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山素季：更艰难的时刻刚刚来临
— —昂山素季
我应该是为数不多的既访问过昂山素季本人、也访问过电影《The Lady》的主演杨紫琼、导演吕克·贝松的前记者。电影在香港上映时，吕克·贝松曾表示，由于没有机会实地拍摄，影片中包括昂山素季在被软禁期间居住的宅邸等多数场景都是仿建的。当我拿着印有自己拍摄的实景照片的杂志给这位国际知名导演时，他兴奋地接过杂志，在酒店走廊里奔走了一圈给工作人员看：This is real！
▲电影《The Lady》剧照
如果让我比较电影中的昂山素季和真实中的昂山素季，我会说，杨紫琼的扮演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她可以流利地背诵昂山素季的缅语演讲片段，昂山走路、站立、讲话时的仪态举止也都几无二致；只是有一点，真实的昂山素季眼中投射出的光芒，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模仿到的。当她坐在你身边时，她时而转过脸回答提问，时而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眼神坚定，笑容温和，对所述事物充满热情，那样子就像是在憧憬一些无比美好的事情。
昂山素季待人平和谦卑。对她进行专访时，我刚刚硕士毕业不久，没有在英文国家受教育或生活的长期经历，大陆外只去过台湾。采访一位年纪相差三十几岁、如此重要的人物，紧张得要命。访问前我首先道歉：自己的英文水平有限。她很温和宽厚地笑着说，没关系，自己也不是个以英文为母语的人。访问结束，她还指点我，通常摄影记者会在客厅里的哪个位置拍照，因为光线更好。
▲丈夫和儿子替软禁的昂山素季领人权奖
她的宽容与温和让我感受到一种比复仇更强大的内心力量。十五年的软禁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谈及这段艰难的人生时光，昂山素季曾说，是诺贝尔和平奖给予她支撑下去的动力，让她知道世上还有人对她有所期待；每天清晨坚持的冥想则让她得以思考人生与哲学。缅甸是个佛教徒为人口主体的国家，昂山素季年轻时也曾学习佛教知识，但只有当身处命运谷底时，她才从冥想中了解到“苦难”之于人生的含义。之后所做之事，从宗教意义上说，无不是为了减少缅甸民众的苦难。
如果说重获自由是昂山素季个人苦难的终结，自她走出宅邸的那一刻起，更艰难的时刻才刚刚来临。
2011年我到访仰光时，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以下简称“民盟”)也随着昂山的复出重新开始活动，简陋的总部小楼兼具会议室、办公室、食堂、纪念品商店等多重功能。当我们已经习惯于用电子日历标记重要事件的时候，我惊讶于昂山素季的信息官还在用一个厚重的笔记本记录昂山的约会、行程。
▲2010年昂山素季获释后马上和民众交流
民盟的问题之一是“老龄化”。出现在民盟总部的成员多是中老年，昂山当时的几位助理中，甚至有年过七旬的老人。民盟中央领导层的很多人属于“8888”世代：参加过学运、坐过牢、流亡海外。他们对这个信息化的世界、瞬息万变的祖国疏离已远，对很多事物的认知还停留在上个世纪。“8888”世代年岁已高，在预计于2015年底举行的大选中，能否有新生力量出现以吸引年轻选民是摆在民盟面前的重要课题之一。
党的团结是另一个重要议题。随着大选临近，议会通过修宪机会渺茫，假如民盟仍然坚持2013年底承诺的无条件参加总统选举，很大可能会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届时昂山将面临造王者的抉择——在推举总统候选人时究竟推出民盟内部人选，还是选择支持联邦议院现任议长、目前的执政党巩发党(USDP)候选人瑞曼。党内难以避免将出现微词——过去几年里，已经有党内人士认为昂山素季任人唯亲，党内缺乏足够的流动机制。重建党内团结也将是昂山素季在大选前后面临的挑战。
▲支持民盟的缅甸民众
然后是民盟的执政、议政能力。若年底大选顺利进行，民盟也没有抵制大选，民盟将对未来国家各项重要议案拥有决定权。但由于民盟成员的前述种种磨难，并没有执政经验，议政能力令人难以完全放心。缅甸目前进行的一系列改革，从紧迫性来排序，大致可划分为两大最主要的任务：首要任务是国内大和解，包括缅族内部军方、现政府与反对党和民间的和解，民族和解，与民族相关的宗教和解；之后是实现经济发展，追赶东南亚地区发展水平，实现民众生活品质与社会福利的提升。但目前看来，在改革持续几年后，来自外国的对缅投资、援助项目增长与缅甸居民收入水平增长速度不成比例，让人对于未来缅甸新政府的执政能力也表示担忧。能否解决国内严峻的腐败问题、落实法治、打击裙带关系，才是昂山素季与民盟在不远的将来面对的真正挑战。
在民盟之外，如何在大国之间游刃有余也考验昂山素季的智慧。重获自由不久后，昂山素季就明确地向中国表示善意。美国总统奥巴马也曾表示，美国将永远支持昂山素季。美国的表态并没有令昂山素季成为一些人想象中的美国的附庸——东南亚国家或许早已在残酷的国际政治中认清现实，想求得保全，只有守住自己独特的战略、地缘、资源等不可替代的价值，在大国之间巧妙地保持平衡。李光耀的新加坡就是明显一例。昂山素季这位拥有超凡心力与长远谋略的政治家也明白与大国的互动对国内的影响，因此在处理与中国关系、评价中国问题时回避可能激怒中国当局的话题；当美国方面对于缅甸改革抱持乐观态度时，她又会及时为美国的乐观派浇冷水，提醒“好朋友”不要盲目乐观。她深知自己对于欧美等国的影响力，并在经济制裁等问题上善用影响力间接向总统施压，但又小心翼翼不触碰军方的敏感地带。一旦昂山素季从“制衡者”或“反对者”角色转变为议会领袖或政策决定者，对大国的关系也需重新调整。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与昂山素季会面
一个头顶“缅甸灵魂”、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的昂山素季也注定不会只属于缅甸，她与联邦国会主席瑞曼以及现任总统登盛的三角合作近年来广受瞩目。但对于缅甸观察家来说，过多的目光与兴趣对这个国家来说未必是好事：布鲁金斯学会和美国CSIS都有学者指出，外国媒体的频繁打扰、国际政要的密集访问、各路投资者过分集中的询问都在牵扯着这个公务系统并不庞大的国家决策者的精力，他们疲于应对，少有时间静心思考国家前途。未来的新政府，无论是谁主导议会、成为总统，都需要将更多精力放在国内的政策制定上来。
▲美国总统奥巴马与昂山素季会面
在过去的岁月里，缅甸民众常常将缅甸与印度、昂山将军与英吉拉·甘地、昂山素季与拉吉夫·甘地对比。他们说，海明威有部小说《The Sun Also Rises》，印度人借用谐音，将英吉拉·甘地之子拉吉夫称为“The Son Also Rises”。在缅甸，“The Daughter Also Rises”。昂山素季既是独立之父昂山将军的女儿，也是缅甸人民的女儿和太阳(the sun)。未来的昂山素季能否像以往一样，在变局中获得拥戴者的倾心支持，留待时间检验。近在咫尺的2015年的总统大选如昂山素季所说，虽是国家“是否走上民主路线的真正检验”，但这只是缅甸开启真正漫长改革的第一步。缅甸的每一个村落能否都实现有公路、不停电、有网络、有免除恐惧的选票，仍然任重道远。
（本文作者为安邦咨询马来西亚研究中心信息部门主管，曾供职于香港《亚洲周刊》并于2011年专访昂山素季。）
采访、撰文：张倩烨
编辑：罗子欣
图片：AFP、Getty
【1945】昂山素季(白衣婴儿)生于缅甸仰光,父亲昂山将军(图右)是缅甸民族独立英雄。虽然在她2岁时，父亲遇刺身亡，但昂山家的精神和信念早已融入她的心灵。
【1964】进入英国牛津大学，攻读哲学、政治学与经济学。在获得学士学位后，她留校任职，后与英国学者、牛津大学教授迈克·阿里斯(图左)结婚生子。
【1988】为照顾中风后的母亲而回到仰光的昂山素季，目睹了祖国当时的动荡不安，决意投身民主运动。她组建了缅甸“全国民主联盟”，并出任总书记。该组织以其赋权于民、反对独裁统治的政纲，迅速发展成为缅甸最大的在野党。
【1989~2010】缅甸军政府以煽动骚乱、违反禁令等罪名对昂山素季实 2010 行软禁。断断续续，她被关在自己寓所的时间长达15年之久。其间，她清修冥想之余不忘政事，与公众隔着铁门讨论时局；同时笔耕不辍，完成了《缅甸来鸿》、《免于恐惧的自由》等著作。2010年11月 13日，在缅甸及国际社会的长期声援之下，昂山素季终于获释。
【2012】到达挪威参加当年的诺贝尔颁奖典礼，正式领取她于 1991年获得的诺贝尔和平奖，并发表迟到21年的演说。她表示希望能够带领自己的政党，促进缅甸国内和解。
【2013】世界经济论坛会议上，昂山素季宣布将在2015年竞选缅甸总统。但缅甸宪法规定总统候选人的配偶不得为外国公民，该条款成为她参选的最大障碍。
【2014】为了修宪不遗余力四处奔走的昂山素季，在缅甸的支持率居高不下，所到之处总会受到大量民众的热烈欢迎。尽管目前竞选前景仍不明朗，但这一次，她志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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