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就是要过河拆桥
26年前的11月26日,中国哲学家冯友兰逝世。提起自己80年的读书经验,先生点出:精其选,解其言,知其意,明其理。“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读书,即把死书读活,得其“弦外音,味外味”,令书为我所用,这才算读书读到家了。穿透岁月阻隔,向先生取经,再反观自身的阅读习惯,不知你会不会豁然开朗。
△配乐/林海 - 城南夜 & 花儿落了
《我的读书经验》
作者/冯友兰
我今年八十七岁了,从七岁上学起就读书,其间基本上没有间断,不能说对于读书没有一点经验。我所读的书,大都是文、史、哲方面的,特别是哲。我的经验总结起来有四点:一精其选,二解其言,三知其意,四明其理。
一精其选,读经时间考验流传下来的“经典著作”。
所谓精读,是说要认真地读,扎扎实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所谓泛读,就是可以粗枝大叶地读,只要知道它大概说的是什么就行了。所谓翻阅,就是说不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不要一句话一句话地读,也不要一页页地读。就像看报纸一样,随手一翻,看看大字标题,觉得有兴趣的地方就大略看看,没有兴趣的地方就随手翻过。
听说在中国初有报纸的时候,有些人捧着报纸,就像念五经四书一样,一字一字地高声朗诵。照这个办法,一天的报纸,念一天也念不完。大多数的书像报纸上的新闻一样,有些可能轰动一时,但是昙花一现,不久就过去了。因此,书虽多,真正值得精读的并不多。下面所说的就指值得精读的书而言。
怎样知道哪些书是值得精读的呢?对于这个问题不必发愁。自古以来,已经有一位最公正的评选家,有许多推荐者向它推荐好书。这个选家就是时间,这些推荐者就是群众。历来的群众,把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书,推荐给时间。时间照着他们的推荐,将那些没有永久价值的书都刷下去了,把那些有永久价值的书流传下来。从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书,都是经过历来群众的推荐,经过时间的选择,流传了下来的。
我们看见古代流传下来的书,大部分都是有价值的,我们心里觉得奇怪,怎么古人写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其实这没有什么奇怪,他们所作的东西,也有许多没有价值的,不过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没有为历代群众所推荐,在时间的考验下,落了选,被刷下去了。
现在我们所称谓“经典著作”或“古典著作”的书都是经过时间考验流传下来的。这一类的书都是应该精读的书。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历史的发展,这些书之中还要有些被刷下去。不过直到现在为止,它们都是榜上有名的,我们只能看现在的榜。
二解其言,攻破语言文字关。
语言有中外之分,也有古今之别。就中国的汉语笼统地说,有现代汉语,有古代汉语,古代汉语统称为古文。详细地说,古文之中又有时代的不同,有先秦的古文,有两汉的古文,有魏晋的古文,有唐宋的古文。
中国汉族的古书,都是用这些不同的古文写的。这些古文,都是用一般汉字写的,但是仅只认识汉字还不行。我们看不懂古人用古文写的书,古人也不会看懂我们现在的《人民日报》。这叫语言文字关。攻不破这道关,就看不见这道关里边是什么情况,不知道关里边是些什么东西,只好在关外指手划脚,那是不行的。
我所说的解其言,就是要攻破这一道语言文字关。当然在攻这道关的时候,要先做许多准备,用许多工具,如字典和词典等工具书之类。这是当然的事,这里就不多谈了。
三知其意,得其“弦外音,味外味”,在文字外体会其精神实质。
比如一个人说,他牙痛。牙是一个概念,痛是一个概念,牙痛是一个概念。其实他不仅止于牙痛而已。那个痛,有一种特别的痛法,有一定的大小范围,有一定的深度。这都是很复杂的情况,不是仅仅牙痛两个字所能说清楚的,无论怎样啰唆他也说不出来的,言难尽意的困难就在于此。
因此在读书的时候,即使书中的字都认得全,话全懂了,还未必能知道作书的人的意思。从前人说,读书要注意字里行间,又说读诗要得其“弦外音,味外味”。这都是说要在文字以外体会它的精神实质。这就是知其意。
司马迁说过:“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意。”意是离不开语言文字的,但有些是语言文字所不能完全表达出来的。如果仅只局限于语言文字,死抓住语言文字不放,那就成为死读书了。死读书的人就是书呆子。语言文字是帮助了解书的意思的拐棍。既然知道了那个意思以后,最好扔了拐棍。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得意忘言”。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过河拆桥是不道德的事。但是,在读书中,就是要过河拆桥。
四明其理,只有达到“六经注我”,才能真正地“我注六经”。
人总是人,不是全知全能。他的主观上的反应、体会和判断,和客观的道理总要有一定的差距,有或大或小的错误。因此读书仅至得其意还不行,还要明其理,才不至于为前人的意所误。
如果明其理了,我就有我自己的意。我的意当然也是主观的。也可能不完全合乎客观的理。但我可以把我的意和前人的意互相比较,互相补充,互相纠正。这就可能得到一个比较正确的意。
这个意是我的,我就可以用它处理事务,解决问题。好像我用我自己的腿走路,只要我心里一想走,腿就自然而然地走了。读书到这个程度就算是能活学活用,把书读活了。
会读书的人能把死书读活,不会读书的人能把活书读死。把死书读活,就能把书为我所用,把活书读死,就是把我为书所用。能够用书而不为书所用,读书就算读到家了。
从前有人说过“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自己明白了那些客观的道理,自己有了意,把前人的意作为参考,这就是“六经注我”。不明白那些客观的道理,甚而至于没有得古人所有的意,而只在语言文字上推敲,那就是“我注六经”。只有达到“六经注我”的程度,才能真正地“我注六经”。
素描 ● 冯友兰
冯友兰,中国现代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河南省唐河县人。191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国哲学门,1919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哲学。1923年,以《人生理想之比较研究》一文通过博士论文答辩,获哲学博士学位。同年回国,曾先后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
△青年冯友兰
1934年,其著作《中国哲学史》上下两卷由商务印书馆同时出版。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冯友兰随清华大学南迁。南迁途中,开始“贞元六书”(《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的构思与写作。此六书在西南联大时期全部完成,代表了冯友兰的整个哲学思想体系。
他晚年失聪,自己形容自己“呆若木鸡”。1978年以后,以80多岁的高龄重新开始修订《中国哲学史新编》。后来双目失明,继续口授写作《中国哲学史新编》最后两册。1990年,八卷本的《中国哲学史新编》完成并出版。
其毕生事业可概括为“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以《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简史》、《中国哲学史新编》和“贞元六书”等著作,成为中国近代以来能够建立哲学体系的哲学家之一。1990年11月26日,冯友兰因病在京逝世,终年95岁。
而今,冯友兰已经渐行渐远,但他的治学精神、人生经历,以及对中国哲学的建树等等,却是常说常新的话题。
人生有意义吗?冯友兰回答,假如我们能够了解人生,人生便有意义,倘使我们不能了解人生,人生便无意义。各个人对于人生的了解多不相同,因此,人生的境界,便有存分别。他将人生的境界划分为四个等级:(1)自然境界;(2)功利境界;(3)道德境界;(4)天地境界。前两者是自然的产物,后两者是精神的创造。“若有人能常住在道德境界中,便是贤人,能常住在天地境界中,便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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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监制/朱晓阳 主编/王兴栋 编辑/王若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