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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灵迭代丨创业者

2017-04-29 张明萌 南方人物周刊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我跟社会没有那么强的疏离感,我可以树立生活,可以面朝大海,但那个不够有趣,或者说那个生活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但你一旦被社会抛下了,那班车就永远搭不上了。”



花花绿绿的舞台上,张泉灵起身结辩。这一期的辩题是“要不要为自己的孩子定制完美人生”,她选择了“要”。和前几期一样,她的论述中出现了具体案例——2015年1月9日,第一例定制婴儿出现;详细数据——婴儿母亲有一种遗传性乳腺癌基因,最早发病出现在27岁;科技词汇——基因编辑、UI升级。棕色民族风连衣裙并没有改变张泉灵的风格,她一开口,依旧是身着正装的央视女主播,知性、严谨。


马东邀请张泉灵担任《奇葩说》导师时,她已从中央电视台辞职一年半,身份由主播变成紫牛基金合伙人。重新拿起话筒讲话,她有点担心。面对天然兴奋、驾轻就熟的事,她本能地警惕,但她迅速找到了答应的理由:好奇心。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这是她新职业的责任,紫牛基金二期投资会涉及泛娱乐和体育,连续三季霸占网络第一综艺的《奇葩说》极具研究价值。


《奇葩说》不太容易适应,尽管张泉灵已经在预告片里化身何仙姑和马东啃鸡腿,并接受了节目组给她的着装定位,“穿得像少数民族跳大神的”,但要和“张牙舞爪”的选手愉快地打成一片,还需要一些时间。在她的评价体系里,这个时间是六场录制,她认为这之后自己融入了这个场子。


张泉灵是自信的,北大毕业、入职央视,第一部片子就拿了奖,三峡拆迁、汶川地震、神七升天都能看见她的身影……她在国内最大的平台观察这个国家的重大事件。经验告诉她,世界不过是这个样子。快速理解、快速自洽,记者生涯定制了这两个重要的能力。当潮水转向,她转身进入创投界,开始生命的后半段,一个嘴里充满着创投词汇的张泉灵开始更新。


“名人转身,不能失败。你有了更大的自驱动力,至少不想输得很难看。”如果把自身比作产品,转行则是一次彻底的“迭代”。


张泉灵最怕斜坡和速度,七年前,丈夫拖着她去滑雪,她不得不一次性面对人生的两大恐惧。站在雪道上,她开始试着控制速度,再试着掌握技巧。恐惧还在,但竟然也能享受到滑雪的乐趣。


迭代大概从那时就开始了。



消灭野心


张泉灵自认是一个标准的上海人,生于弄堂,长于石库门。门里七户人家,29口人,人均居住面积不足四平米,共用一个水龙头。早高峰半小时像一场战争,这家上班、那家上学,这家刷牙、那家洗脸,全都指望着那个水龙头。她学会了上海人的“识相”——接一杯水,蹲边上刷牙。


北上求学,她受到了外地人对上海人最高的赞美:“你不像上海人”,她的翻译是“不计较”。识相和不计较在她身上碰撞,形成一根线,线的左边是约束自己的行为,右边是做一件事情,不光自己舒服,还要想想对方舒不舒服。有时这个赞美来得让她不舒服,事情小到在一个饭局上,她能喝两杯,酒肉落肚,对方说,你不像个上海人。“他给上海人打了个标签,没有人喜欢被打标签。”


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标签,一同习惯的标签还有另外两个:北大才女、美女主播。“你得认账,有些事情你做过,有些平台你待过,你就有这个标签,你就得认这个账。”


张泉灵原本想当律师,却选了个和律师没什么关系的德语专业,到了大三参与中央电视台和北大联合举办的《中华文明之光》,节目一百五十多集,需要到全国各地追溯中国的历史发展。在北大叶朗教授的带领下,张泉灵接触到汉代和唐代陵墓雕塑的知识——狮子雕塑为什么有强健的胸肌、汉代为什么浮雕多于圆雕、潜藏其中的民族精神是怎样的……“记者这个职业太好玩了,你永远在见新鲜的人和新鲜的事情”,律师的梦想被她扔到脑后。毕业遇上央视招人,她成了《中国报道》的记者。


《中国报道》旨在关注中国正在发生的新兴事件,并由权威专家解读。张泉灵在这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第一个报道关于无形资产。那是1997年,有人给《三毛流浪记》做了一个评估,认为它值5亿,张泉灵需要向观众介绍怎么评估无形资产。“这是很早的IP概念。”她说。第二个报道是中国第一波国有企业改制,怎么改制员工持股,怎么比对资产……第三个报道是社会保障房如何建设。在一个个宏大命题中,她打下了经济学基础。“当时的目标是向世界报道中国,我在那个栏目干了三年,那三年比上个大学牛掰多了。永远是中国最核心、最权威的专家在给你解释新的事情,在学校是学不到的。”


三个选题做完,张泉灵就去了三峡,她赶上了第一次大坝截流,往后三峡清库爆破、长江第二次节流她都在。清库时,老县城要炸掉,迁走的老百姓回来看到房子被一一爆破,满脸故土难离。宏大命题下的微观命运摆在她面前,她感受到了世界的复杂性,“每个人站在自己角度都有合理性,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价值观——包容性。你不当记者,可能有类似的概念,但你不会感受这么真切。”


新鲜世界迎面而来,选题一个接一个,好奇野蛮生长,经验与名望齐飞。工作一年多,张泉灵开始规划自己的未来:我第一个节目就得奖了,是不是当一段记者就要去当主持人,之后变成制片人,再变成主任?这样的职业规划被她视为“野心”,“野心是你有很明确的目标要做成什么。”一年之后,这样的野心开始消退,自我和解的理由是:“如果把新闻作为终身事业,自己已经在一个最好的平台,有足够的空间和发展。如果做一辈子,这么着急的心态要出错,很快到了最好的平台、最好的位置,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是吗?”


2004年,张泉灵在敦煌莫高窟采访


进一步的自我开解是:“人生只有大目标和小目标是不受别人干扰的,大目标是我想做新闻,你想做就去做;小目标是这个礼拜解决镜头逻辑,想干就能干。什么事情会受干扰?我要得奖。你觉得好,别人未必觉得好。我要当制片人,你说了不算。所有我说了不算的事情都不需要成为目标。”



延续好奇


在至少18年的时间里,张泉灵觉得自己会当一辈子记者。自我开导后,职业野心换成了对答案的探索。发展促进新生,新生引来报道,报道伴随争议,争议直到数年甚至数十年后才有了答案。适时自洽成为记者的必要能力。“(面对新事物)我要快速理解,快速把这个逻辑说圆了,因为我要出稿子。逻辑不一定是对的,因为你事后不负责,只要当时不出问题,明天就再见了,是吧。你当时就是对的,变了之后你可以再去采访。只要在当下每一个逻辑是自洽的就可以了。”等待有着乐见其成的意味,在央视18年,张泉灵眼看着从前经历的争议一个个尘埃落定,作为事件亲历者,她感到社会的变化与自己息息相关,这实现了她做记者的另一个目的——让社会变得越来越好。


即便辞职了,新闻理想也一直存在。通过报道,全国贫困县的字典变成国家付费了。通过报道,收容制度废除了。“你不能要求每一篇报道出来就被高层发现、解决问题,这需要积累。毙掉的选题没有发出去你会觉得郁闷,但是日积月累难道大的目标不是为了让社会变得更好吗?”


中央电视台也在不断改变。互联网风生水起,央视尝试拥抱新媒体,在直播中互动,PC端开放评论窗口等等。“我们注意得很早,但是重视程度不高,年轻观众已经根本不打开电视机了,你没有考虑这时候你所谓的传播怎么来做。你们要占领新阵地,他们跟你没有关系。”


希望影响社会的诉求被媒体介质阻挡,受众不再是年轻人,最新发生的变化也不再是自己的选题,这个社会正在发生的变化和自己无关,原本紧密的社会一步步脱节,“我是个充满好奇心的人,充满好奇心的人最大的恐惧是什么,世界的变化跟你没关系,是吗?”这个恐惧摆在面前,像极了很陡的斜坡,踩上去意味着极速,比之更甚的是,这影响到了张泉灵的本质生活。


面对恐惧,可以顺从——消灭好奇,连同热络的细胞陪着传统媒体老去;也可以抗拒——延续好奇,转行。张泉灵选择了后者。对她来说,好奇是血脉里的东西,“我周围的人都挺好奇的,好奇难道不是人类的共性吗?你只是假装不好奇,假装什么都懂假装无所谓。不好奇跟死人有什么分别?”


2015年,张泉灵开始与一些互联网公司接触。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你要跳槽吗?我们这儿有职位哦。4月,她到猎豹拜访,这个上市公司时刻紧绷,强大的内在张力让张泉灵印象深刻。CEO傅盛对张泉灵同样印象深刻:她有钻研精神,有开阔的事业,执行能力特别强。他邀请张泉灵加入自己的新团队。


张泉灵参加《奇葩说》节目


在傅盛看来,做投资的核心是有足够的好奇心,张泉灵本质上是记者,记者的核心是了解事情的规律,通过媒体推动改编,二者有相似之处。同时,张泉灵有足够的知名度,在非互联网行业有丰富的资源,而今互联网创业从纯互联网变成互联网+,谁能将资源串起来谁就能获得胜利。


傅盛开始了超过两个月的游说,其间,他带张泉灵去美国,参观了Google、Airbnb等公司,拜访了自己在美国做的投资项目。她发现跨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早期投资,需要看准一个人、一个行业,和记者相似。创业有专业细分,她不懂,却也能够凭借记者时期的积累找到专家。比这更大的刺激来自视野和思维:全新的思维方式,最前沿的想法,年轻的活力,尽管不成熟却一直向前冲的动力。他们像一群新世界的侦察兵,他们是未来。


2015年9月,张泉灵宣布从央视离职,并发表了《生命的后半段》,她写:


“有一天,我看见了一篇霍金和加州理工学院的理论物理学家莱昂纳德·蒙罗蒂诺合写的文章。文章的开头描述了这样的一种场景。一群金鱼被养在圆形玻璃鱼缸里,他们看到的世界和我们所处的世界,哪个更真实?在金鱼的世界里,由于光在进入水时发生了折射,在我们看来做直线运动的一个不受外力影响的物体,在金鱼的眼中就是沿着曲线运动的。而如果金鱼足够聪明,那么,金鱼也可以在他们的世界里总结出一套物理学规律。虽然,这样的规律对于金鱼缸外的我们来说,根本就是胡说。但是,问题来了,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不在一个更大的我们没有观察到的圆形金鱼缸里呢?


“其实,人生时不时的是被困在玻璃缸里的,久了便习惯了一种自圆其说的逻辑,高级的还能形成理论和实践上的自洽。从职业到情感,从人生规划到思维模式,无不如此。


“我突然觉得,如果好奇心已经在鱼缸外,身体还留在鱼缸内,心会混乱吧。我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我是否要离开我工作了18年的央视,去换一种视角看世界?”



警惕自洽


接受采访前,张泉灵约了朋友谈事情,她骑着自行车慢慢观察沿街商铺,突然意识到零售业发生了变化,纯粹的线下店已经不见了,水果店、小超市、药店……每一家都有线上的延伸。“你现在生活中的很大变化就是衣食住行的变化,继而是你想法的变化,这些根源是网络。网络大量东西刚出来的时候,很多人觉得事情很难成,但后来就改变了生活。你好奇怎么改变的吗?背后谁做推力呢?”


转行后的张泉灵拥有了全新视角,她的好奇心升级了。遇上摩拜和ofo的问题,记者张泉灵会想,为什么政府公共自行车没成,摩拜会成。滴滴刚出来的时候有出租车司机抗议,记者张泉灵感觉到发展的阻力。而滴滴和摩拜相继发展壮大后,投资人张泉灵会自问,我是不是错过了这个社会发展的主动力?摩拜和ofo是两种不同的途径,占领市场还是占领前端?


加入紫牛基金第一年,她一天工作18个小时,接触新的人脉圈、建立投资界的概念、建立细分领域的概念……原本前面有坑能绕着走,现在处处有坑,填平了才有路。原本能看见自己的未来,现在每天操心别人的未来,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未来。


有时会因性格中的谨慎错失机会,比如她在多个场合都曾谈到的直播平台类项目。去年张泉灵就断言肯定能成,也与数家平台谈过投资,但没有拍板,她想等100%的胜利,于是错过。


最新一期奇葩说的辩题“该支持父母去养老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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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领域引发焦虑,数据是为数不多的救命稻草。张泉灵从不避讳对数据的依赖,《奇葩说》的每场辩论,她都会举出一连串的数据,蔡康永评论:“泉灵老师是专门讲数据的人,人家是拿科学数据讲话,我们这些鬼扯的立刻现形。”在工作中,从《中国报道》开始,数据就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对宏观经济而言报道,数据能指示一个方向。当了投资人,数据能够帮助分析,“所有出现的数据都是有原因的,你要理解数据,建立数学模型,去分析系统偏移、分析权重,去做判断。”


一旦得心应手,她会警惕自己是否路径依赖。如此往复,时刻不得闲。她有很多种方法缓解,比如列一张清单,左边写十个目标,右边写五个担心。目标对应担心,分析出目前焦虑的根源是什么。她的根源是不自信。“实话实说,我至少不想输得很难看,我比一般新晋投资人容易成功,我在一个还不错的平台上,我的资源不是一般新人能够调动的。当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你还是不愿意上来就做得不好。压力当然会有。”


把握发展动向,不被社会丢下,张泉灵认为自己处于很舒服的状态,尽管这种舒服伴随着一系列劳苦。她始终坚定的是:“如果跟世界脱节五年,你会形成一条自洽逻辑,认为世界按照你的规律来进展,你根本没有好奇去探索。这是我很害怕发生的事情,也是我时刻警惕的地方。(不需要紧跟社会发展)我不行,我做不到。我跟社会没有那么强的疏离感,我可以树立生活,可以面朝大海,但那个不够有趣,或者说那个生活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但你一旦被社会抛下了,那班车就永远搭不上了。”


本刊记者  张明萌  实习记者  何钻莹 

编辑  翁倩  rwzksta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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