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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快乐的生活变了,快乐的生活没变

时尚先生 时尚先生 2020-09-12



来自佳木斯的快递员老四,凭借生活赋予的洞察力被称作“东北观察家”;驻守淄博的创业者朱亘,演活了“枯燥总裁朱一旦”;“普通女孩”李雪琴,凭自己的喜剧天赋杀入脱口秀大会决赛;一口贵州方言的毛毛姐,用略带癫狂的表演为数千万粉丝带来“分裂式”的快乐;日复一日劳作的农民王业坤,突发奇想将物件一个个垒起来,展示出寓言般的、“无聊的”平衡术,被誉为“行为艺术家” ……


短视频平台的兴起,让千千万万普通人生活中的闪光时刻,同样可以被看见,他们的创作与坚持,引发了小小屏幕另一端无数感动与共鸣。


这个九月,《时尚先生Esquire》联合抖音用10位“素人”重新定义了封面:在平凡生活中创造超越性价值的普通人,同样值得被这个时代记录。他们是真正的“生活英雄”。



艺术可以是阳春白雪,也可以是家长里短,在东北,按照自己的方式,老四拍抖音, 拍着拍着,有人也把他看成了艺术家。一年下来,他渐渐开始为此焦虑也开始为此疲劳,但好在只要一想到表演的可能, 他就重新回到生活里,重新抖擞起了精神。




7月底到佳木斯不是好时候,没有雪,还赶上最热的几天,全年仅有的穿短袖短裤的几天。老四和他媳妇儿开车到车站接上我,车是新近换的,之前那辆开了八年的被媳妇儿不小心撞了,终于舍得换了。

  

“我们这儿没有滴滴,出门招手停,”在车上,老四突然提起,“上回咱们在北京见的时候,我还不会用滴滴呢,特地约的酒店附近的一家商场,我导航溜达着去的。”等红绿灯的工夫,他又扭过头对我说“:那次是我职业生涯中接受的第一次采访。”


那次采访是在去年,2019 10月,那时,老四的抖音刚刚在社交媒体上受到关注。让他火起来的段子是一些东北家庭短剧系列,都是家长里短、人情世故的琐碎情节。老四一人分饰多角,利用简陋的道具,演老头就戴头套,演女人就穿女装假发,丈母娘、公公、媳妇、女婿统统是他。由于老四的表演十分细腻,神情和对话都精准地还原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物情态,他得到了不少文化领域大V的关注和转发。

这次见面,老四说,要不是因为采访,他今晚的晚饭还是一根玉米。他正在减肥,家里冰箱囤满了玉米。他媳妇儿随即补充说明,女装都买不到他能穿的了。现在我们在佳木斯的烧烤店里坐下,老四把兜里揣的烟盒掏出来搁在桌子上,换细烟了,煊赫门,“抽这个得劲儿”。

  

他让媳妇儿跟我喝点酒,他自己是不喝的,酒精过敏。在佳木斯,他们已经接待过好几拨媒体朋友,每次来人他就说,媳妇儿你喝,给她推上前线。媳妇儿个头不高,挺苗条,人很热情,叫来一提啤酒,六瓶,满了杯伸过来,“欢迎来佳木斯”。一碰杯,喝干了。

  

“我们这儿叫整一口,”老四说,“在我看来,东北这种人情文化里,吃串喝酒,酒桌上这种对白,真的是非常典型。”

  


媳妇儿就补充“:东北老娘们儿可以不吃菜,两个鸡爪子喝一提溜。”

  

桌上有烤肉、烤板筋、烤茄子、烤臭豆腐、拍黄瓜,涮生筋的涮锅在桌子正中,腾腾冒热气。老四吃烤牛肉串要吃三分熟的,生嫩,蘸蒜蓉辣酱兑点醋,烤饼夹住肉串一撸,往嘴里塞。他看起来很放松,一边剥着蒜,告诉我,快递站现在不干了。自从那次回到家,不断接到一些线下的商业活动,拍戏啊,演讲啊各种工作,这个情况,确实自己不太应对得过来了。


“咱们那次采访之后,来来回回走了九次北京,还有上海,深圳。到现在不到一年,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城市么,也好也不好。两口子在北京吃过一顿佳木斯烧烤,花费五百多,口味还不地道。上海的烧烤,串肉小,烤完就没了,吃起来像在吃签子。

  

媳妇儿跟着他第一次去北京,广告主给他们订的酒店在798对面。一个榻榻米床,人在床上感觉直不起腰。他想,北京真是寸土寸金。出门打车,随便去个地方就七八十。两人一块儿去大悦城逛,挑了家日本拉面吃,心想拉面能吃几个钱,吃完结账一百多。人就有些蒙了,感觉随便出趟门就花了好多钱。老四想,首都真是不一样啊,走在街上人人握着杯星巴克、喜茶。在佳木斯,大家都喝矿泉水和冰红茶,就算是买个矿泉水,心里还得琢磨琢磨买1块的还是2块的。

  

老四头几回出去很恐惧。演讲他冒汗,腿抖,怕不行。后来发现要的就是他这“不行”,他上台像平常一样说话,人家就挺喜欢;认识了好些名人,他从来不敢主动跟人要微信,怕惹人不适。没想到梁龙、胡海泉这些大腕都主动加他,拿他当小老弟,对他挺亲切;出去拍网剧,别的演员抢镜头表现,他是往后退那种,害羞得很。拍完戏回到酒店大半夜了,还老老实实背词练习,怕因为自己不专业耽误整个。



音乐博主耳帝在评论《野狼Disco》时提起老四的话,在后来的媒体报道中一再被引用。他说:“他了解世俗、摹拟世俗、再现世俗、热爱世俗,他眼光毒辣又极具幽默,直到活进了生活里,又活出了生活外,不需任何画蛇添足的解释与修饰,因为生 活本身就包含着回味无穷的力量,我认为这些都 是生活的艺术家。”


老四1986年出生,在佳木斯长大,父母在他读小学时南下打工。他成绩不行,因此没有念初中,练篮球进了体校。高中回到学校,只念了一年,读不下去了,去武汉干物流,跟车送货,18岁又去了日本打工。在日本的日子不好过,身心俱疲,他一度从180斤瘦到120斤。头两年是语言不通的困扰,后来又遭到领导排挤,孤独、压抑的感受把他击溃了。后来回到佳木斯,所有毛病一下消失了。他干快递,结婚生子,日子舒坦安逸。走红是意外的事,短视频只是自己拍着玩的,他没想到靠这个能挣到钱。

  


有专业经纪团队想签他,他想想还是拒绝了,怕一旦被约束,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还得戴上面具。刚开始确实什么都不懂。商务合作找过来,他就按自己送快递的工资报价。人家立马说,行行行。答应速度太快,他就明白报低了,心里后悔。不过吃过几次亏,慢慢地也摸索出门道了。人家找过来,说完意向该谈价了,就问有没有经纪人。他自己跟人讲价,哎呀,不能再便宜了。生意场上的现实他也懂了,谈合作的时候往往很客气,签完合同就不带理你了,都是商务,主要讲利益。于是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太不好意思,有时也跟人问一问,酒店机票啥时候给报啊?

  

总之,见的世面多起来,各种情况都能应付下来了。

  

老四跟我讲他前阵子去上海录脱口秀大会海选,现场即兴走了一拨。“之前都有彩排嘛,我都念了我的稿子,但我感觉始终也掌握不好真正的脱口秀演员那个语言节奏。现场录的时候,我就观察现场这50个演员,淘汰到第十几个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你们的话术和表演,都是一个老师教的。语气都一样的,最后都有个‘你知道吧?’当时已经晚上10点多了,观众都疲了,我就想好了,不按稿子来。我就还是走老本行,观察模仿,模仿了三个演员,演出他们的每一个动作细节,把他们的内心想法一说。完了我看观众反应,挺好,吃这套。这我就晋级了。我谁也没说,也没准备。

  


“自信了,”老四说,“我给你看个照片,那真的,老真实了。”然后他翻手机,亮给我看。那是一张拼起来的一家三口合影,左边是过去拍的,右边是近期拍的。他指指左边的自己,“小偷小摸”,又指指右边的自己,“自信满满”。

  

第二天早上,老四带我去一家板面馆子吃早饭。面馆在他过去常送快递的一个小区边上。小区的建筑格局很怪,有个风口,冬天冷得受不了。以前,他每次送快递到这儿就跑不动了,必须先吃一碗板面,加三块钱一大盘的酱香饼。只有先让身体暖和起来,才有力气进小区。

  

他挺怀念那种生活,很安逸,说辛苦也不辛苦。每天忙完了工作,心就放下了,可以躺下看电视,或者找朋友玩,整个人是松的。现在不一样了,常常觉得心累。

 


老四家是一套两居室。客厅挺宽敞,一头摆着餐桌,是老四视频里经常出现的场景,另一头摆着一套儿童书桌,是儿子做作业的地方。两个房间中小的那间,是老四写剧本的小屋,摆一张小写字台,一张小床和一个衣柜,就满满当当了。在家的时候,送孩子、擦地都是他的任务,不在家的时候,这些就归媳妇干了,老四说,媳妇给了他很大的支持。在家的时候,他每天7点前起床,送孩子上学。回到家里,媳妇儿也上班了。他一个人在小屋里把前一天晚上想好的情节写成剧本。人窝在写字桌前,左脚翘在床沿上,对着电脑一句一句敲台词。

  

衣柜架子上支着十几顶拍视频用的假发,柜子里是许多扮女人穿的女装,花花绿绿的。他给我看厚厚一摞剧本。早期的都是手写,写在随手抓的快递单或者快递员考勤表上,有的字不会写,用拼音代替。

  

他现场跟我构思了一段情节:大玲子、小斌俩人结婚,婆家和娘家发生的家庭讨论。老四张口就来,脸上有神采。他对这些人物太熟悉了。他是个心思重、会察言观色的人,总在观察身边的人,默默琢磨、拿捏每个人的想法,从小如此。“我这个系列,十二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对事情的看法,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如果单论谁对谁错,真没有。但你会看到矛盾,这个矛盾的来源就是我们的生活,生活里就是存在的不同的人群和‘三观’。我演的每个人物都是我见过的,我写每个人,其实都是在归纳我过往的生活阅历。”

  

现在,他担心过往的经验很快会被掏空。家长里短的情节已经面临重复了,他能感觉到观众的疲劳。他在考虑如何改变时想,自己17岁进社会,没有当过小白领,职场的事也不懂,如果转变题材,还是得从小人物入手,比如快递员或是出租车司机。“还是带有人间烟火气的那种感觉,‘高大上’的不太会整。”

  

可另一个问题是,生活状态已经变了。生活里的市井杂味儿越来越少,出门见人都是谈商务。过去这一年,他在家的时间很少。离开佳木斯到大城市跑活动时,他一个段子都想不出来。为了维持更新,回到家里就得多写多拍。他往沙发上一摊,挺出个大肚子,“有时候就想躺着看电视,偷个懒,但不行,还是得自律”。


总之,拍视频这事开始让人有点儿疲惫了。这天晚上回到家,老四还翻了好一会儿最近红起来的抖音短视频,参考别人的剪辑,节奏,如何取悦观众。他说这事就像天平,一边是受众喜欢什么,一边是自己想表达什么,如何权衡是很难的。


“我有包袱啊”,老四说,“我做短视频快三年了,这里面规律逻辑、怎么能更迎合现代人的口味, 我也大概能懂,短视频就是要短平快,更夸张,更刺激的,不要思考。但是你说,从去年起,这么多大V 免费给我转发,“艺术家”,“生活观察家”,就这一句话,我就问问你还能不能拍那种十多秒的纯搞笑段子。我本来没敢想,给架上去了,你想扔也扔不掉,就不轻松了。没办法,愣往上靠呗“。

  


不能过,不能喊,不能低俗,不能哗众取宠,这些都是老四的包袱。如果抛掉自我约束,他可以在抖音上获得大得多的流量,接更多广告。他为此少挣了很多钱。摆在眼前的利益偏不去拿是很痛苦的。老四可不敢说自己是个艺术家。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是,很多人告诉他,如果能借助短视频这个平台做跳板,有机会好好演几部戏,转型做一个真正的演员,他的职业寿命就会延长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这是个挣快钱还是走长线的问题。

  

不过,借着在抖音上积累的人气和展示出的才华,越来越多意想不到的机会突然出现。焦虑和疲惫因此缓解,他又能再次兴奋起来。

  

老四已经和一位导演敲定了合作,老四不在乎片酬少,也不在乎受众少,他跟导演说“:你能找我,觉得我能胜任这个角色,我不要钱我都愿意拍。”这是今年最让他兴奋和期待的事。



Contributors


撰文:黄昕宇

编辑:王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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