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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界泰斗许渊冲逝世!“诗意”一生,百岁仍是少年

金台环环 环球人物 2021-07-24


许渊冲曾半开玩笑说,希望活到100岁,把莎翁的著作译完。“我翻的比别人好,或者比自己好,这是乐趣。”这情境让记者想起莎翁所言——人生的最后一幕是返回童年。而许渊冲从未丢掉他的童真。


    |作者:王晶晶 田亮 郑心仪

|编辑:咖喱 阿晔



617日,经《环球人物》记者与家属确认,我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许渊冲先生已于今早在北京逝世,享年100岁。

 

许渊冲在诗意中徜徉了一生,他译古诗、译戏剧、译现代诗。严复说“译者之难信达雅”,许渊冲在一个“雅”字上独占鳌头,译出了那份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韵味,译出了更多的诗情画意。

 

2010年,虚龄90岁的许渊冲拿到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很多人都觉得,这怕是老先生此生最高的荣耀了。结果2014年,93岁的许渊冲又荣获了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奖,成为该奖项自1999年设立以来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给中国文化界狠狠地争了一口气。




有个词叫“无龄感生活”,说的就是许渊冲这样的人。

 

《环球人物》记者2014年初见他时,他骨瘦如柴却声如洪钟,听力不好但思路清晰,记忆力更是好得让年轻人都要羡慕。当时,他还每天坚持骑自行车出门遛一会儿,喜欢喝冰镇饮料。家里书桌上,放着正在翻译中的莎士比亚作品集。

 

4年前,《环球人物》记者再度拜访他。那天的采访不必录像,且只是在他家中进行,这位96岁的翻译家本可穿得随意一些,但是他不。他坚持穿着一身妥帖的西装,扣子扣好;一条格子花纹围巾在颈前交叉,既可御寒,又显优雅。

 

许渊冲曾半开玩笑说,希望活到100岁,把莎翁的著作译完。“我翻的比别人好,或者比自己好,这是乐趣。”这情境让记者想起莎翁所言——人生的最后一幕是返回童年。而许渊冲从未丢掉他的童真。

 

这位可爱的老先生,今年六一前夕还在给小朋友们送祝福。“我100岁了,能跟10岁以下的小朋友说什么?”“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绝顶,永远不停;Never let it rest,till good is better,and better best。”这句话,也正是他人生最好的注脚。




第一首译作“别忘掉”


2014年,许渊冲跟《环球人物》记者回忆自己翻译的第一首诗,是林徽因的《别丢掉》,他清楚地记得每个细节。


那还是在1939年,许渊冲在西南联合大学(下文简称西南联大)上一年级。“林徽因写《别丢掉》,是她看到远山灯火,想到已经去世的徐志摩。我到昆明后,看到西山灯火,就想到故乡,而那时候我的故乡被日本占领了。虽然感情不一样,但有相通的地方。她思念曾经的友人,我思念故土的家人、师友。”


·1941年,许渊冲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读三年级。


许渊冲的家乡在江西南昌。他的表叔熊式一是翻译家,曾将剧目《王宝钏》译成英文,在英国上演时引起轰动,并受到英国戏剧家萧伯纳的接见。这让年幼的许渊冲对英语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在当地最好的省立南昌二中上学时,英语就已相当出色。1938年,他以第七名的成绩考入了西南联大外文系。


那时的西南联大,不仅是中国最好的大学,在世界上都堪称一流。老师中,理学院院长吴有训1923年在美国同康普顿合作研究X射线的散射,使康普顿在1927年得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工学院院长顾毓秀的研究成果被国际理论界称为“顾氏变数”;文学院则有胡适、冯友兰、陈寅恪、朱自清、沈从文等。给许渊冲讲英文的老师中,吴宓是中国比较文学的开创人;叶公超“英文比英美大政治家还好”(胡适语);钱锺书学贯中西。


获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杨振宁和许渊冲同届。在杨振宁眼里,相见第一面,这个叫做许渊冲的同学就“冲劲十足”。大一,他们一起上叶公超的英文课。到了时间,老师还没来,两人就一边等候,一边闲聊。这时,门口来了一位穿灰西服的老师,问这里是不是英文教室。许渊冲也不知道来的就是当时的外文系主任叶公超,张口就用英文回答。另一位同学、著名思想家何兆武对许渊冲的印象则是“嗓门大、很活跃、闲不住,个人理想与国家理想一致”。


西南联大的校歌中有这么几句话:“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这正是当时师生们在颠沛流离中依然奋发的最大动力。


许渊冲进校门没多久,就开始了翻译的尝试。1939年,他把林徽因的《别丢掉》译成英文,发表在《文学翻译报》上,成为他最早的译作。后来回想起来,他觉得当年译得不够恰当。“我译的是Don't cast away,也是‘丢掉’,但语气重,有抛弃的意思。林徽因的感情是怀念,语气并没有那么重,翻成抛弃就不太好了。所以翻译,不能按字翻,字面上的意思都对,但感情不一定对。现在要我翻,我会译成Don't forget(别忘掉),英文的意思就缓和了。”


·许渊冲曾在《朗读者》舞台上,谈起自己翻译的第一首诗《别丢掉》,泪盈于眶。

翻译界意译派的“斗士”


不按字翻的优化论,是许渊冲70多年翻译生涯中总结的最重要的原则。“中西方的语言文字是不一样的。英法德意等文字,之间的差别很小,相同的有90%。但中文和英法等语言相差很远,最多一半对等。中英翻译要比英法翻译难一倍以上。国际翻译界,英国人法国人拿一个大奖,不是什么难事。但亚洲人很难。所以我提出的翻译理论,不是对等论,而是优化论。西方文字是对等的,可以用对等的方法翻译;中西文字只有一半对等,所以只能优化。


许渊冲用唐代大诗人李白的《静夜思》举例。“中国人看到又圆又明的月亮,就能想到故乡。外国人他没有这种文化背景,他怎么可能明白呢?你要是按字翻译成,向上望看到月亮,低下头想到故乡。外国人肯定想中国人写的这到底是啥鬼玩意,这都能叫做诗?所以我翻的时候,把月光比作了水,英文译成‘月光明亮如水,溺住了那些思乡的人’。用水把月亮和乡愁联系起来,文字上又有英语的优美,他们就理解了。”


·1949年,许渊冲(左四)与留法校友在法国香榭丽舍林荫大道露天咖啡馆欢迎梅贻琦(左二)。


就连毛泽东诗词,许渊冲也曾在红色年代用这种思路去翻译。毛主席的“不爱红妆爱武装”一句,他把红妆和武装分别译为“powder the face(涂脂抹粉)”和“face the powder(面对硝烟)”,玩英语的文字游戏,译得精妙绝伦。“那还是我上大学时,有一天从书上看来的。因为觉得有趣,就记住了,后来一看到毛主席这句话,我就想到了它。”多年后说起来,许渊冲依然很得意。但这个在他看来很完美的翻译为许渊冲带来的结果却是被造反派批为“歪曲毛泽东思想”,用树枝打了100下。挨完打后,许渊冲坐都坐不起来,但仍忍不住偷偷琢磨,自得其乐。


1957年,同学杨振宁得了诺贝尔奖。许渊冲觉得自己不能落后,在外语领域也要搞出名堂。到1958年,他已有4本译著——17世纪英国作家约翰·德莱顿的诗剧《一切为了爱情》(英译中),法国文豪罗曼·罗兰的小说《哥拉·布勒尼翁》(法译中),《毛主席诗词》(中译英),秦兆阳的《农村散记》(中译法)。但这4本书,都受到了批判。“《一切为了爱情》是讲埃及艳后的,又是宫廷,又是爱情,被批了;罗曼·罗兰的小说主张个人奋斗,在那个大锅饭的年代不合时宜;毛泽东诗词公开出版不可能;秦兆阳的是农村题材,路子倒是对了,可他后来受到批判,我翻译他的作品,自然也要挨批。”


·1959年2月,许渊冲与后来的夫人照君在北京欧美同学会第一次见面后合影。


此后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整整20年间,许渊冲依然只有这4本书。


“邓小平出来主政后,说要让中国的经济翻两番。我给自己定的目标也是翻两番——出16本书。”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许渊冲译了《诗经》《楚辞》《西厢记》《雨果戏剧选》《包法利夫人》等中外经典。尤其是中文方面,都是古代典籍,难度极大。


他的成绩有目共睹:1986年北京大学举行首届学术研究成果评奖,许渊冲的英译《唐诗一百五十首》得了一等奖;1987年,他的英译《李白诗选一百首》出版,钱锺书的评价是,要是李白活到当世,也懂英文,必和许渊冲是知己。


·许渊冲在西南联大的同窗好友,从左只有依次为钱锺书、顾毓琇、杨振宁。


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翻译界直译派日趋盛行,许渊冲一路迎着各种论战,坚守意译,冲劲更足。


许渊冲与比他高几届的师兄王佐良有过争论,因为许渊冲在翻译时用了“酥胸”,王佐良说他的译文是鸳鸯蝴蝶派。“我认为他是不对的,他用的是‘胸部’,既可指女也可指男,一点也不美。”


主张翻译要直白的同学赵瑞蕻也批评他:“许渊冲先生的译本加了许多不该加进去的东西。”90年代中期,围绕直译和意译,中国翻译界掀起了一场大讨论。南京大学和《文汇读书报》联合,对当时已有的《红与黑》十几种译本进行读者征询调查,3个星期里收集到316份意见和长信。至于读者反馈的意见和结果,是“直译派”大获全胜——超过3/4的人赞成“等值”翻译;而以许渊冲为代表的“意译派”则落败——只有不到1/4的人支持“再创造”翻译。


后来,许渊冲写回忆录《追忆似水年华》,给西南联大师友人手一本。每本上都附有不同的献词,送给赵瑞蕻的上面就写着:“五十年来《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明白。”“他译得很直白,就是‘我喜欢树荫’‘市长夫人去世了’,我呢,是‘大树底下好乘凉’‘魂归离恨天’。我的明显要更好嘛!当年我是失败者,他们说我的译法不好,要按西方的来,可是到最后,谁走出去了呢?到现在,终于明白了。”许渊冲滔滔不绝地说着,自信满满。


翻译是他的“不老灵药”


没见到许先生的人,看到他的一些事迹,或许觉得他真是个自负的“狂人”。


他印过一张名片,上面赫然写着“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惟一人”。他评点过自己的翻译水平,“不是院士胜院士,遗欧赠美千首诗”。在和《环球人物》记者聊天时,他也曾说“我的翻译超越了毛泽东诗词原文”。


但通过两次面对面的采访,《环球人物》记者也逐渐摸清了许渊冲的脾气秉性。他并不狂,只是像一个战士一样,坚守自己的阵地,绝不妥协。“到现在还有人不赞成我的观点。我不认为自己狂,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坚信自己是对的。”


2004年和2008年,许渊冲提出了“中国学派”的翻译理论。他从两千多年前的老子处找到源头,到近代严复的“信、达、雅”,傅雷的“重神似不重形似”,钱锺书的“化境”,形成一套具有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内核的文艺理论。


许渊冲说,在西方,翻译是科学。“科学解决不了文学问题。文学要美。要有全局观点,不要只注重表面形式,而要把文章里面的内容翻出来,这样才能使中国文化走向世界。”


·2010年,虚龄90岁的许渊冲(中)获得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翻译对许渊冲来说,不仅仅是让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家国抱负,也是让自己身心愉快的不老灵药。“我啊,天天和古人打交道。我现在翻莎士比亚,我就跟莎士比亚打交道。我亦古亦今,我的现代就是古代,古代就是我的现代,我足不出门,来往的都是古代名人,这是超越时空的交流。所以我是非常愉快的。不翻译,我每天做什么呢?”


“为什么要重新翻译莎士比亚的作品呢?”《环球人物》记者曾经这样问他。“100个人注解,就有100个不同的解释。我有我的新意见啊,我现在边译边参考两个版本,一个朱生豪的,一个卞之琳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原文最后一句话,直译就是,世界上的恋情没有比得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朱生豪翻的是: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有谁见过这样的爱怨辛酸。这多有才啊,好得不得了。但是,朱生豪只有30多岁就去世了。而且他学历不够,才高于学。卞之琳才学都有了,可他太重视押韵。原文是怎样的平仄押韵,他就按怎样的节奏翻。他们翻得好的地方,我保留。不好的,我改掉。”


年龄不是问题。对许渊冲来说,最好的年华是现在。“因为我活得越久,学得越多,看得越多,越有经验。灵感是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而逝去的。”


许渊冲把自己的名字翻译成26个英文字母里的最后3个字母——XYZ,“正好是我名字的字母首拼。‘冲’在法语里念zong,首字是Z。”


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恰如老先生最后阶段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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