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艳芳,似是故人来
这位“香港女儿”逝世18年后,传记电影近日上映,引发怀旧热潮。
|作者:许晓迪 孟星
电影《十面埋伏》里有这样一场戏:小妹(章子怡饰)恋上金捕头(金城武饰),刘捕头(刘德华饰)被惹怒,意欲施暴。这时,一把飞刀刺入他的背,不露脸的大师姐悠悠地说:“女人不想做的事,不要勉强她。”
这位大师姐,原本是梅艳芳的角色。
2003年,梅艳芳找到制片人江志强,说做完年底的演唱会,想拍一部戏,“能留得下来的”。江志强找到张艺谋,当时他们正筹备《十面埋伏》。张艺谋动容,欣然为梅艳芳设计了一个角色。那年11月,300人的团队奔赴乌克兰,却没能等来“大师姐”进组。
梅艳芳未能度过那个冬天。张艺谋宁可大改剧本,也不另觅人选——一个地位超然的女人,利落地出手教训男人,说出一句“大姐大”式的警语。这是华语电影史上罕见的性别书写,唯有梅艳芳才能驾驭。
周璇、阮玲玉、邓丽君之后,几乎没有另一个中国女明星文本比梅艳芳更丰富。她生于上世纪60年代,挨过苦头,练出身手,舞台上“雌雄同体”,社会中热心公益,在经济腾飞的年代缔造流行文化的传奇,又在这座城市低迷徘徊的转折点告别舞台、离开人世——她的一生,也是香港历史的铭刻之处。
“谨以此电影缅怀梅艳芳小姐。”《十面埋伏》片尾的这句话,成为江志强永远的遗憾。这些年来,他一直想为梅艳芳拍一部电影,“还一个人情债”。
2015年,做完《寒战2》后,江志强开始筹备传记电影《梅艳芳》,导演找来了曾合作过《寒战》的梁乐民。2021年11月12日,《梅艳芳》上映。江志强在朋友圈写道:“虽然时代更改,但感恩有无数感念梅姐的同路人同行,也期望能留给或许已不熟悉这个名字的时代一点力量。”
狮子山下·江湖风雨
68岁的江志强,被称为“将华语电影带入大片时代的人”,从《卧虎藏龙》《英雄》到《寒战》《捉妖记》,屡屡在海内外创下票房佳绩。《梅艳芳》却是特殊的一部,“它不是一个商业行为,其实有我的‘感情用事’。”江志强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他没考虑成本和票房,亲赴日本买《夕阳之歌》的版权,千方百计找关系,让从不外借的红馆破例,允许他们进去拍戏。饰演梅艳芳的王丹妮,是从几千人中海选出的,“半年来不停地接受培训,试完一场戏,再试一场戏”。
·电影《梅艳芳》监制江志强(左)与主演王丹妮。
“我和梅艳芳生活在同一个年代、同一个城市,只是量级不同——那时,她是巨星,而我是一个小小的进口片发行商。”30岁那年,一直“游手好闲”的江志强进入电影圈,接手家族企业安乐影业。
1984年,他发行日本电影《子猫物语》,请梅艳芳帮忙站台。“面对一个无名之辈,她没有计较,很仗义地答应帮忙。”此后,他继续去日本买片,发行《天空之城》,票房大卖,由此结识宫崎骏,建立了十几年的合作关系。
“梅姐是我的恩人。”江志强说,“不单单是我,很多人受过她的恩惠。她是一个对亲人、朋友、外人,比对自己好得多的人。”
这种真性情、重情义,来自底层江湖的历练。电影《梅艳芳》开场便是荔园游乐场,一个1949年开始营业的超大型游乐场。在没有海洋公园和迪士尼的年代,那里曾是小朋友的天堂。
上世纪60年代,4岁半的梅艳芳和比她大4岁的姐姐梅爱芳,就在这里登台演出。“两姐妹唱完,躲在后台吃蛋糕,前边唱大戏的,就是洪金宝、成龙他们‘七小福’。”香港电影研究者魏君子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不久后,这些戏班出身的演员转行做起“龙虎武师”,以拳脚打拼出功夫片的盛世。
·梅艳芳儿时参加演出的照片。
这一时期,香港迈向工业化,草根阶层的穷苦拼搏并非罕见。梅艳芳4岁唱歌,七八岁到处表演,9岁学歌舞,扮书生花旦、跳民族舞,没钱买化妆品,拿“利是封”(红包)在唇边抿一抿就上台。每次路过“皇上皇”烧腊和冰淇淋摊子,她看得口水直流,“一块牛油,加点‘美极’汁,捞在饭中,我便可吃两大碗”。
到了70年代,香港变身繁华城市,湾仔、铜锣湾、旺角夜夜笙歌。梅艳芳在各大酒楼、夜总会跑场,因唱得太多,声带生了茧,变成一副低沉嗓音。她下课忙于练歌登台,上课便瞌睡梦游,14岁就辍了学。歌女的身份让她饱受白眼,收工后穿着歌衫坐在巴士上,被乘客看作怪物。
70年代的灯红酒绿,是梅艳芳的训练场,什么歌流行,她唱什么。起初,国语歌、英文歌一统天下,及至许冠杰一句“我地呢班打工仔”(《半斤八两》)道出小市民心声,罗文以《狮子山下》鼓舞城市移民“抛弃区分求共对”“用艰辛努力写下那不朽香江名句”,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本土粤语歌开始勃兴。
这种“狮子山下”的奋斗精神,成就了香港的腾飞,成就了由天涯歌女蜕变为万人偶像的梅艳芳,也成就了同在荔园卖艺的成龙、洪金宝、郑少秋、罗文,蜗居蓝田屋邨的刘德华,当过电器推销员的梁朝伟,卖过牛仔裤的张国荣……这群镌刻在中国流行文化史的巨星,与同时代许许多多、各行各业的草根一样,在这个“机会之都”打出一片天。
百变香港· 百变梅艳芳
“她(梅艳芳)的成功故事,正是香港人最爱的‘褴褛到金镂’(Rags to Riches)的典型。”黄霑在他的博士论文中写道。
1982年,梅艳芳参加第一届新秀歌唱大赛,穿一件金光闪闪的歌衫出场,唱徐小凤的名曲《风的季节》。黄霑是台下评委之一,“惊为天人”,给了满分。那一年,梅艳芳19岁,一举拿下冠军,签约华星唱片。
踏入80年代,香港经济火红,流行文化也随之转型。“我是打工仔,我是屋邨仔”的草根性,渐渐被西化的、有型的、谈风花雪月但不失反叛精神的中产趣味取代。
梅艳芳以雄壮歌声唱出“在台上我觅理想”(《飞跃舞台》)的女性宣言,或表达“平时如冰山的身开始rock and roll/跳跳跳跳热到要跳舞”(《冰山大火》)的青春叛逆,或把短发梳起,皮衣配牛仔裤,以叛逆男孩的姿态唱着甜蜜的情话:“煤气灯不禁影照街里一对蚯蚓/照过以两心相亲一对小情人。”(《梦伴》)。
再加上服装设计师刘培基为她打造的百变形象,从坏女孩、淑女、黑寡妇、邦德女郎、埃及妖后,到男性西装、怀旧旗袍、迷你裙,以及各色假发与重金属配件……短短几年,梅艳芳由乐坛新人成功登上香港女歌星的王座。
·电影中,古天乐饰演一手打造梅艳芳百变形象的服装设计师刘培基。
人们听惯了“如梦人生芳心碎”(《京华春梦》)、“莫忆风里泪流怨别离”(《旧梦不须记》)的典雅凄怨,面对这些大胆前卫的歌词、化妆与造型,震惊之余也引来抨击,“意识不良”“教坏细路(小孩)”之声此起彼伏。在当时,喜欢梅艳芳是一件叛逆的事。导演林奕华认为,张国荣是为成长于香港经济腾飞之初“婴儿潮”一代准备的青春偶像,梅艳芳亦是。
同时,梅艳芳还有一类古典哀怨的慢歌,跟她的前卫形象截然相反。《似水流年》里,她唱:“望着海一片/满怀倦/无泪也无言。”《胭脂扣》里,她唱:“誓言幻作烟云字/费尽千般心思/情像火灼般热/怎烧一生一世。”《似是故人来》里,她唱 :“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1985年,梅艳芳发行专辑《似水流年》。
“百变梅艳芳背后,是一个百变的香港。”澳门大学学者李展鹏在《梦伴此城 :梅艳芳与香港流行文化》中指出:“这种难以归类的特质,一度是香港流行文化最傲人之处。”它用一招“吸星大法”,将英美的、日本的,甚至巴西的、阿拉伯的,融于己身,同时保留着中国文化的精髓。东洋、西洋夹杂中国风,让80年代的Cantopop(粤语流行曲)凝聚起华人世界想象的文化共同体。
巾帼英雄·香港女儿
看《梅艳芳》,魏君子一直在掉眼泪,“它让我再次窥探到那个时代”。作为一名“70后”资深影迷,他至今能背诵《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结尾那段“名台词”,着迷于徐克对江湖家国的描述。“香港电影塑造了我的审美与价值观,是我们这些‘70后’‘80后’的精神密码。现在看《你好李焕英》,笑得最开心的一段是沈腾教人唱《霍元甲》,唱了4遍,每遍都不一样,但特别自信,觉得唱的就是广东话。”
1993年,魏君子上初二,第一次进录像厅,看了两部名为《神剑诛妖》《乱世伏魔》的影片,多年后才知道,那是《倩女幽魂》的一、二部。那个周末,他瞒着父母,钻了3次录像厅,看了《辣手神探》的头,捡了《黄飞鸿》的尾,一颗少年之心从此被港片俘获。
那时候,《大众电影》上都是潘虹、傅艺伟和林芳兵,香港电影就几页,魏君子只能自己钻研,渐渐摸出点门道。“录像厅有一个小黑板,写着今日放映的片子。‘《逃学威龙》,周星驰、吴孟达,枪战喜剧’,肯定看;‘《贼王》,任达华、李修贤,警匪枪战’,肯定看;如果写着李丽珍、陈雅伦,也可以看。”
魏君子那时的女神,是关之琳、杨采妮(只限徐克电影);再长大些,体会到邱淑贞的性感。而梅艳芳,“在我心中也是‘神’,但不是‘女神’式的梦中情人”。魏君子如此形容,“她可以把所有男演员压下去,不管是张国荣、周润发还是刘德华、周星驰。”
在香港电影男性一统天下的世界里,梅艳芳确实是异质的存在。
喜剧片中,女性大多是被观赏的花瓶,梅艳芳却能与周星驰平分秋色,在《审死官》中饰演武功高强的宋夫人,救起被围攻的矮小丈夫,拥入怀中。
·《审死官》剧照,梅艳芳饰演状王宋世杰(周星驰饰)的夫人。
黑帮片中,女性大多碍手碍脚、惊恐呼叫,梅艳芳却能美救英雄,在《英雄本色3 :夕阳之歌》中演黑帮大姐周英杰,一手带出有型有款、义薄云天的“小马哥”周润发。
动作片中,英雄几乎都是男人,梅艳芳却能结成女性同盟,在《东方三侠》与《现代豪侠传》中饰演女侠东东,与杨紫琼、张曼玉一起,消灭复辟帝制的邪恶公公,应对核爆和水污染危机,拯救人类与世界。
·《东方三侠》剧照,梅艳芳(左)饰演女侠东东。
林林总总的人物背后,都有梅艳芳的影子——侠骨柔肠、执着公义、巾帼不让须眉的巨大能量:
她被称为“女孟尝”,门客三千,去跑马地吃一碗艇仔粥,身边人围了两层,最后埋单,花了2万。
去外地演出,她舍弃高级房车,跟一群乐手及舞蹈演员挤旅游巴士,又从高级酒店搬出,住进工作人员的廉价旅馆,跟大家同甘共苦。
服务员将茶水倒在榻榻米上,为犯错而不安,下班换衫时,发现腰带里多了梅艳芳偷偷塞进的100元。
庆功宴上,她和每个人“饮杯”,好似大侠。
圣诞节前后的寒冷日子里,她会买衫买被,亲自驾车,四处派给露宿者。
1991年华东水灾,她身体力行,站在第一线。“只要你是黄皮肤、黑眼睛,我相信你们的心和我们一样,也会同心合力,创造明天,让我们中国明天会更好。”
2003年,香港社会跌入谷底:SARS袭港,张国荣去世,影视产业江河日下,不安、混乱,前路茫茫。此时,身患癌症的梅艳芳发起了“1:99音乐会”,为病患家庭筹款;还专门来北京开会,为香港艺人争取更多在内地发展和演出的机会。
12月30日,梅艳芳逝世,为这令人黯然的一年画上句号。她被封为“香港的女儿”,这是整个城市对她的哀悼和爱护。“每年都有新的天王天后,但香港的女儿只有梅艳芳。她启动了一份大爱,告诉我们,艺人应该有责任,左手拿着大家给你的荣耀,右手应该回馈给社会。这是香港文化最光辉的一页。”江志强说,“人不可以单单收的。”
争一口气·点一盏灯
去世前45天,梅艳芳开启了最后的演唱会。尽管化疗令她暴瘦,尽管坐立也疼睡也难安,站上舞台,她依旧风华绝代。《夕阳之歌》中,她穿着白色婚纱步上红色云梯,回眸作别,豪情地道了一声“拜拜!”
电影《梅艳芳》最后一次试戏,王丹妮复现了这一场景。“当她唱完,我心里说,梅姐回来了。”江志强说,“回头一看,后面的工作人员全都在哭。”
只是梅艳芳华,已和一个时代同时终结。
1993年,当魏君子在录像厅为徐克、周星驰如痴如狂时,香港电影已步入下行轨道。24年后,魏君子筹拍《龙虎武师》,访问了四五十位武行前辈。英雄早已见白头,当年“成家班”的火星领他来到嘉禾片场,那里已成为商业住宅,只剩台阶还未变——过去,每天都有人在这里开工,在上面滚来滚去。
“香港电影的兴起是天时地利人和。当年这里是得天独厚的港口,藏龙卧虎,英才汇聚,是国泰、邵氏、嘉禾互相较量,是大片场、大明星、东方好莱坞,一年200—300部片子,卖到台湾、东南亚甚至欧美。这是空前绝后的时代,人类社会多少年,让香港碰上这一回。”如今,香港的优越不复当年,市场不断萎缩。魏君子并不认为这是没落,“它只是回复到一个正常的城市电影的容量”。
时空变迁,魏君子觉得港片那种“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的拼搏始终都在。80年代,从大片场出来,经历“五台山大战”(香港广播道上集中了丽的、无线、佳艺三家电视台,以及香港电台和商业电台,因所处一个小山丘,被称为“五台山”),不管是洪金宝、成龙这些底层历练出来的“红裤子”,还是徐克、许鞍华这些国外留学回来的高材生,都用各自的方式把香港电影推向高峰;90年代,内有经济衰落,外有好莱坞冲击,依然有杜琪峰、王家卫、周星驰延续招牌;“九七回归”之后,刘伟强以《古惑仔》《无间道》完成中兴;2003年后开始北上,徐克、林超贤等人在内地新主流电影里发光发热,缔造了《智取威虎山》《红海行动》《长津湖》的成功;而留守香港的杜琪峰,则致力创办“鲜浪潮”,培育新生力量。
“大家都在努力,只不过是香港不再独大。”魏君子说,“但我觉得这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香港电影要看清现实,脚踏实地。”
风云激荡的港片年代一去不返。有些类型永远地消失了,比如港式喜剧,黄百鸣的《花田喜事》《家有喜事》后继无人,如今的电影院里是徐峥、黄渤、沈腾的天下。
有些类型则还是原来的配方,从《导火线》《风暴》《寒战》到最新的《怒火·重案》,警匪动作片仍是内地观众“重温港味”的窗口。只是,当人们惊喜于58岁的甄子丹“廉颇老矣尚能打”,却忘了目前最敢拼敢打的演员谢霆锋,已经41岁。
“最大的问题是新人的断层。再过几年,要是刘德华、古天乐、谢霆锋都不演了,谁还买票去看呢?”魏君子说,“老一辈的人还在拍,无非是发挥余热,为香港电影争一口气,点一盏灯。我相信梅姐如果还在,一定也奋战在第一线。”
梅艳芳曾说:“蜡烛要你自己放上去,然后自己点燃,才能真正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要自己亲手做,无法假手于人。”如今,我们怀念故人,因为在她身上,有那个迸发过许多火花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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