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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医 | 来自B1的“艺术家”

黄祺 新民周刊 2021-01-30

艺术家的癫狂并不稀奇,但是反过来,精神病患者真的能够成为艺术家吗?

文 | 黄祺


老陈(化名)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请他介绍墙上的画作,老陈小声作答“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语调透着谦虚和客气。老陈的代表作是《黑洞》,画面中有螺旋曲线,有从一个点发散出的线条,主要的用色是黑、绿、红,画面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墙上,还有四五位作者的画作,他们都是50岁以上的男士,其中两位比较热情地介绍了他们的创作思路,另两位和老陈一样没有太多想说的。他们互相之间夸赞着:“他画得比我好。”
除了医生们进出随时锁门的动作,除了玻璃窗加装的防护栏,除了大家统一的灰色病号服,当几位“艺术家”在这间兼做餐厅的活动室里讨论着墙上的作品时,一切并没有什么特殊。
但事实上,这里是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闵行院区B1病房,他们,就是精神科病房里的“艺术家”。
B1在我们寻常的生活中还是地下一层的代号,精神病患者或者康复者并非住在地下一层,但根深蒂固的偏见与歧视,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仿佛永远被禁锢在社会的地下一层。
阴暗的角落里,也能生出美丽的花。
2020年5月,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闵行院区B1病房将创建“艺术特色病房”作为目标,在病区里搞起了画室。初次尝试,这个创举就得到了科室的大力支持。B1所在的临床十科主任张毅希望这个尝试最终推广到另外两个病房,形成科室的特色。 

艺术家的癫狂并不稀奇,多少“不疯魔不成活”的天才型艺术家名垂千古,遥远的梵高、弗里达;不远的草间弥生……但是反过来,精神病患者真的能够成为艺术家吗?艺术又能为精神病患者带来什么?他们的艺术作品能改变社会看待他们的眼光吗?
精神科医生们正在一边实践一边寻求答案。
 
他们比我们更“自由”
 
每周二和周四下午,B1画室开放。画室位于B1病房二层向阳的长廊,上海遭遇寒潮,但冷空气被玻璃窗阻隔,艳阳毫无阻拦地照进来,落在画桌上,有了暖意。
画室可称简朴,靠窗摆了四五张办公桌,水彩颜料、彩铅、画纸等等作画工具放在桌上。老陈几乎已经习惯了等待画室开放时间,坐在自己固定的位置上,开始创作。有时候,创作会比较顺利,提起笔来就能开始。而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该画什么,他会发会儿呆,或者去别的“艺术家”身边瞧瞧别人在画什么。
“艺术家”——B1病房住院医生陈智民一直这样称呼到画室参加创作的病人,他会拍拍“艺术家”的肩膀鼓励他们表达:“谈谈你的想法。”
开张半年多,每周都到画室作画的“艺术家”稳定在四五人,而他们的作品也越来越成熟,有了各自的风格。
老陈是这么介绍自己创作的《黑洞》:“黑色代表黑洞、绿色代表地球,蓝色代表神秘的事物、空白代表包含这些的空间”。陈智民医生评论道,这幅画不仅有强大的表现力和想象力,也代表着一种广阔浪漫的情思——试想我们普通人有多久没有去仰望星空了。

老陈画的自己12岁的样子
“艺术家”J的特色是“精细”,他画得特别慢,但笔法精细。有时候,J也会做一些变化,比如他创作的《光》,就有了大师般的神韵。
B1“艺术家”的作品也不是全都是抽象作品,有的作品将抽象的概念具象,而表现方式可能是我们平常想不到的。比如这幅《密密麻麻》,有点幽默、有点怪诞,从精神科医生的角度看,又有探究患者病情的作用。
主要负责画室的陈智民医生,见证了“艺术家”们的变化。5月刚开画室时,有十多位患者到画室作画,但慢慢的,能坚持的人剩下四五人。“艺术家”们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画什么”。
绘画和音乐等艺术活动早已是精神科康复的常用工具,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也早就有绘画康复活动。但画室和过去的绘画康复完全不同,画室的“艺术家”需要拿出自己的创意来创作,而后者只是按照规则填色或者临摹,不需要太多自己的创意。
非精神病人的艺术家,容易被艺术技巧束缚,精神病人原生艺术家反而能抛开技巧来自由表达,反而更自由。“我们有些住院病人,一开始不习惯自由创作,稍微鼓励后便能大放异彩。虽然也有病人比较缺乏表现力,绘画一直比较拘束、需要一直大力鼓励。我的目标,是希望塑造出几位远远高于常人的艺术家。”陈医生说。
作为指导医生,陈智民能做的是鼓励和拿出很多画册给“艺术家”们看,希望他们能从中找到灵感。陈医生不想给他们太多框框,害怕破坏了“艺术家”们的原生创造力。
几个月过去,“艺术家”们逐渐适应了“随便画”的新要求,一些人的画风也越来越丰富,主题越来越多。随着作品的逐渐成熟,来自B1的“艺术家”创作的几幅画作,得到在刘海粟美术馆展出的机会,这让医生和“艺术家”们受到鼓舞。
 
去仰视“癫狂的艺术”

早在一百年前,已经有精神科医生从精神病患者里寻找艺术家。
1921年,德国法兰克福展览馆一间不大的展室里,展出了一组绘画作品,所有的作品都出自精神病人之手。
汉斯·普林茨霍恩(Hans Prinzhorn) 1919年从战场复原,进入海德堡精神病医院,而在精神病医院工作之前,他曾在维也纳学的是艺术史并获博士学位,随后去英国学习声学希望成为歌唱家。后来他学习了医学和精神病学,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入伍成为军医。
汉斯·普林茨霍恩进入精神病医院后从德国精神病学家埃米尔·克雷佩林(Emil Kraeplin)手里接受一笔丰厚的“遗产”——几千幅艺术作品,这些是他过去几十年里接诊过的精神病人画的。几年里,普林茨霍恩又从欧洲各个精神病医院搜集到大量精神病人的油画、水彩和雕刻作品,并从其中选出一些有相当水平的绘画展出。
展出之后,他从中精挑细选了十多位病人的作品,编成《精神病人的艺术性》(Bildnerei der Geisteskranken)一书,这是历史上第一本分析精神病人艺术作品的专著。
精神病人的艺术创造力第一次得到严肃的对待,普林茨霍恩医生也试图从病人的艺术创作走入病人的精神世界。
在国内,艺术家郭海平2006年在南京祖堂山精神病医院建立原生艺术画室,开始国内最早的精神障碍患者或者康复者的艺术创作探索。2007年,郭海平与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病房主任王玉合著《癫狂的艺术一一中国精神病人艺术报告》,在艺术界和精神医学界引起关注。
原生艺术理念的执行者认为,精神病人因为疾病的影响与社会比较隔绝,他们能用一些比较独特的视角来看待世界、看待人生,而且因为他们没有绘画技巧的限制,能够在作品中自由流露自己的原生情感。
学生时代,陈智民医生就接触到郭海平所推崇的原生艺术行动,等到真正成为精神科医生,陈智民希望在病房里也做一些探索,于是有了“艺术病房”的创建目标。他的想法得到了科室的支持,钱竹书医生和孙黎红护长也带动着全科的医护人员一起参与。
虽然治疗是艺术特色病房的基础目标,但他们更强调“艺术价值”,医护人员对“艺术家”们充分尊重,甚至仰视他们的才华。他们相信,在这种受到尊重的气氛中,“艺术家”们会创作出让人意外的作品。
尽管B1病房的画室刚刚开放半年多,但陈医生认为,已经发现了老陈等具有创作潜力的“艺术家”,接下来他希望有更专业的艺术家给他们指导,让他们的作品能更进一步。
当然,要发掘更多的“艺术家”,需要扩大创作队伍,陈医生希望更多病房参与,从中发掘人才。
 
精神病人为何需要展现“才华”?

艺术创作究竟能为这些精神病患者或者康复者带来什么?
客观而言,自由绘画本身对患者的精神康复有好处。陈智民医生说,无论什么人都有抒发内心情绪的需要,画画就是一种抒发情绪的方式,让康复者的情绪得以宣泄。第二,创作的过程可以让康复者体验到精神的成长。第三,在画室里,“艺术家”们会自发地讨论、交流,这也是一种康复训练。“画室里这几位中老年‘艺术家’会像小孩子一样互相看看别人在画什么,有时候还会拍拍马屁,他们形成一个小小的社团,互相之间有了一个精神交流的机会。”
艺术病房想要传递的观念,是“重新看待”精神病康复者。
老陈住进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B1病房已经快十年了,中年发病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后,老陈长期住院治疗。后来病情得到控制,符合出院标准,但出院需要家人同意才行,家人不接,老陈成了长期住院的休养员。
在精神专科医院病房里,老陈这样的情况很多,一些患者甚至终老于医院,医生成了最理解他们、最关心他们康复情况的人。
陈智民医生说,无论何种治疗手段,最终的目的都是希望患者康复回归社会,但因为复杂的社会原因,很多病人是回不去的。比如很多老年病人单身,监护人是兄妹,兄妹自己也年老,无力照看。而很多社区还没有能力提供精神康复照护。
所谓“复杂的社会原因”里,根本上还是人们对精神病康复者的恐惧和歧视。因此通过展示“艺术家”们的作品,医生们希望公众能够看到精神病患者和康复者的独特“魅力”,消除公众的偏见。
B1画室未来准备通过网上展示和线下活动,将“艺术家”们的作品展示给公众。“很多人印象里精神病患者和康复者好像是一群比较差劲的、被社会抛弃的人,我们用作品去多多少少改变大家对他们的一些印象,希望大家能够认识到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蛮有才华的。”
陈医生现在有很多设想。比如让“艺术家”们的作品去参加国际大赛,在网上搞拍卖会等等。曾经有一位精神病康复者的画作,在郭海平的帮助下参加拍卖,被一个欧洲人以300欧元的价格买走,陈医生很羡慕,希望有一天也能看到自己病房的“艺术家”创作出受到收藏者喜欢的作品。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艺术病房”初试牛刀,“艺术家”们的作品已经显现出一些艺术上的独特风格。也许不久以后,我们就能在一所真正的艺术展厅里,与他们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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