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私厨 | 当秃黄油遇见鲃鱼
来源:老有上海味道
作者:沈嘉禄
▲治净的鲃鱼净肉与鲃鱼肝,是一道吴中佳肴的好食材
讲到鲃鱼,大家就会想起于右任先生。没错,于大爷在木渎石家饭店吃鲃肺汤后留下一诗的故事太有名了,不知道的话就不好意思谈论美食。我看过数个版本,大同小异。在《唐鲁孙谈吃》一书里有一篇《调羹犹忆鲃肺汤》,唐老的文字绘声绘色,活色生香。他是从当时的申报或新闻报上看来的:“有一天于右老去苏州游玩,……兴尽而归,道经木渎,在一家叫‘石家饭店’的小馆子打尖。大师傅姓石,人家都叫他‘石和尚’,自东自伙(老板兼伙计)。听说来客中有位银髯拂胸的是陕西三原于右任大老,他小时候就听说西北简朴荒寒,可是独独陕西三原特别讲究饮馔,虽然不是雕蚶烹蛤,也没有鹿尾驼蹄,可是对于菜的刀功、配料、火候、程序无不精到,于右老又是辛亥元勋,自然特别招呼巴结。等大家酒足饭饱,奉上苏州特产鲃肺汤一碗。”接下来就是描述于右老吃了非常满意,当场赋诗一首云云。
在以前所有版本里,这首诗是各位爷倒背如流的:“老桂开花天下香,看花走遍太湖旁,归舟木渎犹堪记,多谢石家鲃肺汤。”
而唐鲁孙引述的这首诗是这样的:“夜光杯酢郁金香,冠盖如云锦石庄,我爱故乡风味好,调羹犹忆鲃肺汤。”
▲苏州吴江宾馆的蟹松莼菜
唐鲁孙写这篇文章是在寓居台湾时,手头大约也没有报纸的影印件,全凭记忆一泻千里,所以也不能全信。根据于右老的性情,我觉得他应该写出“多谢石家鲃肺汤”这样的素直句子。“石家”比“石庄”更加精准,更具广告推介的功效,民国时期,社会名流为平民百姓站台吆喝是经常有的事,也没有出场费一说。
文章还讲到石家饭店因于右老的这首诗而生意火爆,“石家饭店为应付每天络绎不绝来吃鲃肺汤的顾客,特地另起炉灶,添制大锅,整天煮着鸡嫁妆猪骨头,熬成色清味浓的好汤,专拿来氽鲃肺,后来又加上冬菇、火腿、扁尖,更让顾客吃得赞不绝口。”后来唐鲁孙应陆润庠前辈邀请也去石家饭店吃过一回,感觉好像并不太妙。
▲吴江宾馆的牛油果炒蟹鲃
二十年前我与朋友去苏州文庙古玩市场淘宝,中午特意来到观前街某老字号吃饭,翻开菜谱看到有鲃肺汤应市,激动得哇哇大叫,马上点来尝鲜,结果大失所望,不仅鱼汤“温吞”,还掩不住一股腥味直冲脑门,不得不搁下汤匙走人。后来,我姐夫开车带我去木渎,果真在公路边见到了石家饭店,也不知是“高仿”还是“后加彩”,反正食客盈门,气氛热烈,也让我看到了鱼缸里游嬉正欢的鲃鱼们。鲃鱼看上去似乎是河豚的翻版,身体略呈圆筒形,长三寸左右,小口大腹,细鳞、花背、白肚、有美丽的斑纹,萌态十足。店里小哥从水里捉了一条给大家看,这货果然跟河豚一样爱发脾气,立马鼓胀如球。但是鲃肺汤的味道还真不敢恭维,预想中的鲜香气息并没袭来,腥味倒挥之不去。
从此我对鲃肺汤的兴趣一落千丈。
照理说,在袁枚的《随园食单》中就有这样的记载:“斑鱼(即鲃鱼)最嫩。剥皮去秽,分肝肉二种,以鸡汤煨之,下酒三份、水二份、秋油一份。起锅时加姜汁一大碗、葱数茎以去腥气。”清初诗人朱彝尊在《食宪鸿秘》中也有记载:鲃鱼“剥皮去杂,洗净,先将肺同木花入清水浸半日,与鱼同煮。”为什么进入餐饮业繁荣的二十一世纪,厨师反倒不会治理鲃鱼了?
▲美佳乐的太湖醉蟹
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有位老前辈在文章里说:烹制小鱼只须将调料下准,入锅后不必多动,火候一到自然好。若是锅铲乱动,必定皮破肉烂,不成样子。他认为治理国家也要无为而治,切忌横加干涉。我对此深以为然。不过具体情况要区别对待,鲃鱼也是小鲜,烹制鲃鱼却要谨小慎微,步步从容。鲃鱼在外形上与河豚相似,鲜味却逊于自带光环的河豚,厨师要借助高汤来提味,又不能喧宾夺主,这或许也蕴含着一种治国理念吧。
这些年来,拜国斌兄引荐,我对吴中美味多有染指,好像是前年,有幸在吴江宾馆吃到了炒蟹鲃。此为吴中名肴,用鲃鱼的肉和肝与蟹粉、蟹黄一起炒,再加两三只切成颗粒的牛油果,一大盘轰轰烈烈上桌。大腰盘顶端堆了一丛葱姜丝、还留出一些空间排列十几只芝麻饼。芝麻饼在这道菜里别有美名:锦馕。腰圆状,薄薄酥皮吹弹欲破,剪开了口子,可将炒蟹鲃塞进饼里吃,饶有风味。这款大菜不仅色泽美观,味道也十分卓绝,蟹黄蟹肉的鲜香甘甜与鲃肉鲃肝的滑嫩丰腴交织在一起,丝丝缕缕地表达着苏州菜肴的精致与丰润,一下子将我对鲃鱼的成见清零。
▲美佳乐的鳜鱼籽烧鱼肠鱼泡,馥郁沃腴,无以复加
同桌的华永根先生对我说:在吴中方言中,鲃与斑读音相近,所以炒蟹鲃也叫炒蟹斑,为苏帮菜中的精品,出自官府船楼。苏州太湖、阳澄湖盛产大闸蟹,鲃鱼也是特产之一,尤以七都出产最佳。厨师以“二贵合一”的思路,造就了这道珍馔。考虑到水产腥味较重,须去腥增香,故而制作时要十分仔细,特别是在处理鲃肝时,要摘去肝上的胆,肝膜上的血筋也要挑净,然后用上好的绍酒清洗后浸泡半小时。成菜蟹油如凝,鱼肉鲜嫩,鲃肝肥腴,两鲜争艳。华大师还说:“炒蟹鲃还有一个感官上的审美要求:蟹油要亮,蟹黄要红,蟹膏要像水晶一样透亮。今天我们吃的这道菜做到了。”
华大师还告诉我:还有一道同曲异工的炸蟹斑,有机会也值得一尝。将鱼肉含肝,加蟹粉一起炒熟,入蟹斗中,用蛋液均匀涂在蟹粉与鱼肉之上,滑入热油锅中炸至金黄即可。也有人在馅料中加入河虾仁细茸和肥膘加,以增加丰腴口感,思路也对的。
听得我口水涟涟,同桌的国家级烹饪大师徐鹤峰轻轻对我说:以后,看我做一道鲃鱼菜给你尝尝。说完眨眨眼睛,让我充满期待。
▲吴江宾馆的肚肺汤,用鲃鱼肝与鮰鱼肚煮汤,加新鲜莼菜
又过了一两年,华永根先生出版了《桐桥倚棹录菜点注释》一书,我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对苏州传统菜肴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其中提到一款汤蟹斑令我神往不止:食材以蟹粉和鲃鱼肉含肝为主,将净鲃鱼肉与肝在沸水中焯一下去腥血,换热锅下少量猪油,加葱姜汁,入蟹粉黄酒等略加翻炒后加适量高汤焖透,倒入鲃鱼肉及肝转中火稍煮一下,在锅边滴少许食醋发挥留香,勾薄芡后出锅。成菜汤色金黄,肥斑漂浮,椒香微辣,鲜美肥嫩,腴香滑嫩,品格高雅。
大清朝那会,苏州厨师就信手做出如此惊艳的名馔。想象一下此菜薄悠悠地盛在白瓷盅里的温雅风姿,实在不能自持了。
▲肚肺汤里的鮰鱼肚
好了,机会来了。上周,苏州吴越美食推进会前会长蒋洪兄请我与国斌、维平等好友一起去吴江宾馆品尝全蟹宴。前一天,身为吴江宾馆高级顾问徐鹤峰大师来微信问我能否提前一天到,我回复正好有事走不开。这样的话,他因要事在身,就不得不与我擦肩而过了。但徐大师留好一道菜的食材,吩咐他徒弟如此这般做给我们吃,算是全蟹宴之外的“加菜”。
等到每人一盅上桌,我才看清是一道肚肺汤,当然不是本帮馆子里猪肚、猪肠与猪肺一锅乱炖的糟钵斗,而是两叶鲃鱼肝加一只新鲜鮰鱼肚。底子是炖了四小时的老母鸡汤,其色清淡,漂了一撮碧绿的莼菜连嫩柄,也略微增加了鸡汤的稠粘度。一氽即熟的鱼肝呈浅褐色,边缘光滑,嫩滑柔软,舌尖一抵即化,无腥无燥,甘鲜华滋。象牙色的鱼肚完整呈现,如剪开的小口袋一只,绵实而有适度的韧性,咀嚼之间,唇齿留芬。诚如唐鲁孙对鲃肺汤的终极称颂:别有一种娇柔的鲜嫩奇香。这碗汤入肚,一桌蟹粉菜便黯然失色,只是我不敢说罢了。
▲美佳乐薇庭的金秋蟹粉桃胶
第二天中午,一帮吃货转场来到美佳乐薇庭大酒店,严鑫荣老板一早来到饭店准备,总厨范青松入行也有二十多年了,最近刚从蒋洪手里接过吴越美食推进会会长的帅印,听说来的都是吃货,便以秋赏为题,宴开琼林,要让我们不醉不归,当然正中吃货下怀。
八冷碟之国的武昌鱼鲞是第一次吃到,武昌鱼,因为领袖在“水调歌头”中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起头而名声大噪。此前我在武汉吃过清蒸的,不过尔尔,但美佳乐的这款鱼鲞,连鱼鳞也不刮,让它自卷自伏,蒸熟冷却后改刀,有特别的鲜香,不失为一碟清雅隽永的下酒菜。
此外还有熟醉蟹,醉料兑制到位,浸泡时间充分,味道自然好,蟹香与酒香复合平衡,还吃得出甜津津的回甘。
阿范面筋烧鸡,面筋内塞的不是猪肉,而是老豆腐,小火煨炖时面筋吃足了鸡汤,味道出乎意料的好。豆酱蒸河鳗,参照当地豆酱蒸黄鳝的古法,酱香与鳗香互利互惠,有一种老味道在里面。
一条三斤重的野生鳜鱼捭成厚片,在雪白的冰屑中拗足造型,隆重上桌。三寸多长的鱼片以打边炉之法氽熟捞起,沉在浓汤碗里位上,沃腴鲜嫩。古法冬枣红烧肉,每块足足有75克之巨,皮厚膘足,三瘦三肥,卤汁紧包,油光赤亮,搛一块塞进嘴里,让琥珀色的肥膘在舌尖齿缝一路狂飙,幸福感瞬间爆表。其他如大头菜炒银鱼、酱油太湖青虾等也各具吴中特色。
▲美佳乐薇庭的黄焖母鸡加鲃鱼
还有两道菜给我意外之喜:一道是金秋蟹粉桃胶,身为资深吃货,蟹粉菜已不能轻易让我动容,但美佳乐的这道菜,在现拆蟹粉之外还加了蟹黄、蟹膏、虾仁、鲃鱼肝和桃胶。鲃鱼肝在蟹黄蟹膏的佐助下,鲜味更加突出。而桃胶的加盟,又使这道可能会起腻的大菜一下子变得清鲜起来,又有了不一样的质感,似乎更加通透,更加疏阔。桃胶是桃树上自然分泌的粘稠状物,采摘时间超过半年,入药有清血降脂、降糖、抗皱嫩肤等功效,同时也是一种食材,近年来被厨师用得比较巧妙,连国宴上也采用过,美佳乐薇庭的这道菜可以成为经典,比之上海王宝和的银膏银皮,色相更雅,格调更高。
还有一道是黄焖母鸡加鲃鱼,黄焖是苏州厨师的基本功,烹饪时要加少许红曲水,范青松早已驾轻就熟,但可能考虑到既然鲃肝已摘,留下的鲃鱼肉不可浪费,于是将整鱼入温油炸过,加入鸡块中一起焖煮。在浓汤的悉心包裹下,鲃鱼皮不仅没有皮开肉绽,反而使这道菜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干香味,足以促进食欲,再进一杯。
▲石锅咸肉菜饭
最后每人一小锅咸肉菜饭,正中下怀,我用黄焖母鸡的浓汤淘拌颗粒分明的菜饭,哗哗哗倒入肚中,回上来一个响嗝,以不雅之声赢得一片哄堂大笑。
严鑫荣以一只苏式酱鸭起家,目前在吴江、震泽共开了两家饭店、两家面馆,特色鲜明,定位宽泛,为吴中美食增添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