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在这里偿还百年“欠账”,创造出一个利在千秋的奇迹
▌本文来源:新华社、人民日报
首都北京向北400多公里,河北省最北端。一弯深深的绿色镶嵌于此。
她叫塞罕坝。
在中国森林分布图上,相对于全国2亿多公顷的森林面积,这112万亩的人工林似乎有些微不足道。
在中国沙化荒漠化分布图上,地处风沙前缘的这一弯绿色,却显得弥足珍贵。
她,每年为京津地区输送净水1.37亿立方米、释放氧气55万吨,是守卫京津的重要生态屏障。
三代人,55年。将昔日飞鸟不栖、黄沙遮天的荒原,变成百万亩人工林海,相当于为每3个中国人种下一棵树,创造出当之无愧的生态文明建设范例。
为什么是塞罕坝?
循着绿色的召唤,穿行在她的林海里,从每棵树、每个塞罕坝人身上,我们找到了答案。这就是矢志不渝的拼搏和奉献,对绿色理念的彻悟和坚守,对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使命和担当。
塞罕坝从一棵树到一片“海”的实践证明,以超乎想象的牺牲和意志苦干实干,荒原可以变绿洲,生态环境一定能实现根本性改善。
树,在塞罕坝是最平常的东西,也曾是塞罕坝最稀罕的东西。
从塞罕坝机械林场场部驱车向东北方向驶去,进入红松洼自然保护区。在一整片低矮的樟子松林中,远远就能望见一棵落叶松兀自挺立。
20多米高,枝杈密布,主干粗壮,两个人才能合抱起来,树龄已超过200岁。
“我们叫它功勋树。没有这棵树就没有今天的塞罕坝。”林场党委办公室主任赵云国说。
时间回溯到清朝同治年间,她还是茫茫原始森林中的一棵小树。那时的塞罕坝,物产富饶,牲兽繁育,是皇家猎苑木兰围场的一部分。
塞罕坝的命运从那时起遭遇逆转。
开围垦荒大肆砍伐,原始森林成荒原沙地
清朝晚期,国势渐衰,为弥补国库空虚,同治皇帝宣布开围垦荒。此后,树木被大肆砍伐,原始森林逐步退化成荒原沙地。
塞罕坝展览馆里,几张泛黄的照片记录着当年的惨境:光秃秃的山丘,狂风肆虐的沙地,难觅活物……
往北是茫茫大漠,往南是京畿重地,这道连南接北的重要生态屏障,轰然倒下了。
大自然的报复如洪水猛兽一般。西伯利亚寒风长驱直入,内蒙古高原流沙大举南进。
北京被几大风沙区包围,来自不同方向的“灌沙”让首都上空常常灰黄一片。如果不堵住这个离得最近的沙源,不扼住这个风口,首都的生态环境将难以为继。
上世纪60年代初,正值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国家仍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建一座大型国有林场,恢复植被,阻断风沙。
此时的塞罕坝,荒凉了近半个世纪,自然条件越来越恶劣:年平均气温零下1.3摄氏度,无霜期不到两个月,降水量只有400余毫米。
1958年,当地曾搞了大唤起、阴河等小型林场,不但树没种活,人都快活不下去了,只好匆匆下马。
塞罕坝还能不能种树?种什么树?人们疑虑重重。
三代人的青春岁月,还清百年欠下的生态账
1961年,时任林业部国营林场管理总局副局长的刘琨临危受命,带着6位专家登上塞罕坝。
10月,本应秋色斑斓,坝上却已刮起遮天蔽日的白毛风。他们先是在亮兵台和石庙子一带石崖下,发现被火烧过的黑黢黢的树根。反复辨认,确定是落叶松。
在凛冽寒风中行进到第三天,不知谁喊了一句:“你们看!”大伙儿的眼睛瞬间都亮了:渺无人烟的荒漠深处,一棵落叶松迎风屹立。
一群人扑上去抱住树,含着眼泪大喊:“塞罕坝能种树,能种出大树。我们要在它周围建起一片大森林、大林海!”
塞罕坝机械林场由此成立。
1962年,369人肩负使命,豪迈上坝。他们来自全国18个省区市,平均年龄不到24岁,127人是刚走出校园的大中专毕业生。
初来乍到,热血青年们干劲十足,两年种下6400亩落叶松,但成活率还不到8%。
“那年春节,大雪下了一米多厚,气温零下四十几摄氏度,我们愁眉苦脸地在坝上熬过了除夕夜。”81岁的退休职工张省回忆说。
不服输的塞罕坝人沉下心来,找原因、想对策。
“不是树种的问题。苗木都从东北运过来,长途跋涉后根系大量失水,到了塞罕坝已经蔫了,哪还能种得活?”张省说。
外运不行。塞罕坝人决定白手起家,自己育苗。
“落叶松是阳性树种,幼苗期耐不了高温和阳光直射,以往通常采用遮阴育苗法。这样做产量上去了,但苗木就变得脆弱了,经不了风雪。”当年承担育苗工作的退休职工尹桂芝回忆。
于是,塞罕坝人反其道而行之,首次在高寒地区取得全光育苗成功。
1964年的春天,决定塞罕坝命运的关键时刻到了。
林场职工集中在三面环山的马蹄坑,连续大干3天,在516亩荒地上种满了自己精心培育的落叶松幼苗。
这就是让每个塞罕坝人都难以忘怀的马蹄坑大会战。
经过20天焦急和不安的等待,奇迹出现了,96.6%的幼苗开始放叶,奋力而顽强地伸向天空,塞罕坝人在汗水与泪水交织中欢呼雀跃。
5年过去了,绿色不断萌发,希望不断升腾。
十年过去了,60多万亩树木让濯濯童山换了人间。
然而,对塞罕坝人的考验并没有结束。
1977年10月28日,一场罕见的雨淞灾害,让20万亩林木毁于一旦,十几年心血换来的劳动成果损失惨重。
1980年,林场又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12万亩树木旱死。
毁了,从头再来。面对一次次灾难,塞罕坝人没被击垮。
凭着超常的恒心和意志,塞罕坝人仅仅用了20年,就造林96万亩,总量3.2亿多株。
一道坚实的生态屏障再次拔地而起,浑善达克沙地的南侵步伐戛然而止。
2000年,刘琨老人最后一次上坝,望着郁郁葱葱的连片树林,久久不愿离去。
2013年,他走完了90年的人生。按照遗愿,家人把他的骨灰撒在了亮兵台。
亮兵台,清朝康熙皇帝点将阅兵之处。今天,人们登临于此,看到的是一棵棵笔直的落叶松如一个个绿色卫士,守护着绿色疆土。
退休后的张省每次上坝一定要去亮兵台。那里有他种下的树,有他对故人无尽的思念。
三代人的青春和岁月,还清百年间历史欠下的生态账。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生态文明建设开启新征程
从亮兵台一路向西,落叶松林逐步过渡到樟子松林,高度明显矮了一截。
在林场最西部的三道河口分场,记者遇到了王建峰。
王建峰1991年到林场工作时,塞罕坝已完成大规模造林,一片绿色海洋。但没想到,他要去工作的三道河口却还是海洋中的孤岛,举目望去,沙丘连片。
“那时候没电、没路,也没多少人,进进出出都靠一匹白兔马,最难的是种不活树。”王建峰说。
“一年青,二年黄,三年见阎王。”在这块塞罕坝沙化最严重的区域,从落叶松到沙棘,再到柠条、黄柳,能种的都试了一遍,但种什么死什么。
反复试验,他们终于找到办法:把在陆地上培育两年的幼苗,移植到容器桶内再培育两年。去掉容器桶进行栽植,既能保水,也能吸水。
三道河口终于开始由黄变绿。
时间走到2012年,党的十八大召开,生态文明建设被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中国生态文明建设开启新的征程。
塞罕坝的绿色攻坚,也向着更强的堡垒进发。
那就是最后近9万亩石质荒山。
“这些地方大多岩石裸露,土层只有几厘米,最大坡度达到46度,好比在青石板上种树。”林场林业科科长李永东说。
在这里种一亩树,成本至少要1200元,而国家补贴只有500元,种得越多搭进去的就越多。
更何况,当时塞罕坝的森林覆盖率已达八成,最后这一小块硬骨头,还有没有必要啃?值不值得啃?
“党中央明确提出,生态文明建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林场场长刘海莹说:“哪能只想着眼前值不值呢?”
认识坚定了,塞罕坝人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宣战。
第一项工作就是挖坑。按照整地技术规范,需要在山上挖出长和宽各70厘米、深40厘米的坑,一亩地要挖55个。
坑虽不大,可薄薄的土层下全是石头,挖变成了凿。拿起钢钎、尖镐,叮叮当当凿了没多大一会儿,双手就起了血泡。
但最难的还不是凿坑,而是搬运苗木上山。坡度陡,机械无法作业,只能靠骡子驮或人背。一株容器苗樟子松浇足水后足有七八斤重,坡陡地滑,骡子扑扑腾腾爬两步,就累得呼哧带喘。
骡子上不去的地方,就只能靠人背着树苗往上爬。常年背苗子的人,后背往往都有麻袋和绳子深深勒过留下的疤痕。
苦心人,天不负!塞罕坝人硬是啃下7.5万亩硬骨头,全部实现一次造林、一次成活、一次成林。
“剩下的1.4万亩,2018年将全面完成。”林场副场长张向忠说,那时,塞罕坝将完成全部荒山造林,实现森林覆盖率86%的饱和值,让绿色遍布塞罕坝的每一个角落。
“塞罕坝处于森林、草原和沙漠过渡地带,三种生态景观历史上互有进退,是全国造林条件最艰苦的地区之一。”中国工程院院士、森林培育专家沈国舫感叹。
但塞罕坝交出的成绩单却令人惊讶:单位面积林木蓄积量达到全国人工林平均水平的2.76倍,全国森林平均水平的1.58倍,世界森林平均水平的1.23倍。
塞罕坝人用行动证明,再难,树,都能一棵棵种出来;再难,绿色奇迹,都能一步步干出来。
三代塞罕坝人用青春与汗水铸就的绿水青山,在无声无息中变成金山银山,诠释着绿色发展的真谛,昭示着生态文明建设更加美好的前景。
北京环境交易所,塞罕坝林场18.3万吨造林碳汇正在挂牌出售。全部475吨碳汇实现交易,可获益1亿元以上。
森林每生长出1立方米的林木蓄积量,平均可吸收1.83吨二氧化碳,释放1.62吨氧气,这是大自然回馈给塞罕坝的巨大财富。
种好树,塞罕坝人有一种朴素的生态意识;用好树,塞罕坝人有一种自觉的生态意识。
“荒原变成森林,森林换来绿水青山,绿水青山在无声无息中变成金山银山,塞罕坝形成了良性循环发展链条。”林场副场长陈智卿说。
但仅仅5年前,时任千层板分场场长的陈智卿还在为职工每个月的工资发愁:“守着那么大一片林子,却感觉有了上顿就没了下顿。”
塞罕坝的“砍树经”:树砍少了,收益多了
那是塞罕坝发展进程中无法回避的一段阵痛期。木材占林场全部收入的90%以上,销售渠道单一,主要供应给煤矿用于巷道支护。随着各地小煤矿接连关闭退出,木材价格跌入谷底。
痛定思痛,塞罕坝从生态文明建设大棋局中找准落子时机——
在林场一片实施改培作业的林地上,落叶松、云杉、桦树、樟子松、油松相伴其间,高低错落,层次多样,煞是好看。
造林施工员曾立民说:“当年人工造林时每亩按照333棵的高密度栽植落叶松,我们通过近自然管护,不断去除次树、选留好树,最终每亩保留15棵左右,再利用树下空间种上幼苗,高大的树冠能为树苗挡风抗寒,对病虫害的抵抗力也更强。”
这是塞罕坝独到的“砍树经”:过去“以砍养家”,砍树是为了卖钱;现在“以砍养树”,遵循去小留大、去劣留优、去密留匀的原则,完善森林生态链,让树木长得更好。
2012年,塞罕坝自我加压,将每年木材砍伐量从15万立方米调减至9.4万立方米,这一数量不及年蓄积增长量的四分之一。
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改善生态环境就是发展生产力。
红线之下,塞罕坝建立了极严格的林业生产责任追究制,一旦发现超蓄积、越界采伐林木行为,实行一票否决制,坚决追究责任。
东边不亮西边亮。少砍树不但没有砸了塞罕坝人的饭碗,反而倒逼塞罕坝人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同样是树,却能做不同的文章,与其卖木材,不如卖整株苗木。”陈智卿说。
把最擅长的育苗投入产业经营,塞罕坝人如鱼得水。几年时间,8万余亩绿化苗木基地一片嫩绿,1800余万株树苗可供商业销售,每年给林场带来近千万元收入。
一番转变之后,木材收入占林场总收入的比重下降到50%以下,以前只有一条腿的“板凳”有了越来越多的支撑点。
一番转变之后,塞罕坝人最终受益。目前,林场职工人均年工资收入9万多元,还有4万多元的绩效奖金。
这样的工资水平,不仅明显高于当地城镇职工平均水平,也高于全国林场平均水平。
塞罕坝人的“抠劲”:不因小失大,不急功近利
在开发与保护的考题上,塞罕坝人常有意想不到之举。
眼下正是塞罕坝的旅游旺季,天南海北的游客纷至沓来。去年,塞罕坝国家森林公园接待旅游者50万人次,门票收入达到4400万元。
按照规划,塞罕坝完全可以承受100万人次接待量,再轻松增加收入4000多万元。这可是几乎不用任何投入就可以落袋的真金白银。
但塞罕坝人却做出决定:严格控制入园人数、控制入园时间、控制开发区域、控制占林面积。
“塞罕坝再未批过旅游项目用地,再未增加过酒店床位,对超过限额的游客,我们只好拒之门外。”林场旅行社经理闵学武说。
塞罕坝人并非看不上这笔钱,而是算清了开发与保护的大账。
林场党委副书记安长明说:“如果生态效益没有了,用再多的经济效益也难以挽回。经济账和生态账、小账和大账孰轻孰重,头脑必须清醒。”
目前,林场正联合地方政府展开生态旅游环境提升行动,为住宿和餐饮场所安装小型污水处理器,并建设一座垃圾处理场。
行走在林场,可见一座座白色风力发电机分散其间。塞罕坝有优良的风电资源,但在引进风电项目时,林场管理者明确了只能利用边界地带、石质荒山和防火阻隔带,不占用林地,不采伐林木。
只要影响到树,影响到“绿”,眼前有大钱也不挣!塞罕坝人就是有这种“傻傻的抠劲”。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因小失大,不寅吃卯粮,不急功近利。
塞罕坝人的“抠劲”,彰显的是生态文明建设的大局观、长远观、整体观。
对自己吝啬的塞罕坝人,对周边居民却格外“大方”。
在林场,只要不在防火期,周围村民就可以进山采集野菜、蘑菇、药材等林下作物,一年可为一个家庭带来5000元左右收入。
在河北围场县,从苗木种植到旅游开发,从手工艺品制作到发展交通运输,越来越多的人争相搭上塞罕坝这趟绿色发展快车,每年可实现社会总收入6亿多元。
人因自然而生,人与自然共生。
“林业超出你的想象,当人与森林和谐共处,能为彼此创造更多价值。”林场林科所所长程顺说。
守住绿水青山,塞罕坝创造了价值难以估量的金山银山——曾经的皇家狩猎场,成为今天的动植物物种基因库。塞罕坝有陆生野生脊椎动物261种,昆虫660种,植物625种,大型真菌179种。
在华北地区降水量普遍减少的情况下,当地年降水量反而增加60多毫米,为辽河、滦河涵养水源、净化水质1.37亿立方米。
周边区域小气候有效改善,无霜期由52天增加至64天,年均大风天数由83天减少到53天。
以现有的林木蓄积量,塞罕坝每年释放的氧气可供近200万人呼吸一年。
中国林科院评估显示,塞罕坝的森林生态系统每年提供超过120亿元的生态服务价值。从造林、护林到用林,塞罕坝将绿色理念贯穿始终,成为建设美丽中国的一支重要力量。
大自然没有辜负人的努力和付出——上世纪50年代,北京年均沙尘天数为56.2天,如今已下降到10.1天。2016年,北京沙尘天仅有5天。
巨变背后,塞罕坝的绿色贡献功不可没。
更大的绿色奇迹,还在路上——到2030年,塞罕坝森林面积将达到120万亩,生态功能将显著提升,生产生活条件明显改善,绿色产业健康发展,建成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经济、社会、环境协调发展的现代林场。
这是一条绿色发展的必由之路,更是一条开创生态文明新境界的希望之路。
生态兴则文明兴,生态衰则文明衰。走向生态文明、建设美丽中国,历史见证了塞罕坝人的奋斗与传奇,也终将记录下我们这代人的信念与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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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唐怡 主编/王兴栋
编辑/张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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