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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不在远方丨有态度

2017-02-20 邹金灿 南方人物周刊

诗词热之后,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背诵量大,还真是一项本事


写了十多年的古典诗歌,突然之间遇到了一个全民热谈古典诗词的浪潮,有点错愕——一档名叫《中国诗词大会》的节目,自今年春节以来引起了全民关注,热度可谓空前。看着各个平台上讨论这个节目的声音,心里不胜感慨,又有一些怅惘。


这种情况,对于这个曾经璀璨的诗国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因为肯定很多人去读诗。从这一方面来看,电视节目已经收取了所期待的效应。


有人批评说,节目更多是展现了选手的背诵能力,这不算本事。这种批评没有道理,因为这只是一个电视节目而已,需要照顾的因素太多,着重于考核选手的背诵能力,并没有什么问题。为什么那些竞相飙高音的节目可以得到追捧,而奖励选手背诵诗词能力的节目却不值得赞赏?这在情理上说不过去。


事实上,对于学诗词的人来说,无论年纪大小,多积记诵之功,永远不是一件坏事。前贤非常注重记诵。翻开《朱子语类》就可以看到,里面有大量谈论读书方法的内容,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在强调记诵的重要性,以及告诉弟子如何去熟记所读过的书。朱子的这些言语,针对的是普遍的读书人,而不是职业学者——那时候并没有这个职业。


学习古典诗词,记诵是非常重要的一种方法或手段,当然,它不能是目的。就我本人的见闻来说,今人的记诵之功,不是积得太多,而是太少。常见一些学者,陈述起观点来是口若悬河,然而需要征引典籍的时候,他们往往不能背诵出原文,而采取约述大意的方式。相比起来,老辈学者(尤其是受过旧式私塾教育的前辈)则不然,他们在谈话的过程中,一旦遇到经典书籍的片段,经常能够直接背诵出原文。


有人说,古人这种重视背诵的精神,扼杀了思维的活跃性,导致科学的不发达。我只能说,这个锅太大,古人是背不起的。在读书上重视记诵,何以就限制了科学?这个疑问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重大议题。事实上,一些人打造这个大锅,往往只是在掩饰自己的懒惰罢了。记诵,从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对于一篇文章、一首诗,今日能背诵,一段时间之后可能遗忘,这是人之常情。针对这种情况,古人强调要温故,然而今天一些人转而鄙薄背诵,若不是懒于温故,实在找不出其他原因。


记诵是一种实打实的功夫,非常能说明一个人在学问上的功力。什么样的情况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学问如何?答案应该是和此人聊天,而不是读他写的文章,因为文章可以事前做准备功夫,而聊天尤其是闲聊则不同,一个人的腹笥丰不丰,往往能在闲聊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某种程度上看,能背诵的作品多,还真是一项本事。选手在节目中展现出很强的背诵能力,毫无疑问是值得赞赏的,因为会这种功夫的人,我并不认为有很多——观众对选手背诵量的惊叹,不是正好说明这一类人在人群中的比例之低了吗?


多积记诵之功,跟某些人提倡的少儿读经运动不同,读经主事者只是要求少儿背诵经典,不讲解文意,夸大背诵的功效,这种做法是把背诵当成了目的,自然有许多弊病。但因此而反对或鄙薄背诵,则是因噎废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同样不可取。


在我有限的视野里,还没有见过一个背诵量很小的人能把古典诗文学好的。古人就更不用说了。王勃即席写成的《滕王阁序》,成为千古经典,文章里面有大量的典故,只能从平日的记诵中来。天才尚且如此用功于记诵,我辈凡夫俗子呢?


比不通格律更可怕的,是不问是非


在诗词引发全民关注的时候,我们似乎更应该把力气用于探求诗词方面的真是真非问题。令我怅惘的是,在这一端,所看到的是满满的遗憾。


所谓的“是非”,不只是简单的对错,亦包含了对事实的认知与态度。一个人是否尊重事实,决定了与此人进行的讨论是否有意义。朱子说:“天下义理,只有一个是与非而已。是便是是,非便是非。”譬如,古典诗歌分古体诗和近体诗两种,从宋代以来,人们写近体诗都遵用《平水韵》,语言一直在变,但《平水韵》是一个稳定的书面系统,即便是帝王写近体诗——例如乾隆,也遵循这个韵部。这些情况,就是不容抹杀的事实,其背后的道理是:不能因为迁就当下的语言而轻易改动诗韵,因为语言流变得快,今日改订韵部,明日语言又变,那么按照这种思路,韵部又要再改,如此折腾,还写什么诗呢?


因此,今人写古典诗歌,若是不想遵用《平水韵》,大可不写近体,而去写古体,因为古体诗在押韵方面要求没有近体严格。所以这里面就有一个是非:遵用《平水韵》的作品不一定是近体诗(可能是古体),但不遵用《平水韵》的一定不是近体诗。


不过,当下的一个“盛景”是,一些好古人士提笔写古典诗歌,从平仄上看,他们是努力做到符合近体诗的格律,很显然是在写近体诗,然而押韵的时候却不用《平水韵》,还美其名曰用“新韵”。这种情况,存在于许多古典文学方面的学者身上,令人咋舌。又见诗词大会的一位评委,集了苏轼的几个诗句以成一首“七绝”,首句最后一个字是平声而不入韵,这不合近体诗的格律。被人指出问题后,这位先生如何进行自我辩护,此处不论,值得一说的是,他的粉丝们见此情况,纷起指责批评者是在嫉妒,却不理会批评者所指出的问题是否属实。


写诗出律不可怕,丢失了最起码的是非观,才是最惨不忍睹的情况。写诗不合格律,改合律就是了,然而今人却是文饰之辞何其多也。事实上,在学诗这条路上,再也没有比掌握格律更简单的事情了,一两个小时的学习即能解决,接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在阅读古人作品的时候注意核对格律,久之便于格律问题豁然无碍。


在今日常见的景象却是,许多学者或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要遵循格律,然而在另一边厢,一些享有巨大社会声誉的人,把一些不合规则的诗摆放出来,赚取世人点赞无数。你一说格律有问题,马上有人维护对方说:格律只不过是形式,形式应该与时俱进,意境、韵味才是最重要的。


这种声音,非但没有让人看出有什么意境或韵味,反而将说话者身上那股蔑弃规则的流氓气概展露无遗。当事不关己的时候,这些人可以大力挞伐、嘲讽那些不遵守规则的人,然而反观其人,却随时在藐视世间的规则。人一不小心就会成为自己鄙视的那种人,这真是一句警世名言。


每一种文体,都有它的规则。我们看到,即便是对韵部要求比较宽松的古体诗,也有一些必须遵守的规则,比如不能平仄通押。一个人写古体诗,文字的“意境”再高,也不能平仄通押。若是作者非要如此不可,那么可以去填词,例如《西江月》这个词牌,就是规定要平仄通押的。


在体育场上,没有人会反对这种说法:玩篮球不能用脚,用脚请去足球场。然而在今天的诗词圈里,你一谈类似的规则问题,则一定会有人出来抵制。可堪浩叹。


那么,对于前人定下来的规则,是不是就得一成不变地遵守呢?当然不是的。在近体诗高度成熟的宋代,有许多诗家去创作拗律(平仄不符合常规格式的律诗。在唐代,杜甫写诗时就已经有许多这样的尝试),比如黄庭坚、陈与义,就写了不少拗律,其中一样有许多佳作被后人记住。然而这种做法的前提是,诗人早已熟练掌握了常规律诗的创作。今人却是连基本的格律关都没有过,就大谈意境为上、格律次之。如同一个人连站立都还没有学会,就谈论如何跑步——这种声音,能有多大的聆听价值?


说尽万千道理,不如先掌握平仄


在古典诗词这一领域里,判断一个人是外行还是内行,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看其是否掌握了平仄。汉字都有平仄属性,有些字是平声,有些是仄声,有些则是平仄两读。在古典诗词中,平仄是绕不开的一道大关。


1932年,陈寅恪先生致信给刘文典说:


平仄声之分别,确为高中卒业生应具之常识……今日学校教学英文,亦须讲究其声调之高下,独国文则不然,此乃殖民地之表征也。声调高下与语言迁变、文法应用之关系,学者早有定论……凡中国之韵文诗赋词曲无论矣,即美术性之散文,亦必有适当之声调。若读者不能分平仄,则不能完全欣赏与了解,竟与不读相去无几,遑论仿作与转译。(《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


陈寅恪先生所论甚是,他的这一封信,深入谈论了国文教育的一些重要问题,对于今日的语文教育者来说,仍然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别的不说,掌握了平仄,首先就能帮助你正确读音。比如“忘”字,在今天的普通话里是去声wàng,但在古诗文里一般作平声用,读wáng,像陆游的诗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句“忘”字所在的位置只能是平声,所以要读wáng。


又比如,“听”字也是平仄两读的,平声的读音是tīng,仄声的读音是tìng。在苏轼的名作《定风波》中,根据格律,“莫听穿林打叶声”里的“听”字必须是仄声,只能读tìng。同理,唐人李颀的“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亦然,此联出自一首七律,上联的“听”字只能是仄声,读tìng;至于下联的“过”,也是一个平仄两读的字,但在这里它是韵脚,只能是平声,读guō。


对于王安石的诗句“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有教材认为,这里的“间”字是间隔的意思,应读jiàn。这是不细究平仄而导致的错误。“间”是一个平仄两读的字,读jiàn就是把它视为仄声,于是“京口瓜洲一水间”的格律就成了“平仄平平仄仄仄”,这种格式是三仄尾,不符合近体诗常格——王安石的七绝,极少出现三仄尾的情况。


再者,“一水间”是成词,这个词里的“间”字,古人一般作平声用。杜甫有诗:“追饯同舟日,伤春一水间。”这是一首五律的首联,律诗只能押平声韵,因此这个“间”字只能读jiān。回过头来看,这是一首格律严谨而且首句入韵的七绝。


说到底,掌握了平仄,绝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而只是一项基础功夫。读诗若是不理会平仄,极容易一开口就把本来很美的作品读错了。另外,掌握了平仄也在生活中有一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过年贴春联的时候,不会把上下联贴反——千万不要小看这件事,你若是留心家家户户贴的春联,便可发现贴对的并不多。


另外,掌握了平仄,就可以根据“平声长,仄声短”的原则,去吟诵你所喜欢的古典诗词。不少人读诗,要么是平平念出来,这容易显得干巴巴;要么是使用朗诵腔,这种读法往往夸张且没有普适性。吟诵则没有这些弊病。前贤即使是写古体诗,也非常讲究平仄的安排,其中一个考虑是诗成之后要进行吟诵。我们作为读者,对古诗文进行吟诵,是致敬前贤的一个上佳方式。


相对于了解格律而言,要做到清楚辨别每个字的平仄,花的功夫可能要多一些。识别平仄的一个重要步骤,就是辨认入声字。不过,在这个时代,我们想要学知识又实在是太方便了,只消在网上稍事查找,就能找到许多帮助你辨认入声字的方法或经验。


如果说单纯去了解平仄不免有点枯燥的话,那么现实世界中亦已有非常好的书籍,帮我们既能读到好的诗词赏会,又能掌握平仄。譬如我们读唐诗,一定绕不开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关于这个家喻户晓的选本,有一个至今仍然很容易找到的注本,那就是喻守真先生的《唐诗三百首详析》,此书不仅有词语注解,还点出了诗人的作意、作法,此外更是标出了诗中每一个字的平仄,极其便利读者,对唐诗功莫大焉。



要之,欣赏前贤留下的美丽诗篇时,与其口沫横飞地去说尽万千道理,不如先掌握平仄。在诗词世界里,平仄是一道“硬菜”,把它吃下,接下来才有底气去发表各种高见,不是吗?


诗不在远方


2016年,一句“诗与远方”引发全民热议。2017年,一个诗词大会让国民兴奋异常。那么,古典诗词的春天来了吗?我们真的对诗有那么向往吗?


未必。这是因为,诗词从未进入过“冬天”。可以肯定的是,人们对的美追求与向往是不会丧失的,古典诗词能够屹立在无情的历史长河当中,已经证实了这是一种美的东西,只要汉字不消失,就一定会有许多人喜欢它。


话说回来,更多人喜欢古典诗词,不意味着会多出一些诗人。古典诗词虽美,若说全民都向往它,都去习写诗词,那是不可能的事,也没有必要。即便是诗在各种文体中占据最高位置的古代,顾炎武也说“诗不必人人皆作”。所以在今日,即便往深一层说,在大学中文系里也不必要求每个人都会写古典诗词。


甚至对于所谓的诗词“普及”二字,我们也应该有一分冷静的思量。因为最普及的,往往不是最好的。比如李白的诗作里,《静夜思》绝对称不上是佳作,但它绝对是李白知名度最高的作品之一。又比如同样是唐诗选本,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选诗眼光要比《唐诗三百首》精到,但此书的名气不可能比《唐诗三百首》大。这些都是我们在谈论诗词的时候,需要照看到的事实。



当然,《静夜思》与《唐诗三百首》不应该受到讥笑。正如在这个尘沙漫天的时代里,诗词大会这样的节目能够受到广泛关注,是件值得欣然的事情一样。现在,节目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值得关注的,就是诗词本身的一些基本元素:格律、平仄、体要……这些知识并不难得来,它们是我们无论读《静夜思》还是《梦游天姥吟留别》、喜欢《唐诗三百首》还是《唐诗别裁集》,都最好要具有的储备。


诗,不在远方,就在我们自己的脚下。


本刊记者  邹金灿

编辑 郑廷鑫 rwzkwenhua@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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