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坏血》的故事里,学会辨别行骗的「梦想」和真诚的「谎言」
总有些「愿景」会最终演化成不堪的谎言,也总有些荒唐的骗术脱胎于曾经「真实」的梦想。
书名:《坏血》(Bad Blood: Secrets and Lies in a Silicon Valley Startup)
作者:John Carreyrou
出品:雅众文化(2019.04)
定价:49.80 元
除非是再现当年「生态化反」的大溃败,不然,这种「宽容」还将一直持续下去。那些诞生于真诚梦想的谎言,一直是这个时代难以触碰的脓伤。
在另一个已经见分晓的故事里。2003 年,年仅 19 岁、从斯坦福辍学的少女 Elizabeth Holmes 创立了 Theranos 公司。十年后,Theranos 开始真正发力,推出自己的血液检测产品:一款叫做 nanotainers 的血液采集设备和一款叫做 miniLab 的血液诊断检测设备。与传统血液检测动辄数百美元的花费相比,Theranos 最低只需要 2.99 美元。人们只需就近到 Theranos 合作的药房点,采指尖上几滴血液,四个小时就能得到 240 多项检测结果。公司还与拥有 7000 家门店的药店连锁巨头 Walgreens 合作。
2014 年秋季,Theranos 搬进了占地 2.8 平方公里的斯坦福研究园区。这家公司上升劲头强劲,有 800 名雇员,估值近 100 亿美元。而 Holmes,也似乎离她的偶像们更近了一些,乔布斯、扎克伯格和马斯克都曾在这个园区工作过。那一年,Holmes 拥有公司过半的股份,跻身福布斯年度美国富豪榜前 400。2015 年 10 月,《华尔街日报》记者 John Carreyrou 凭借一篇耗时八个月的严谨调查报道,戳破了 Theranos 吹了十几年的泡沫。到了 2018 年,公司停止运营,所有股权投资也变得一文不值。而 Theranos 的高管被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以民事欺诈罪起诉,遭美国司法部刑事指控。2018 年 5 月,Carreyrou 所写的《坏血》出版,呈现了这家独角兽公司的崩塌,和它背后的弥天大谎。
卖梦的开始
在 Holmes 还未从斯坦福辍学之前,她就有了研发一种可穿戴贴片(patch)的想法。人们可以用微型针取得血液,再让血液流入可以分析参数的贴片。内置的微型芯片感应系统可以判断需要输送的药物剂量,并及时告知医生病患血液里的变量。但在后来,风投公司的质疑和工程师的失败,让这个想法夭折了。接着,Theranos 设计了使用微流体系统的,检测盒和阅读器(reeder)于一体的产品。但 Holmes 对「微型化」非常痴迷,她规定检测盒必须只有信用卡大小,采血的剂量也能是几滴。
2007 年,Theranos 放弃了微流体方案,转而支持「爱迪生」方案。传统的血液检查都是在配备大型仪器的医学实验室进行的,但「爱迪生」的卖点是将实验室微缩到只有烤箱大小的箱子里。箱子内部的试管等其他精密部件能够自动化运作,完成血液检测。
《纽约客》作者 Ken Auletta 这样评价 Theranos,「它的目标是成为一个颠覆者,颠覆既定的、低效的、昂贵的血液检测。」Quest 和 Labcorp 占据了美国医学实验室行业 80% 的市场,它们验血价格昂贵,而且从不透明,甚至还被控告对医疗补助和医疗保险过度收费从而获益数十亿美元,但它们也有很难被挑战的能力——可以做上千种不同的血液测试。但 Theranos 的产品能放在病患家里,这对需要频繁获取血液信息的人来说,非常有吸引力。
这门生意还被裹上了诗意的色彩。Holmes 说过,因为家里有了一个「实验室」,所以人们就能更加频繁地验血,更多的血液信息相当于更大的帧数。最后,人们看到的就不再是一张张的报告图像,而是动起来的「电影」——这构成了一个人命运走向的预言。
「这是一种人性化的医疗」,她说。
黑盒子里的热情与梦想
在 Theranos 的公司描述,这是一门兼具变革设想和人文关怀的生意,拥有着崇高的愿景。Holmes 家族的政治、商业和医学背景也让这家公司看起来相当「可靠」。在一些投资人看来,Holmes 携带医学和创业的基因。美国前国务卿乔治·舒尔茨、亨利·基辛格、媒体大亨鲁伯特·默多克、甲骨文创始人拉里·埃里森、传奇创投家唐纳德·卢卡斯等都是 Theranos 董事会的成员。豪华董事会阵容为 Theranos 提供了强有力的信任背书——尽管这些人几乎都不是医学行业的业内人士。
Theranos 也会给潜在投资人呈上虚假又美丽的数据。比如,2006 年公司经融资后达到 1.65 亿美元估值,但融资成功的原因是 Theranos 告诉投资者它已经和五家公司达成协议,正在谈判的交易也有 15 个,这些会带给公司 15 亿美元的收入。然而,每当公司 CFO 想要查究合同的时候,都被告知合同还「处在法律评估之中」。最后,当这位 CFO 指出给投资者的那些演示不是完全真实的时候,他被开除了。
Theranos 深谙企业怕会错失机会(Fear of missing out, FOMO)的心理,比如当 Walgreens 已经开始表露出质疑态度之时,Theranos 就表示 Walgreen 并不是公司唯一想要合作的大型零售合作伙伴,和合作方玩起了心理博弈。
Holmes 本人功不可没。在各种场合里,她一遍遍地刻意压低声音去宣讲公司的愿景,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几乎不会眨动。像她的偶像乔布斯一样,Holmes 也有「现实扭曲力场」,她身上的热情、梦想,和对血检寡头的控诉,极易煽动听众。美国前国务卿舒尔茨甚至将 Holmes 视若己出,宁愿相信她,也不愿相信拿出了确切证据证明 Theranos 在行骗的亲生孙子。
在 Theranos 在 2013 年正式发力之前,Holmes 选定了曾在 1984 年为苹果 Macintosh 设计了标志性广告的李岱艾,为公司设计宣传片。李岱艾在视觉上突出了 Theranos 用于从指尖采血的「纳米容器」,在广告语上则确定了「小小一滴,改变一切」。但这家收费非常高昂的大广告公司里,有人产生过困惑:为什么一家名不经传、前景不明的创业公司愿意每年向他们支付 600 万美元?但 Holmes 舍得花这笔钱,她证明了自己的眼光,自己手持指尖采血器的形象深入人心。
同时,她也借助媒体的力量来进行「包装」。对于第一家报道 Theranos 的主流媒体,Holmes 选择的是《华尔街日报》里「并不是秉承强硬有力、基于调查的新闻主义精神」的 Weekend Interview 板块,她明白「她所传递的对一个老旧、低效行业带来毁灭性冲击的信息」迎合了这个板块支持商业的基调。这个不够严谨的报道,也成了 Holmes 的背书。
面对《财富》记者的采访,她抛出了「募集超过 4000 万美元,估值达 90 亿美元」的独家新闻。记者没有专业知识来判断她所说的「技术革新」的真假,这时,豪华董事会的背书足以将记者震慑。2014 年 6 月,《财富》的封面故事让 Holmes 成为了明星,后续报道不断。在历来由男性统治的科技世界里,她似乎是比雅虎的 Marissa Mayer 和 Facebook 的 Sheryl Sandberg 更值得收获掌声的女性——她白手起家。
为了维持公司以免骗局败露,Theranos 将自己设定在一种「隐形模式」(stealth mode)。对外宣传,Theranos 一旦被问到技术相关的话题,就用「这是商业机密」搪塞过去;对内管理,公司有意竖井式地将化学、工程等各个部门互相隔离,不鼓励相互交流,只有高层才能把握到公司全景。除此之外,公司还让员工在入职和离职的时候都签署要求极其严苛的保密政策,甚至严禁员工在社交媒体上讨论 Theranos。
为了应对监管,Theranos 将「爱迪生」等设备藏在了地下室,只会带监管人员巡视没有「商业秘密」的区域。另外,公司还想尽办法绕过 FDA 等监管机构的监督,比如 Theranos 表示检测箱只是处理样本的设备,真正的数据分析工作是在总部的计算机系统里发生的,所以检测箱就相当于是个传声机,本身是免于监管的。
负责任的声音
公司和创始人会说谎,但技术不会。公司血检技术不达标,但依然将技术推向市场的行为,让部分员工良心不安。慢慢露出破绽的技术和承受着巨大心理负担的员工让故事发生了转折。
2015 年 2 月,网络上对 Theranos 的爆料和病理学家 Adam Clapper 的发声,让记者 Carreyrou 拿起了以往媒体对这家热门创业公司的报道。他发现,这些文章居然没有任何经同行评议的数据支撑该公司的在科学上的说法。另外,Holmes 就她的秘密血液检测设备如何工作所做的简短描述也让 Carreyrou 怀疑:「执行一项化学过程,由此发生一个化学反应,从化学物与样本的互动中产生一个信号,将其翻译为检测结果,然后由经过认证的实验室人员审核。」这些描述太含糊其辞了。
Carreyrou 联系上了 Theranos 刚离职的实验室主管 Alan Beam,得知「爱迪生」一直无法通过质量控制检查(防止不准确结果的基础性安全措施)。而且,在 Theranos 列出的 240 项检测中,只有大约 80 项是基于小剂量的手指针刺取血样本(有 12 项在「爱迪生」上做,其他 60-70 项在被破解的西门子商用机器上做)。剩下的检测,仍需要采用静脉抽血的方式——不采用这种「中世纪酷刑」正是这家公司声称的卖点。
由于 Holmes 一直强调自己的产品只需要几滴采血样本,因此公司只能通过稀释血液样本来做检测,这导致了检测结果的极大误差。血检结果是人们用来做出医疗决策的依据,容不得半点差错。假如 Theranos 给健康的人一个「身体有问题」的结果,对方将会做更多不必要的检查和治疗。而给有疾病的人一个「身体非常健康」的结果,后果会更加恶劣,病患将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机,甚至可能死亡。
得知《华尔街日报》的调查行为之后,Holmes 似乎想通过另一条途径扼杀报道。2015 年 3 月,Theranos 结束了新一轮融资,而控制着《华尔街日报》母公司 News Corporation 的鲁伯特·默多克正是这次融资的领头者。Holmes 多次提到记者正在调查,希望默多克可以毙掉那篇「他们所搜集的信息都是错误的」的报道。但这位媒体大亨拒绝了对新闻的独立性加以干预。
历经了重重阻碍,历时八个月,经过多方求证的报道 A Prized Startup's Struggles 还是刊出了。传统严肃媒体纷纷跟进,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不遗余力将 Holmes 送上神殿的《财富》也推荐了这篇文章。
曾经的正面报道 | Ethics Unwrapped
从 2016 年开始,Theranos 被美国各州吊销医疗执照并关闭了旗下血液检测设施和医学实验室。2016 年 6 月,Walgreens 切断了和 Theranos 的联系,并关闭了之前为 Theranos 所设的采血站。
在报道发布后的两年零三个月后,Theranos 终于在经同行评审的科学杂志发表了产品 miniLab 的论文。但公司似乎没有跟上 Holmes 的吹嘘,在论文中没有体现任何关于「指尖采血并迅速获得检测结果」的内容。
高墙紧跟着逼近。2018 年,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调查后认定 Theranos 存在欺诈投资者行为,并发起诉讼。在诉讼文件中,SEC 称,Holmes 和公司高管告诉投资者,Theranos 将在 2014 年获得超过 1 亿美元的收入,但实际情况却是,当年他们只获得了 10 万美元收入。Holmes 本人还被美国司法部指控犯欺诈罪。9 月,Theranos 资金耗尽,遭到解散。在这场骗局中,投资者总计损失近 10 亿美元。
硅谷的宽容与价值观
Carreyrou 在《坏血》中提到,「20 世纪 80 年代初,人们创造出「雾件」(Vaporware)一词,用以描述轰轰烈烈地公之于众但却花了很多年才实现的计算机硬件或软件,如果它最终能够实现的话。它反映了计算机行业的一种倾向,即在涉及市场营销时,做法过于轻率散漫。微软、苹果和甲骨文都曾被谴责某些时候在实际操作时有类似做法。这种过度承诺成为硅谷的标志性特征之一。其对消费者的危害主要体现在预期的破灭和失望,相对较为轻微。」
Theranos 的过度承诺和吹嘘,是 Fake it till you make it(装下去,直到你成功)的硅谷精神的全面践行。就像一开始就劝说 Holmes 的血检想法不现实的斯坦福终身教授 Phyllis Gardner 所说的,「硅谷形成了一种非常奇怪的道德观」。「学生、年轻人在硅谷创造了财富,成了百万富翁」,在这股科技淘金热中,像 Holmes 这样的创业者逐渐变得扭曲。
即便在事件暴露之后,Holmes 仍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试图扭转舆论风向。2016 年 8 月,她站上了美国临床化学协会(AACC)的年度会议,公开 miniLab 的内部工作方式。即便验血方式主要依靠静脉采血,数据也还未经独立验证和同行复核算,但 Holmes 在 2500 人面前,自信地走动,娴熟地演示,「将学术讲演搞成了产品发布会」。这个过程中,她没有出现哪怕一次的结巴磕碰,在说到 MICU 里正在输血的婴儿,她流露出了似乎是真实的感情。「我恍然明白她是如何走到这么远的:她是一位极具魅力的销售员。」Carreyrou 在书中写道。
但 Holmes 选择的是一个仅靠想象力和公关营销是行不通的行业,况且,医疗直接联系的是人的生命。Carreyrou 说,「马克·扎克伯格 10 岁的时候就在父亲的计算机上学会了编程,但医学不一样:那不是你在家里的地下室就能自学的。」19 岁的 Holmes 因为对 2003 年中国非典(SARS)时期落后的病患样本获取方式不满意,开始了对她医疗使命的构想,这无疑是足够真诚的。知名行为经济学家 Dan Ariely 表达了他的看法,测谎仪可以检测到人在撒谎时因为紧张而产生的波动,但当人们认为自己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理由(比如将钱捐给慈善机构)而撒谎的时候,测谎仪会失效。或许,Holmes 是被一个足够崇高的愿景禁锢住了。
《坏血》的故事之所以受到人们的重视,是因为它们对硅谷的「宽容」发出了警示。「吹嘘你的产品,获取资金,同时掩盖自己的真实进度,寄望于现实最终能赶上你的吹嘘,在科技行业中这种现象仍然得到宽容。」Carreyrou 说。在硅谷,创业者的偏执也似乎总是能得到人们的宽容。Holmes 身穿黑色高领毛衣、故意压低声线讲话、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用恐惧管理员工的创业者形象迎合了硅谷。
换个说法,她没有「欺骗」硅谷,是硅谷创造了她。
题图来源:USA To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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