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线｜帮新冠肺炎重病人“熬病程”——专访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管向东教授
口述实录·火线
我们要想办法拖住重症新冠肺炎病人的生命，让他有机会去“熬病程”，要尽可能减少医源性的损害。
记者 | 黄 祺
管向东教授作词，20多位一线医护人员演唱的《我希望》
曾经哽咽，如今歌唱
《新民周刊》：国内疫情已经大大缓解，最近您还有什么任务？
管向东：我刚刚结束新一轮的巡查回到武汉，这一次去了十堰、宜昌、襄阳和仙桃。湖北现在的疫情可以说已经大为缓解，湖北全省除武汉市以外地区已经连续两周无新增确诊病例。不过疫情还没有完全结束，就像考试，我们还没有拿到100分。
这些城市医院里还有一些病人，虽然人数已经很少了，但还是有危重型的病人。这些危重型的病人，必须要控制住病死率。目前十堰市只有一例危重型病人，上了ECMO。襄阳只有两例危重型病人，宜昌也只有两例危重型病人。这三个武汉周边的大城市，危重型病人加上普通型病人一共大约还有50位左右确诊新冠肺炎病人。
这里我要特别纠正一下，按照新冠肺炎诊疗指南，新冠肺炎病人分为轻型、普通型、重型和危重型这四类，现在很多人，包括医生，把名字都给叫乱了，不够规范。重型和危重型病人，主要指的是要依靠医疗措施救治的病人，特别是危重型病人需要生命支持的措施。
《新民周刊》：一些医疗队陆续撤离湖北，您还要留多久？
管向东：我是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根据目前情况，撤离需要看重型与危重型病例数与救治状况，在最后完成任务之前，至少还有一个月时间，我们专家组应该不会撤。
管向东教授在病房中指导
《新民周刊》：巡查都是要进隔离病房的吗？
管向东：巡查当然要进病房啊，昨天一天我进了两次，有时候一天巡查三家医院，就进三次隔离病房。
现在湖北天气热了，里面穿得少，穿上防护服里面也还是湿透了。之前天冷就更麻烦，衣服湿了不仅是难受，还特别怕感冒发烧。要是感冒发烧，我可就说不清楚了，要影响工作。
《新民周刊》：您到湖北已经将近50天，从最寒冷的季节，到现在春天也到了，疫情也好了。最近发表的歌曲，是不是表达了您心中的感慨？
管向东：写这个纯属有感而发。我以前从来没有写过歌词，也没有写过诗。
2月14日那天湖北突然降温，很快就暴雪连绵、大风狂刮。那几天武汉新冠肺炎病人死亡的比较多。我正好在武汉的医疗点巡查，督促医疗点治疗的同质化，就是让大家的医疗行为、救治行为质量统一。
巡查的时候，我偶然看到一个护士小姑娘蹲在楼道里吃饭。那样的天气，医院里死去的病人比较多，医护人员那么艰苦，我的心情不可能好，回到宾馆就写了这些歌词。
我想描述一下看到的这些人，特别是医护人员，他们也都是很普通的人，有自己私人的想法，但疫情发生后他们都义无反顾地来了。我们都期盼着自己的工作能起成效，能为抗疫做些贡献。我们也希望疫情早点过去，大家都能够回家。
我的两位朋友，看到歌词后很受感动，他们和影视音乐圈都很熟悉，于是紧急联系了著名音乐人解承强作曲，大家决定共同来完成这部第一次由抗疫一线医生们自己演唱的作品，这也是首次用手机演唱录音、远程完成后期制作的作品。
《新民周刊》：可能是因为疫情缓解，大家心态都放松了，听这首歌更多的是感觉到希望和力量。您之前有一次采访中哽咽，能感受您巨大的压力。
管向东：我是2月2日到武汉的，那几天可以说是最糟糕的阶段。可以说武汉当时经历的是“遭遇战”，很多病人住不了院，他在家里，在社区里造成新的传播。所以那段时间院内和院外的死亡比较多。
我巡查各家医院，天天接触这些情况。还好后来方舱医院和各个医疗点开出来，一下子增加了两三万张病床，病人都得到收治了。
新冠肺炎病人中70%-80%是轻型和普通型病人，但总有一部分患者会走到重型和危重型。如果到了危重型，死亡率是非常高的，要达到70%。我们希望通过努力，尽量控制死亡率，但有的病人不是说你使了劲他就能有效。那次采访讲的就是当时的那种无奈。
重症病人救治经验分享给国外同行
《新民周刊》：后来重症病人的病死率逐步降低，主要有哪些原因？
管向东：到了2月中旬，从救治上来说，有了新的策略。“四个集中”的原则就很重要：集中患者、集中专家、集中资源、集中救治。所有的重型、危重型的病人转到10家左右的医院集中救治，不像之前很多医院都有。重病人迅速归纳和集中到了10家左右条件比较好的、而且有外地医疗队支援的医院中之后，病死率很快就稳定下来了，2月下旬重型病人救治情况就开始趋于好转。
管向东教授与杜斌、邱海波等专家一起在武汉工作
《新民周刊》：救治新冠肺炎重症病人的过程中，专家组不断总结临床经验，这些经验如何指导各个医疗队救治实现同质化？
管向东：这次在湖北支援的4万多医护人员里，有将近15000人来自于重症医学的专家、医生、护士，全国的重症医学专家很多都在这里。特别是疫情早期、春节前就来的一群重症医学专家，他们接触病人已经半个月以上，有丰富的临床经验。我们这些重症医学专家把临床经验整理出来，形成一个共识。
我会同北京协和医院内科ICU杜斌教授、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重症医学科邱海波教授等国家级专家以及一批在武汉的重症专家们，根据这些共识编写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重型、危重型病例诊疗方案》，由国家卫健委、中医药管理局下发到湖北和全国各地。我们的方案非常实用，可以指导医生比较容易地掌握救治的方法和思路。
国家卫健委《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六版)》开始采纳了我们这个方案里的一部分内容。最近，国外同行希望我们能够把这个共识翻译成英文，他们希望跟我们合作，获得中国重症医学医生们的经验。我们已经把英文版交给了对方，毫无保留。
《新民周刊》：作为重症医学专家，您怎么评价这次疫情中中国的重症医学专业力量？
管向东：通过疫情我们可以看到，重症医学学科力量需要进一步加强。重症医学科从2008年开始成为一个二级学科，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我们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里，至今没有重症医学科的住院医师规培，是目前唯一没有纳入住院医生规培体系的二级学科。入职重症的毕业生（多为硕士博士）只能到其他专科进行住院医师培训，但其他专科的培训内容和重症医学专业的要求还是有差距的，这次疫情中的救治表现充分展示了重症专业人员的专科重要性。因为人才基础薄弱，重症医学整体的学科建设也受到了很大影响。另一个问题是，在一些医院里，医院把ICU当做某个科室下的一个附属的科室，这也会限制这个医院重症学科的发展。
这次疫情中，我们也发现，各家医院重症医学专业能力参差不齐。有的医院不一定是高级别的医院，但救治能力表现很好。
武汉周边城市病死率是怎么降下来的
《新民周刊》：疫情早期我们一度预测武汉周边城市疫情将比武汉更严重，但最后的结果是周边城市更早控制住疫情，这是什么原因？
管向东：昨天这一轮巡查我也在观察，发现武汉周边城市，比如十堰市，它的医疗水平可能平时就处在一个比较好的水平，他们医护团队素质挺好的。还有就是疫情中的城市管理应该说也比较好，我们到每一个城市巡查，市领导都非常重视，要听我们专家组的建议，听我们讲解医疗过程，怎么样采取措施，他们很认真。
上一轮巡视吓我一大跳，荆州、荆门、孝感，有的城市已经十多天新收治确诊病人为零了。这个数据意味着这些城市后面做的工作就是消化医院内的病人，那就快了。
可以看到，采取强有力的联防联控措施后，疫情控制有了明显的成效，这说明我们的措施是非常正确的，每一步都没有走错。传染病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相信我们的国家在经过这一次疫情后会更加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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