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大师的大师”走了,一生低调却两次火“出圈”
这份偏爱与温柔,
被他永远留在那个洒满阳光的房间里。
彭一刚给学生留下了许多温柔的背影。
有时是伏案作画,满头银发凑向桌前的图纸。有时是坐在湖边,望着求是亭——不是看风景,而是在监工。
每到期末,教室外墙挂满了学生的设计图,走廊里的长桌也被用作展台,设计模型一字排开。他总是悄悄地过来,在图纸和模型前挨个驻足,饶有兴味,学生一看便知,是彭先生、彭爷爷、彭院士……
·彭一刚。
那个有些许厚实,让人安心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
10月23日,中国科学院院士、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名誉院长彭一刚在天津逝世,享年90岁。
中国建筑界无人不识彭一刚。他一生打造了许多标杆级的建筑作品,但他晚年最满意的作品,是自己的学生。
执教近70年,彭一刚被誉为“培养大师的大师”。他的学生里出了两位院士、四位“全国工程勘探设计大师”。
·彭一刚。
“我最近满脑子都是彭先生,想起他年过八旬,还来教室给本科生讲开学第一课,讲如何认识建筑、如何治学。新生们听得很入迷,许多人的理想都是从这时候开始树立的。有几年,先生腰不好,拄着拐杖也要来。”
天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高峰向《环球人物》记者回忆,彭先生就是这样,一生不知疲倦,为他热爱的建筑与教育事业奔走。
“他的书人手一本”
2021年11月20日,一条“准90后院士的设计手稿堪称艺术品“的消息登上热搜。照片中这位穿着素色毛衣的老人就是彭一刚。他右手握笔,眼神专注,面前的图纸已画满大半。
·彭一刚。
有位老师将彭老的手绘图发到社交媒体上,没想到突然火了。那四张图是天大新校区太雷广场的景观设计初样。其中,那张带人像雕塑的图两个小时就画出来了,足见他功底之深。
点赞的网友中有不少建筑学子,看到“彭一刚”这个名字,每个人都有一段记忆。
“哪一个学建筑的没有临摹过彭老师的钢笔手绘?”“建筑学子绕不开的一座灯塔。”“彭老的著作是我的建筑学启蒙读物,也是必读的。”
足见他影响之深。
“这是几代建筑学人人手一本的书。”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冯刚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近日他在整理彭老的手稿遗作,看到《建筑空间组合论》(1983年出版)原稿,惊住了。
几百页的书,上千张插图,全都由彭一刚一笔一画手绘完成。
在科技时代,这听起来很慢。可他常和建筑学院的师生说:“不要以为有电脑就万事大吉了。电脑可以帮助我们表现很多视觉形象,但是一名优秀建筑师最原始的想象,还是要靠手头功夫去激发。”
20年来,冯刚一直跟在彭老身边,但次次都要被他的“手头功夫”震撼。“那几张走红的图对先生其实是小菜一碟。他的技艺在我心里是‘宗师’级别的。”
“他画完的建筑设计图和最终建成的基本上没有偏差。”高峰说。但那份细腻程度,是机器模仿不来的,“这是‘匠气’”。
彭一刚的另一本著作《中国古典园林分析》(1986年出版),其中配图都是他去现场步测得到的一手资料。“扪心自问,如今的建筑界,有几人可将学问做到如此?”他的学生、“鸟巢”中方设计主持人李兴钢说。
·彭一刚的著作。
彭一刚的学问都是从实践中做出来的。
小学时,他无师自通,根据书上的图片用马粪纸做了一门大炮;中学时,他用铅铸造了一艘P40型小飞机模型;高中时,他对内燃机充满好奇,买书自学,连物理老师都夸赞他“研究得很深”。
既喜欢机械又喜欢绘画的他,报考了北方交通大学建筑工程系(后并入天津大学)。他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届天津大学土木建筑工程学系学生。
那时,天津大学正热火朝天地进行八里台校区建设,他和几位业务能力强的学生被选出来参与设计工作。
·年轻时的彭一刚。
新中国百废待兴,太需要建设者了。这次经历,让彭一刚决定留校任教,为祖国培养更多的建筑师。没想到,这一干就将近70年。
伦敦中国城、山东省平度市公园、刘公岛甲午海战纪念馆、王学仲艺术研究所……他的众多建筑作品成为城市一景。
因为在建筑创作、理论、教育方面作出突出贡献,他曾先后获建筑界最高奖项——梁思成建筑奖和中国建筑教育奖。
“彭先生走后,我感觉就像一面旗帜倒了下来。作为后辈,我们要如何才能继承他的成就呢?”冯刚说。
“领进门”
彭先生是一位怎样的老师呢?带着这个问题,记者反复听到“治学严谨”这个词。
在高峰眼中,彭一刚对细节抠到极致。
《中国古典园林分析》曾引得国外出版社争相来要授权。能将中国传统文化传播海外是好事,不过老先生还是顾虑重重。
“他很担心,不同的语言能否将中国传统园林文化翻译出来。比如‘庭院深深深几许’这句古文,不仅有空间的意义,还有隐含的意境。他要求对方,你能用英文对照的名著来将它翻译准确吗?等这人做到了,彭先生才放心。后来,在美国一所大学的建筑学院,这本书还被作为课件使用。”
老先生的确是一个爱操心的人。他一听到工程项目有事,就要亲力亲为,“一大早就拎个包,到设计院来看盯着建筑师画图”。一个问题,他总要掰开揉碎了和大家讨论,直到弄透为止。
身体好时,他每周都要带着弟子去建筑现场走一趟。如果看不清高处的墙壁图案,他还坚持要爬上脚手架。烈日当空,看到这个八旬老人的身影,谁都得揪一下心。但他眼神一如既往的专注平静,扫视每处细节。
·彭一刚。
病情是近半年才恶化的。“一个多月前,他还在电话里和我聊工作。”高峰不忍去想。以后遇到问题,再也听不到那个熟悉的、宽厚的声音了。
彭一刚总是让人安心。在冯刚记忆里,老先生不讲究打扮,穿着朴实素雅。和学生相处起来,他毫无架子,笑呵呵的,亲和得像是家里的长辈。
·彭一刚。
“我从没见过他斥责哪个学生,说他干得不好,而是一点点教育我们应该怎么做。就像我,也曾干砸过事。”
“彭先生也从未和你发过脾气吗?”记者问。
“一次都没有,20年来,连说话过火、情绪激动都没有。”冯刚答得毫不犹豫:“他知道我们认真在做,如果做不好,他就想尽一切办法教我们怎么解决。”
·彭一刚在指导学生。
这样一位师者,带出了建筑界许多闪亮的名字:崔愷、段进、周恺、李兴钢、付绍辉……
·从左到右依次为:周恺、彭一刚、李兴钢、崔愷,四人在讨论方案。
2008年,十余位彭老的学生在北京奥运会场馆建设中“会师”,其中崔愷担任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奥运项目总指挥,李兴钢担任国家体育场“鸟巢”中方设计主持人。
2007年评全球十大华人青年建筑师,天津大学独占五席,彭老功不可没。而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起到了师父“领进门”的作用。
“我心里明白,我对于他们是有一些帮助,但从根本上说,还是他们自己的聪明才智加勤奋努力加机遇,才让他们在社会上站住了脚,并赢得了良好的声誉。老师应当有自知之明,切不可把学生的反应揽在自己身上,倒是应当反躬自问:是否尽到了领进门的责任?”
偏爱与温柔
“生活细节更能真实地反映人们心灵的本色。”彭一刚在书中写过这句话。
生活中,彭一刚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潜心治学。他不爱应酬和社交,这点学生们都清楚。
“一旦有推不掉的应酬,在饭桌上他也不多待,会经常看表。他觉得应酬的礼数太多。他不善于讲客套话,也不抽烟,极少喝酒。”高峰说。
不过,除了做学问,他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爱好:做模型。
彭一刚家中有两面模型陈列的墙,摆满了他亲手打磨、上色的仿真船舰模型。
要去探望他,却不知道要带些什么时,带上一个新模型准没错。“各种航母、坦克、飞机,他尤其喜欢飞机,基本上二战以来的机型他都做了个遍。几千个零件,他对着图片一个个拼装起来,玩得不亦乐乎。”高峰说。
但学生们也头疼,老先生拼的速度太快了。
“学校附近曾有一个卖模型的店,有次彭先生过生日,我去找老板,要最新的一个军模,想送给先生。老板一听,‘你说的是彭先生吧,不用找了,这没有他没拼过的’。确实是,隔一段时间去他家,模型墙上总要多几个新的。”冯刚说。
有空时,彭一刚还会和“院士圈”的老友聚聚。
院士相见,大概是一个严肃的学术场合?可这几位耄耋老人却颠覆了大家的想象。三人排排坐,一人拿着一个冰淇淋,可可爱爱。这张照片在网上刷屏,网友称他们为“最强吃冰淇淋天团”。
·从左到右依次为:叶声华院士(测试计量技术及仪器专家、天津大学教授)、彭一刚院士、周恒院士(著名流体力学专家、天津大学教授)。
彭一刚有一本画册,近三分之一是他为老友画的肖像,其中就有跟他一起吃冰淇淋的周恒院士和叶声华院士。
·叶声华院士(右)和周恒院士的素描图。
另外三分之二,是他为妻子画的素描,不同年龄,从青春到白头。
妻子去世后,他把她的照片、肖像布置在房间很多地方,那些目光所及就能看到的地方。这份偏爱与温柔,被他永远留在那个洒满阳光的房间里。
彭一刚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冯刚还在整理着彭先生的手稿原作,筹备展览和出版。高峰也在整理彭先生多年的访谈随笔、会议资料,正推进出版文集。天大新校区太雷广场的配套雕塑还没完成,设计图初样是彭先生画的……
彭先生,我们都记得。一路走好。
·彭一刚。
部分资料来源:《天津大学报》、卫津路92号、天津大学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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