所吸引。
1986年，吴宇森拍摄《英雄本色》，小马哥的形象便依着杜丘而来，戴墨镜、穿长风衣。这部电影后来被高仓健看到，很是喜欢。有一次他恰好到香港，便通过一位日本记者捎话给吴宇森，想要见面，和他合作拍戏。当时因为时间紧，只匆匆见了一面，并相约若有好剧本，两人便合作。
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络。吴宇森到美国好莱坞发展时，高仓健还给他写信、送礼物，并对他说：“如果在日本或者好莱坞有人对你不好，你要对我说。”2003年，日本著名导演深作欣二去世，吴宇森用英文写了一封悼词。高仓健在出席葬礼时，将之翻译，并用日语念给所有人听。而这成了吴宇森和高仓健唯一的一次合作。
“很可惜没有遇到合适的剧本。后来看到高仓健演张艺谋的《千里走单骑》，非常羡慕，心里就想我为什么不是张艺谋？”吴宇森说。2014年高仓健去世时，他正在为《太平轮》的票房难过，听到消息后更加伤心，当时就有了“拍一部电影或者重拍一部戏向高仓健致敬”的念头。
所以当有人拿着《追捕》的剧本找上吴宇森时，他毫不犹豫就应下。但心里又有些打鼓，“最怕拿新旧两部电影对比，毕竟那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后来他又发现旧版不愿出售版权，只能根据原著《涉过愤怒的河》来改编，而且旧版用过的情节、对白都不能用，这相当于拍一部新的电影。
更大的压力在于找谁来演杜丘。有高仓健这座高山在前，不少演员打了退堂鼓。这时，有人向他推荐张涵予，他才安下心，“张涵予的形象很符合杜丘”。张涵予从初中开始接触高仓健，走上配音演员生涯也是从模仿《追捕》起步，几乎能背下所有台词。接下来，福山雅治、戚薇、河智苑……演员一一到位，《追捕》开拍。
吴宇森的《追捕》讲述国际律师杜丘清晨醒来，发现一个陌生女子被杀死在枕边，当所有证据皆指向自己就是凶手时，他拒捕逃离，决定自己查出真相。颇有名气的警探矢村（福山雅治饰）在追捕过程中，察觉案件并不简单。一警一“匪”在交手中竟发展出了一段惺惺相惜的情谊……
“旧版电影和小说中，杜丘的逃亡都发生在野外，我这次设置在都市，更贴近现实。”吴宇森说。他的落脚点依然是人性光辉、博爱的一面，一以贯之的是侠肝义胆，男性之间的坚固情谊。
“电影需要情怀，这种感情观众会通过电影感同身受。”吴宇森说。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观众都能与之产生共鸣。在《追捕》的影评中，有人说“吴宇森终于回来了”，也有人说吴宇森之于《追捕》是把双刃剑——个人风格太浓，即便有着情怀的奠基，也无力挽回剧情的疲软散乱。
02
暴力也可以很美
打怀旧牌的《追捕》，票房并不理想。但就在同期，吴宇森30年前拍的《英雄本色》（修复版）也在影院上映，激起了一股实实在在的怀旧狂潮——2017年是吴宇森从影50周年，《英雄本色》是他电影事业的转折点，也是他暴力美学的起点。
《英雄本色》原本是徐克的电影，当时吴宇森正处在创作瓶颈期。徐克想帮他，就鼓励他来拍。最初剧本只是一个警匪片，后来吴宇森把个人经历、做人原则，和他对电影的态度都写进电影里。
吴宇森少时住在贫民区——常常滋生暴力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拿刀互砍，一些古惑仔还拉他加入，如果拒绝就会被打。每天早上醒来，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找一件东西做武器。
“我父亲很硬气，他教我做人一定要有骨气，不要妥协。”他把自己的心声放在《英雄本色》里，这才有了小马哥的那句台词：我永远不会被别人用枪指着头。
这部电影慢慢做成了一部“吴宇森的电影”， 不仅一扫吴宇森事业低谷的阴霾，而且票房口碑大丰收，也开启了“英雄电影”的新纪元。
“我喜欢英雄行侠仗义，他们在为了爱、友情或者正义等做出牺牲时，那种崇高的精神让我觉得很伟大，我就想用一种诗意的方式，把这些很了不起的英勇行为表现出来。”吴宇森说。
他的这一想法深受老师张彻的影响。张彻是香港武侠功夫电影的鼻祖，曾执导过《边城三侠》《独臂刀》《金燕子》等经典影片。1971年，吴宇森进入邵氏，跟着张彻做副导演。每天跟着拍片，给演员示范动作，偶尔剪剪片子。张彻的电影暴力、血腥、充满悲壮气息，男主角大义凛然，为情谊两肋插刀，这些都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边城三侠》
“张导的电影不管是拳法，还是身体动态，每个动作都很像舞蹈，让人联想到歌舞片里的动作。”吴宇森本人也很爱跳舞，慢慢地他发现武打动作、枪战都可以和舞蹈融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浪漫的感觉。于是，他就将之用在电影中。很多人都还记得在《英雄本色》中那经典一幕：周润发饰演的小马哥前去复仇，藏枪、推门、射击等一连串的动作，既流畅又被赋予了音乐节奏感。
关于鸽子的意象，他第一次用是在1989年的《喋血双雄》中。影片讲述了职业杀手小庄与警探李鹰从敌到友，一连串斗智斗勇的故事。两人最激烈的一场枪战戏是在教堂里完成的，拍摄时吴宇森就在想：如何展现出他们内心的善良和正义？
他想了很久，最终利用蒙太奇手法实现了极致诗性的表达——周润发饰演的杀手小庄中枪后，一只白鸽徐徐掠过圣母雕像的脸；李修贤饰演的警探李鹰中枪后，白鸽扑闪双翅飞过白色的蜡烛。
“我拍的暴力，是为了理想的牺牲，加上情感和浪漫，这就是人性吧。”从《喋血双雄》开始，吴宇森的电影风格开始真正建立。
好莱坞制作人看到《英雄本色》和《喋血双雄》，被这种暴力美学吸引，便向吴宇森发出邀请。一开始他还犹豫，等到1991年拍《辣手神探》时，已有50个剧本从好莱坞寄来。1993年，抱着学习和尝试的态度，吴宇森带着暴力美学杀进好莱坞。
因为文化差异，吴宇森一开始也遭遇水土不服。直到1997年的《变脸》，他将暴力美学发挥到极致。影片讲述一个警察和恐怖分子互换脸后对抗的故事，该片一举夺得当月电影票房冠军，他由此在美国站稳脚跟。3年后，他又凭借《碟中谍2》在全球狂收6亿美元，再破纪录。但渐渐地，长期固守自己风格的吴宇森有些力不从心，连拍两部电影《风语者》和《致命报酬》，均票房惨淡。更让他感到失措的是，好莱坞的风向也发生了变化。
“这几年他们都想拍一些大投资、大题材、大科幻电影，或者从漫画改编的超级英雄电影，我所擅长的动作片，只能像独立电影一样获得几百万投资，质量很难保证。”吴宇森说，他还是缅怀文学性的电影，让人看完后有所思有所悟。
03
有了“廉颇老矣”的心境
吴宇森开始将目光转向内地，但他未曾料到竟是惨败的结局——他先后拍摄《赤壁》和《太平轮》都不如意，前者票房虽高但口碑不好，后者更是票房、口碑双双扑街。听到质疑声，有时他也会问自己：我是不是老了？
“我回来时想得很简单，就是想让内地年轻人学习好莱坞团队的制作方式，让好莱坞的人知道，中国也能拍出那样的大片。”吴宇森说。2008年拍《赤壁》时，他就是带着好莱坞团队回来的。
但很显然，作为电影人的吴宇森也有私心——突破自己动作片的界限：《赤壁》讲述三国历史故事，《太平轮》则是战乱时期的爱情故事，这都不是他所擅长的。
“一个导演不应离开自己的风格太久，所以这次回来放放鸽子，开开枪，找回刺激的感觉。”经历在内地拍片的浮沉后，吴宇森想要用《追捕》证明自己。因为《追捕》，他不得不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奔波。采访那天，他时不时从西装口袋拿出手帕，擦拭眼睛。后来才得知他患有眼疾，见光易流泪。每次出席活动，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他，总是一个小小的背影。
“您觉得自己真的回归了吗？”记者问。
“还没有。”吴宇森说，《追捕》只是他回归的序曲。他最终目的是积蓄力量拍一部武侠片，“我像是一个活在古代的人，经常幻想自己是剑客。”
在和高晓松的一期访谈节目中，吴宇森说最后一部电影会拍给徐克。他要讲述一个剑王对剑王的故事，将他和徐克成为朋友，在创作中不合，但最后又在一起的经历拍出来。他已设计好故事的高潮——剑王和剑王的对决，“有一句台词，我会说‘到今天，你还是我心中的一个奇才’。”
吴宇森已经71岁了。他喜欢回忆过去，讲那个年代一起拍电影的故事。
“那时候，人们都是带着情怀拍电影的。”他说，不像现在，一个电影卖钱，大家都去拍同样的题材，按照同样的模式，“这样电影就会失去个性。我不希望看到电影只剩下票房数字，我们需要鼓励其他类型的电影，也要鼓励观众接受各种类型的电影。”
有时他也会有“廉颇老矣”的心境，说自己越来越难适应电影市场了。有一次，一个投资人跟他说剪接时不必那么多镜头，年轻观众一个镜头就可以了解全场戏。他很生气，在他看来“每一个镜头都有它的意境、含义，应该让他们欣赏”。
每当这时，他都会想起《喋血双雄》里小庄的话：“我们都不再适合这个江湖，因为我们都太念旧。”
作者：《环球人物》记者 陈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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