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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故事丨老胡跟我们聊了聊他的焦虑

2016-07-08 李冰清 时尚先生



看起来,

胡歌满载盛誉、如日中天,

可他心里却有挥之不去的焦虑。

他希望那个真实的自己可以追上旁人眼里的他,

所以他成了自己最强大的反对者,

不断颠覆,

又不断重生。


“小时候很喜欢定计划,被自己伤过之后就知道,定好的计划是永远无法完成的。”胡歌的嘴角往上微微挂一下,笑里有无奈的示意,“永远痛恨这一点,又永远改不了。”


他已经下了很久的决心,要放假,要“补补文史哲的课”,要回到真实的生活,要在一个角色与另一个角色的密不透风的过渡中奋力脱身而出——胡歌只是胡歌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境况?他简直带着一丝好奇的心情在观望。


整个五月他都没接什么工作,“勉强休息了三星期”。他的头发长了些,散成爆炸状,一蓬云雾般蔓延到眼睛,但很快被发型师用发胶整理成了光滑服帖的曲线。散漫而自由的状态总是相对而短暂的,他没法决绝地按下暂停键,躲入自己的果壳中,成为隐秘无垠世界的王。不拍戏,他也要齐整妥帖地出现在各种商业、社会活动和宣传工作中,太多个“请”字,他无法轻易说不。


六月,他在第22届上海电视节上摘夺白玉兰奖“视帝”,“80后”演员中的第一位。站在一个新的台阶上看人生曲线持续高扬,他却不知道如何解释心里的落差。想得却不可得的时候,可以叹一声奈人生何,可当下所得之多之好,却让他有点儿不安。

 

躲在角落里反省

 

现在的胡歌和他十年前预想过的自己之间,有一点差距。


“很多人觉得,你事业发展得很好,接了那么多广告,挣了那么多钱……当然我也想要挣钱,但我没想过要很多很多钱。我觉得挣很多钱的人是暴发户,我现在就像一个暴发户。”


他脸上的平静中有消化过的苦涩,以及些许不可置信的怅然。


他一直说,想停一停,他想让真正的他追上旁人眼中的他——一个满载盛誉、如日中天的成功青年演员。他打心眼里敬佩那些“学识渊博、思想深邃”的人,羡慕他们可以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感到幸福和快乐,相较之下,他只能用“不学无术”来形容自己。“很多人都以为我看很多书,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过去的几年里,他的学习基本来自剧本和角色,而不是书本和电影,这让他有点焦灼不安,“我还往往看一段就跳去另一本书,有头无尾。大家总说我文艺,我不是,我只是有颗文艺的心。”


两年前遇见他时,他在看一本有着奇怪名字的书,《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炎热夏日一场横跨美国大陆的摩托车穿越,日常所见所闻的琐碎与哲学阐述评论的交叉,再提起,他摇摇头,“没看完,太深奥了。”最近他终于可以集中些精神,按精力投入的程度“分级”看书:临睡前他读《苏菲的世界》,说起来还颇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入门级的哲学。”更放松一些的时候,他看金宇澄的《繁花》。翻开小说前他会掂量一下,怕是一不小心又废寝忘食。


他扮演的那些角色往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要不智商特别高,要不运气特别好,不管他们是怎样的背景和职业,因为是主角,所以总有这样那样的过人之处。”从戏剧世界的跌宕起伏转身到现实生活,他觉得所望所及的,只有一片静默的苍白。他还是不习惯、或者说做不到将戏里和戏外划出泾渭分明的界线,更怕外界有所混淆。众所周知他爱好摄影,但所有办展、出书的邀约他都一律推却,“我觉得作品的水准还不够展出,如果只是冲着我的名字来,就没有意义。”而他渐渐已经不在公开的社交网络上发表带有情绪色彩的内容,怕无意中投入水里的石头会引起意想不到的涟漪。




他不认为这种谨慎会束缚自己。“有一些情绪和情感如果只是为了记录,其实有很多方式,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得到大家的认可的。”他不想时时身在秀场中央,“自己消化不了的东西,社交网络更无法帮你消化掉。”这几年他的工作频率很高,“一直在往外释放和表达,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吸收、沉淀和积累。”他更渴望独自的安静。钱可以带给他安全感,却不能构建幸福感,“到了一个阶段,钱不过是个数字,真正提升你生活的是学识、修养和阅历,这些不是钱能够买来的。”


他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有些叫好叫座的角色,在他心里的分数是不及格,比如《四十九日·祭》里的戴涛。那时他一边在排演《永远的尹雪艳》和《如梦之梦》两个话剧,两个剧组的时间已经调到所有人都“头破血流”,万险中硬是再挤出一条缝隙。最夸张的一次,他上午在上海松江演戴涛,中午卸妆去尹雪艳剧组排练,晚上再变身“五号病人”。“同时接几个工作,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作品,说实话,的确是不负责任。”


三个角色都是他盼望已久的尝试,但贪心,就要付出遗憾的代价。戴涛让许多人眼前一亮,因为是个不同以往的硬汉,“但我自己非常不满意。”他顿一顿,“当时不满意,现在仍然不满意。没有准备,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酝酿,去塑造一个和自己距离那么远的人是非常有难度的。”


觉察自身的问题,他比别人更为敏感和清晰,也更细致入微,“这是必要的工作,或者说是我的习惯。”他觉得《琅琊榜》里的梅长苏有些地方表现得太急,“比如和靖王在书房里商量事情的时候,我的节奏有时还不够稳。要展现一个人性格的时候,不妨把它发挥到极致,可我只做到了七八分,有点不过瘾。” 张筠导演曾对他说,《伪装者》里他饰演的明台第一次在飞机上和王天风相遇时,眼神太过锐利,他心里一震,“明台那时并不知道他军统的身份,那不合常态。”


他当然明白表演中遗憾的必然性:前一天没有休息好,今天台词量过大,都会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电视剧和电影不同,没有那个“慢慢磨”的空间,过去,也就过去了。我试图宽慰他,任何一种工作都没有十足的完美,时间和质量之间的对峙永远无法调和,他打断了我。“我说的不是那种在比较好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而是这份试卷在我自己这里根本过不去。看不到问题,总觉得很满意很完美,你永远也就这样了。”


这种锱铢必较,部分也被他归结为星座的天性,“处女座说得好听是追求完美,我们自己其实觉得是缺乏自信,所以经常自我颠覆,躲在一个角落里反省。”他的矛盾之处在于,他很容易将自己丢入悲观的情绪中,但又总是以乐观的态度去面对问题。“我从来不是个乐观的人,但可以说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处女座说得好听是追求完美,我们自己其实觉得是缺乏自信,所以经常自我颠覆,躲在一个角落里反省。”

 

一个真正演员的信心


这一次要休息多久,胡歌给不出答案。“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我好像在拍一部(关于)自己的戏,可我始终觉得还没有开机,因为工作一直在继续。那,至少让我把第一季演完吧?”


他想趁此机会学些东西,清单很长,可又觉得无力抵抗自己的懒惰。“我曾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自学,就觉得我那么聪明,什么学不会?可我发现光有聪明不够,还需要有毅力和系统。我需要有人鞭策和督促我。”从小他就更擅长那些靠理解而不是死记硬背的科目,“数学和物理不用背,我就学得挺好,化学就不行。语文别的还好,文言文要背,也不行。”


可背台词是做演员的基本功,胡歌倒是习惯了。也有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死磕的,“最近拍的《猎场》里我演一个猎头,他要说许多专业领域的术语,去某家企业说服某个高管时,还要介绍这家企业的情况。那……”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我就完蛋了。”戏里那家企业因为涉及科技开发,他就需要搞清楚产品的市场定位、市场布局、国内国际市场态势,不亚于临时抱佛脚修一门营销学的课程。


那几场戏的台词,他背了很久 “而且拍摄的时候往往只有我一个人说话,别人都听着,我就怕说错,耽误大家的时间。”他天生是“易紧张体质”,新的环境、新的挑战都会让他神经紧绷,“如果对手很强,气场一下就弱了”。


年初参加春节联欢晚会的直播,候场时他紧张到满身是汗,“后背都凉了”,去年在日本领取“亚洲特别贡献奖”时,他要全程以流利的英语致辞,“慌!” “我那都是背出来的。不是我英语好,我只是个好演员。”


胡歌向往放松的状态,他一脸艳羡地说起摩托车GP大赛的传奇人物瓦伦蒂诺·罗西的故事。“有人测过他比赛全程的心跳,进入弯道是最危险的时刻,大部分人都会心跳加快,但是摩西不会,他反而能放松。这是天生的,所以他经常能干掉他的对手。”


或许只有时间能让胡歌真正放松下来。话剧《如梦之梦》中的“五号病人”是对他影响最大的角色之一,“每天说一样的台词,演一样的戏,就好像在画板的同一位置上反复刷同一笔,会越来越深。”这种重复带给他的不是枯燥感,而是乐趣和可待发掘的空间。第一年经过三个月排练后,他仍然觉得没能够十足理解人物和故事本身。“那时对舞台也有一些陌生感,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只是按照导演的指示在完成任务,更像是一个符号。可在漫长的再周而复始中,他觉得越来越松弛,自己也变得更为敏感,“神经末梢的细胞都打开了”气也渐渐沉下来。那是一种可以平心静气去探入人物内核的状态。他迫不及待再次回到《如梦之梦》的舞台上。他觉得之前对五号病人的处理太过正常,想再加一点神经质的感觉,“临近生命的终点他才刚刚开始追寻,在一个极端的状态里,他的表现不该是正常的普通人。”


但凡说到角色和表演的时候,胡歌的眼睛里会有光。在拍摄现场,一场戏演得精彩,周围人会不自觉地鼓掌,在话剧舞台,一个细节处理得出色,就会听到观众直接的喝彩,相比这些外部的肯定,他心里关于好与不好的准线更加笃定:是否打动了自己。“不管喜剧还是悲剧,一场戏结束了,你还沉浸在里面,你和人物的呼吸以及情绪都是同步的,那肯定是好的,也是最过瘾的。”




最近让他感到亢奋的是《猎场》的剧本,“可遇不可求的好”,他甚至带去《伪装者》的拍摄现场读,一气看完19集后还忍不住问编剧,后面的什么时候能写完呢?当时他已经决定,不管什么条件,他一定要接这个戏。


“我在别的地方不怎么擅长说‘不’,但在剧本的挑选上有我的原则。”胡歌对《猎场》唯一的犹豫是,郑秋冬这个人物比之前所有塑造过的角色都难,好像要面临一场至关重要的大考。“但兴奋和期待无法掩饰,有一点像我当年接拍李逍遥时的感觉。”


胡歌当然违背过自己的原则。他与唐人影视已经签约十年,可谓“相濡以沫”,老板蔡艺侬从不掩饰对于胡歌的偏爱,只要是胡歌参演的公司投拍的戏,就必须是男一号。“可是在大多数剧里,主角往往会戴有一个正面色彩的‘主角光环’,表演方面其实没什么挑战。”《天外飞仙》他其实意属上官浩淇,《少年杨家将》他想演杨四郎,《射雕英雄传》他想演杨康,都和公司的意愿相左。“那时我只是表达我的意愿,也知道结果是不能改变的。”他理解公司的出发点和考虑角度,“最终决定权还是在自己手里,我从来不觉得我是被捆绑的,任何决定,说到底都是我自己做的。”


为了打破“偶像”的既定印象,胡歌走了一条艰难的路。2010年之前,他接演的大多数都是玄幻、神话题材的剧,即使是现代戏,也往往是飘着粉色泡泡的梦幻偶像剧。他想演一些更“接地气”、涉及不同领域的角色,而让他获得那些机会的先决条件,又因为他极高的人气——他想挣脱的过去却是他前进的基石,这让他很无奈。


2008年,胡歌主演的《神话》首播收视率达到3.13%,单集最高收视率为4.13%,位居全国同时段第一,创下央视八套收视纪录。可想而知,各色各样的古装戏剧本立刻蜂拥而至,开价都极高,但都被他拒绝了。出人意料的是,他接演了现代戏《苦咖啡》,“我要证明自己。”最初张筠导演在综合各方面因素“不得不”启用胡歌时,认为他“不过是个偶像剧的主角”,但杀青后他诚恳地对胡歌说,“你是一个好演员,但你缺少这样的机会。你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里摸爬滚打,不要局限在某个类型里面。”


这让他真正感到了宽慰。《苦咖啡》虽然市场反应略显平淡,但给了他“作为一个真正演员的信心”。


“现在我好像在拍一部自己的戏,可我始终觉得还没有开机,因为工作一直在继续。那,至少让我把第一季演完吧?”

 

最害怕麻木


“拍完《神话》后我做了那样的选择,是因为我害怕我已经能看到之后的路,害怕能够预料之后的人生是怎样的。我不想那样。生命的长短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了,但我特别害怕生活在一种惯性中。我最害怕的,是麻木。”


因为曾经和死亡擦身而过,所以他希望自己活得更有价值,而不只是一味惜命。“连医生都说,我能活下来是奇迹。以前我看过一句话,每个人要对得起自己经历过的苦难,这句话很震撼我,也一直被我用来衡量自己。”以前他曾说,既然留了下来,就意味着还有使命没有完成,现在他会觉得这种说法有点“装”,“但至少,我要对得起经历过那一切的我。那时我想过很多,也计划过将来,可现在我离当时的目标还很远。”


我不由想起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所说的,“若要假装,必先了解自身。”扮演一个又一个角色,无异于以一个又一个异名者重启生活,他成为自己最强大的反对者,不断废弃自我,又不断重生,这反而让他有能力与日常混乱能量和压倒性的超现实去竞争。他确信,每个人来这个世界上,其实都带着一本既定的剧本,“笼统来说,‘命’和‘运’是分开的,命是上天赋予你的,运是你自己的二次创作,是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的。”


几乎所有的作品,胡歌都坚持自己配音。他将之视为一种专业训练,也认定它是身为演员必须具备的能力。“这是个非常好的二度创作的机会。一是可以非常完整地看到自己的表演,二是很多是当下的即兴创作,只有你自己才明白其中的究竟。还可以借此改正和修复表演。”除了自己参演的作品外,他特别偏爱为动画片配音,从1999年的《宝莲灯》到2014年的《龙之谷:破晓奇兵》,已经有五部作品。参加动画片的见面会时,他总会被台下乱蹦乱跳的孩子感染,由衷地感到开心。那会让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变形金刚》时的激动:这是什么?!世界的另一扇门就此被打开。


幼儿园时胡歌就考入上海市小荧星艺术团,14岁时又加入上海教育电视台担任主持人,他已经习惯在一种特定的公众场合表现出恰达好处的成熟。“所以说,我小时候透支了我的成熟,现在又显得幼稚。”


我央他举一个“幼稚”的例子,他吞吞吐吐起来。“我也是快35的人了,可有时候想做的事情都是20岁的人想做的。当然,也可能是我20岁的时候没那个机会。”他想学吉他,又想背包去四处晃悠。在好友的怂恿下,他买下了一台复古机车,由于之间等待的时间太长,他又忍不住买了辆哈雷,也不是为了光摆在那儿欣赏,“车不是骑坏的,只会放坏。”




长大后他也重新翻过曾经热衷的漫画,比如《七龙珠》,“小时候只关注里面的武功怎么变高变强,他们的下一个对手是谁,现在却会关注到其中所蕴含的情感。”比起真人演绎的超级英雄系列,他更痴迷动画世界,好像陷入一场仲夏午睡的绮梦,一切都凝滞在半梦半醒、如真如幻之间,过去和未来循环往复,真实世界的一切准则都可以暂时归零。


他从小就好奇,在我们身处的这个真实世界外,是否还有一些无法具体命名和解释的平行空间的存在。我问他是否读过村上春树的《1Q84》——在一个貌似普通不过的节点,因为一首交响乐的响起,因为无意中望了一眼月亮,两个世界的轨道就此交叉,命运之梁开始发出微不可闻的咔嚓声?他点头,像下了什么决心。


“我想过类似的可能。我相信灵魂的独立性,也相信三维空间的开放性。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有许多选择,我有时会怀疑,当时的我做了这个选择,而另一个我可能做了另一个选择,也就是说,在某一个时刻,变成了两个我,然后是四个我。”


那些他不曾也无法张望到的胡歌们正拥有怎样的生活,不得而知,他们是否比他更积极更健康,更随心所欲更宁静致远,也不得而知。胡歌相信,他的这些相信不一定需要得到认同。“希望得到认同的前提是你已经把这些事想得非常明白了,可于我自己,还只是猜测和想象。我不求结果,是因为我知道得不到结果。”


“生命的长短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了,但我特别害怕生活在一种惯性中。我最害怕的,是麻木。”


策划/陈博  摄影/韦来  文字监制/林珊珊

采访、撰文/李冰清  时装造型/Momo

妆发/姜洁  服装统筹/李萌

场地/W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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