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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霸王岭,守护“人类最孤独的近亲”

金台环环 环球人物 2023-09-24


“一下增加得这么快了

有点惊喜哦!”


作者:刘舒扬


7、8月份的海南岛,正值雨季,万物蓬勃生长。天很早就放亮。


在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霸王岭片区,新的一天,大概是从一声高亢悠扬的晨啼开始的。


这片莽林位于岛的西南部,地跨昌江黎族自治县、白沙黎族自治县和东方市。拂晓时分,不到6点钟,某只海南长臂猿在朝霞中醒来。它头顶有短而直立的冠状簇毛,没有尾巴,通体黑色——对于成年个体来说,这是雄性的证明。


·2021年12月24日,一只雄性海南长臂猿在树上活动。(李文永 / 摄)


它是海南长臂猿某个家庭的“一家之主”,俗称“大公”,栖居在一株树的树冠处。它的家庭成员——通常是两只母猿(即“大母”和“二母”)以及几只小崽,则散居于周边树冠。


“大公”嘴巴一冲天,代表“集合!集合!”的鸣叫便在薄雾弥漫的清晨回荡。其他家庭成员很快加入进来,共同汇成一场持续5至20分钟的“合唱”。


上个世纪,海南长臂猿一度从50年代初的约2000只骤减至70年代末的不足10只,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濒危程度为“极危”。


今天,它们已恢复至6群37只,被命名为A、B、C、D、E、F家庭群。它们是仅分布于中国海南的特有物种,也是海南热带雨林的旗舰种和重要的生态指示种。


无数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海南长臂猿和关于它们的一切。几十年间,来自四面八方的守护者,共同构成了这段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跨时代叙事。


·2022年1月22日,一只带着幼崽的雌性海南长臂猿蹲坐在树上。(李文永 / 摄)


寻踪


每次上山,海南长臂猿监测队队员李文永至少在4点前起床。他常年跟踪海南长臂猿C家庭群,得在天亮前赶到位于白沙黎族自治县青松乡的监听点,那里能听到C群“大公”发出的第一声鸣叫。


骑着摩托车从村子里出发,15分钟后到达半山腰,剩下的路只能靠最原始的步行。李文永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手上拿着望远镜,身上背一只大黑书包,里面塞几块备用电池,一个能装两三斤水的水壶和几包饼干——“太累了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一天在山上蜿蜒行进三四公里是常态。


雨衣也是必备品。大雨总在顷刻间劈头盖脸浇下来,若没有雨衣,李文永便就地取材,折几片宽大的葵叶挡在头顶,寻个遮蔽处躲一躲,雨停再继续。


他通常和一两位同事结伴而行,循着C群“大公”的晨啼一路摸过去。最佳监测距离保持在30米左右,队员们站在树下,在纸质表格上记录下它们的方位和一举一动,形成宝贵的一手资料。


晨啼过后是早餐时间,黄葛榕果实这类浆果是海南长臂猿的最爱。“荡到哪,吃到哪,拉到哪。有时我们看它准备要拉,就快点跑开,跑不及,你就被它拉到头上。”李文永难以形容那种气味,但可以肯定的是,非常刺鼻,“很多苍蝇都来了”。立马彻底清洗是不可能的,条件有限,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清洁,然后继续接下来的工作。


每个月,李文永有12天巡护森林,“看有没有人砍树”,10天跟踪监测海南长臂猿——其中,5天时间在C群,5天在A群。他的作息也完全是“海南长臂猿式”的,不仅要早于它们起床,傍晚太阳落山,看到它们在树上躺下了,才能放心地离开。


有一只海南长臂猿认得他。李文永记得,第一次见到它是7年前,“刚出生没几天,被母猿抱在怀里,皮肤红红,稀疏的毛灰白灰白的”。后来,李文永看着这只婴猿毛色变黄,又慢慢变黑——海南长臂猿一生中要变换几次毛色,一般到七八岁时毛色才渐分雌雄,雌猿变黄,雄猿则依然为黑。


有时候看它玩得有些“得意忘形”,忽地从树上掉下来,继而又敏捷地攀住树枝,慢慢爬上去,李文永觉得有意思极了。


有一次,他正跟得起劲,没想到这只长臂猿一个转身,竟试图伸手来抓他胸前的相机。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惊喜,而是害怕,“它的獠牙是很长的”。逐渐熟悉起来后,他才体会到个中奇妙。“长臂猿也是懂我们的吧,知道你不会伤害它,是来保护它的,所以想过来跟你玩。”


迄今13年的监测生涯中,这样的时刻屈指可数,他很珍惜,但又免不了生出几分怅惘:“现在还有这样的机会,也怕它大了就不跟你玩了。”


·2023年8月1日,李文永在家中查看自己所拍的海南长臂猿照片。(刘舒扬 / 摄)


2010年,海南长臂猿监测队在霸王岭成立,队员要从周边村子招募,李文永报名了,初衷简单直接:“为了一家5口的生活。”每个月监测10天,可以领1000元工资。这成了他结缘海南长臂猿的开始。


队员们正式上岗之前要接受培训,跟着来自保护区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上山,现场学习如何寻找和监测海南长臂猿。李文永接受了两个月的培训,带他的老师叫陈庆。



“舒服”


陈庆只比李文永年长几岁,但培训这些新招募的队员时,他已经有近30年的林业生态资源保护经验。


陈庆的入行经历颇有些戏剧色彩。他算是“林二代”,高中毕业后在霸王岭附近的一处林场做伐木工。1984年前后,当地的造林工作趋于经常化、规范化、良种化,原坝王岭林业局(1997年改名霸王岭林业局,今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管理局霸王岭分局的前身)营林科急需人手采集林木种子,擅长爬树的陈庆因此被借调过来。


这之后,华南濒危动物研究所在霸王岭开展长臂猿种群生态研究,需要一名向导,熟悉情况的陈庆又被借调至保护区。那时山上还没有供人过夜的房屋,抵达驻点后,陈庆和大家立马用葵叶“盖”了一间“临时房”。多雨潮湿的环境里,待了一会,人浑身都是发霉的气味。


第二天起床后,陈庆正迷糊着,就听到海南长臂猿的叫声。“哇!很兴奋,跑过去听,感觉它们叫声传得好远哦。”他回忆,那几天,清晨与猿啼为伴,“就好像以前公鸡催你起床一样,它叫的时候,我们要赶紧冲过去,每次都冲到大喘气,它叫到哪里,我们冲到哪里,不停地观察、记录”。



·雨后的霸王岭,云雾缭绕。(刘舒扬 / 摄)


下山后,他做了个决定:离开工作6年的林场,成为保护区的一名护林员。“我做护林员,心里觉得很舒服。”陈庆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这理由听上去有些牵强。不过在他的讲述中,与海南长臂猿的相遇,似乎确有某种“冥冥之中”的玄妙。


陈庆说,自己脑海中始终有这样一个朦胧画面:七八岁时,他和家人住在另一个林场,附近长满海南长臂猿钟爱的野荔枝,一只毛发金黄的海南长臂猿蹲坐在一棵树上,“周围的树全被砍掉,它没地方去了”。不过,这究竟是梦境还是亲眼所见,他不得而知。


更真切的记忆来自18岁。那天陈庆正在伐木,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树叶急剧晃动的“哗哗”声,几团黑影掠过,他抬头——两只胳膊长长的“猴子”,一黑一黄,正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上。


“之前就听说林场外面有长臂猿,我们也不懂是什么样子,那次见到我才知道‘长臂猿’是怎么一回事。它荡来荡去,晃的动作很优美,让人看了很舒服。”他怕周围有危险,学了几声狗叫,把它们“赶”走了。


1984年,陈庆选择当护林员的时候,霸王岭只有两个海南长臂猿家庭群,总共十几只。华南濒危动物研究所的专家叮嘱他,每个月要坚持监测10天。


上山时,除了必要的食物和水,一个挎包,一架望远镜,一台录音机,一个笔记本,一支笔,就是陈庆的全部“家当”。他至今对那架望远镜的出色性能赞叹不已:“倍数很高,一望过去就知道长臂猿在干什么。”


·1984年,陈庆(右)与华南濒危动物研究所的专家在保护区内考察海南长臂猿。(陈庆供图)


那时,学界对海南长臂猿的食性还很不了解,正是陈庆这样长期在一线的监测者记下或拍下海南长臂猿的食物,为相关研究提供丰富的材料。


起初,有好多野果嫩叶,陈庆叫不上名字,每次研究所或其他机构的专家一来,他就凑上去问东问西,慢慢也都认识了。到今天,他已经成为业内有名的植物“土专家”,“基本海南省内80%的植物都没问题”,有时仅靠一块树皮就能辨认出它的品种。


惊喜


行走山林,危险无处不在。如今,李文永语境中的“危险”,大多是指神出鬼没的眼镜蛇和竹叶青蛇,以及时不时滚落的巨石。而在陈庆的年代,“危险”还有另一层人为因素,比如隐蔽的捕兽夹。


有次他入了神,只盯着高处的海南长臂猿,却不慎踩中了偷猎者的陷阱。铁夹狠狠咬住他的左脚,“感觉骨头要断了,汗一下子流下来”。他扶着铁夹,慢慢挪到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弹簧夹得很紧,他拿两根树枝,十字交叉,插入铁夹的锯齿口中,撬开了这张可怖的“血盆大口”。陈庆拔出脚,所幸伤得不深,还能自己走,可没走多远,“哇,又碰到一个!我一下跳起来,绕得远远的”。后来,辖区派出所抓到布下铁夹的偷猎者,根据对方供述,一次性收回了10多个捕兽夹。


早期的海南长臂猿保护工作,艰难可见一斑。但在向环球人物记者回忆时,陈庆从未沉湎于这种艰苦叙事,反而一提到海南长臂猿,就眉飞色舞。有一张照片,是陈庆坐在尼龙布搭建的帐篷里,用树枝挑着衣服烤火,画面中的他,笑容灿烂。


·2004年海南长臂猿保护暨野外大调查期间,陈庆(前排左一)和同事们在一处监测点烘干被雨淋湿的衣服。(陈庆供图)


1994年,海南省在全国率先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陈庆认为,这堪称海南长臂猿保护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我们分局在上面建了检查站,管理得好了,不给人随便上去,村民认识也提高了,很少进入保护区了。


2017年国有林场改革,保护区管理局和林业局合并,统一管理。2020年8月,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管理局霸王岭分局组建完成。一年后,陈庆退休了。也是在那年9月,海南长臂猿数量增加至5群35只。据世界自然保护联盟专家判断,在全球20种长臂猿中,海南长臂猿是唯一能保持种群缓慢增长的物种。


陈庆依然密切关注着这群“老朋友”。2022年底,得知有母猿又生了崽,种群数量达到6群37只,他高兴得不得了:“哇,一下增加得这么快了,有点惊喜哦!”他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自己已经买好了新相机,如果有机会,“还想再回去看看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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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载于

2023年第16期《环球人物》杂志

总第49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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