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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少年依旧?——张楚、姜昕、唐朝老五等老中青摇滚人都来了,为音乐,更为那个海魂衫少年

2017-08-23 邓郁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8月20日晚,北京,《永远的钟鼓楼》演唱会  图 / 山羊



 


钟鼓楼少年近况引发的关注,也照见了他、他的同代人及后来者在音乐路和思想上的分野:有人耽于怀念,有人与过去作别,有人天马行空,有人还如履薄冰。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i0541oi2qbx&width=500&height=375&auto=0姜昕、天堂乐队雷刚和项亚蕻带领全场合唱《钟鼓楼》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聚会。


8月20日傍晚,二环边的北京糖果俱乐部,海魂衫、红领巾占据了我们的视线。


“我和8个铁托(注:特指摇滚的死忠粉,无论乐队)都来自那个亢奋的(90)年代,大家都已经被生活磨得庸碌了,但听到这次演出的消息还是想来,所以从河北驱车数百公里来了。”做工程的苑先生兴奋地给我们展示他收藏的一架子老唱片。


在演出场地自费买了一件海魂衫的歌迷张女士说,“我知道他不会来。但看到这个消息,就明白了演出的目的。意会到了。”


歌迷排队等候入场中。有的在现场买了富有象征意义的海魂衫,还有些铁托直接穿着这身过来。  图 / 山羊


张女士口中的“他”,正是这场《永远的钟鼓楼》演唱会要致敬和支持的对象——何勇。


这位上世纪90年代的朋克代表,“魔岩三杰”之一,在钟鼓楼边,在香港红磡,都曾发出过让人振聋发聩的声音。第一张也是迄今唯一一张专辑《垃圾场》音乐上不乏古典传承,意识上却前卫得如炸雷惊世。如同他钟爱的麒麟一样,多年来何勇桀骜独立,也因为愤世个性和未经思考的言论惹下不少麻烦。如今身体和经济状况都不尽理想。


发稿前我们从主办方那儿得到他的近照,和前些年发胖的样子相比清瘦不少,眼神也宁静了许多。


何勇和父亲何玉生近照  主办方供图


关心他的人总想能为他做点什么。于是何勇乐队曾经的吉他手、现在乐势力担任艺术总监的姚林给相熟的老炮儿们和年轻乐手逐一打电话,希望做一场公益演出,收入所得悉数捐给何勇家庭。“大家全都没打磕巴就同意了。”姚林说。


“大家”里,包括“魔岩三杰”中和社会保持较多互动的张楚,已经离开唐朝乐队、但依然钻研吉他,思想上愈发空灵的老五,长发飘飘的姜昕,天堂乐队、核聚变G、郝云、爽子、液氧罐头的张宇,从《中国好歌曲》里走出的项亚蕻、灰子、李夏,还有刚刚冒头的两支高校乐队——白皮书与葡萄不愤怒。


姜昕和何勇是一个大院儿里长大的发小。姜昕的丈夫鼓三儿年少时便曾跟随何勇的父亲何玉生四处走穴,多年后何勇又和鼓三儿、姜昕在一起摸爬滚打。她说,春节她去看望何勇时,曾提到20年前的“嬉皮村”约定。


“好多年前,何勇告诉我,我们会建一个嬉皮村。村中心会有排练室,有录音棚,还有活动中心,他说你放心,我们都不会孤独一人,我们会相互爱护,相互照顾。春节的时候,我问他,何勇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那个梦想吗?他说我记得,等着我,我们一起来实现。”


姜昕  图 / 山羊


郝云算那天话比较多的一位。唱完歌,他说:“嘿,你如果在现场,你如果看到演出会怎么想,在场的观众都为你而来,你要赶快出来跟我们玩,顺便减减肥。(笑)早点出来接着跟我们耍……”

 

郝云   图 / 山羊

 

郝云和乐队  图 / 山羊


无需多言,音乐本身便抒发了一切。硬摇也好,金属也罢,说唱亦可,所有的人都在这扎实的3个小时里觅得了自己的精神归所。

 

唐朝老五的吉他演奏  图 / 山羊


核聚变G乐队主唱李子维  图 / 山羊


爽子和乐手  图 / 山羊


天堂乐队主唱雷刚唱起《我们每天生活在这儿》 图 / 山羊


现场歌迷  图 / 山羊


现场歌迷  图 / 山羊


歌迷们最为期待出场的张楚最后现身,样子活脱是岁月的注脚:头发稀疏,三道皱纹爬满额头,瘦削的背佝偻着,视线更爱看着脚下和远方。


在早先和上海音乐人孙孟晋的访谈里,张楚曾点到即止地说起何勇,“水瓶座,性格容易爆发出来,做事情也挺有规划,但最大的问题是虎头蛇尾。”


中年人张楚越来越不为自己和那一代人承担社会加诸于身的过多负载。他喜欢游泳,家里有个划船机,也有跑步机,旁边放投影,有时投出个海来,还放个应急灯,想象自己去救人。但这些,他不拿给社会看,享受平凡的无能,又如何。


张楚  图 / 山羊


演出当晚,张楚演唱了近几年的三首新歌。他自嘲从3月份起,就一直忙着拍一部佛教纪录片,整个夏天都被晒得乱七八糟的——这个形容词把找不着话的讲述人自己都逗乐了。


“今天正好是何勇的女儿9岁的生日。这是一场很北京的、传统的演出,我们一起来纪念过去的音乐,美好的生活。”


这已算张楚在公开场合难得的表达。演唱完,他对着台下说,“祝大家——”拖了一两秒,没想出词来。底下有人大喊,“《姐姐》——”他显然听到,却也没有任何回应,趔趄着脚步离开了舞台。


最后的致敬环节,液氧罐头的张宇、灰子、李夏合唱了《姑娘漂亮》,姜昕、天堂乐队雷刚和项亚蕻带领全场共同唱起《钟鼓楼》。姚林郑重地感谢了所有人,也转达了何勇父亲何玉生发来的感谢短信:


我很想去现场,也应该到现场,但因刚做完心脏手术,不能激动,不能多运动等原因未能出席,很是遗憾。我们家人非常感谢你们全体员工职员们,观众们对何勇的关爱,各种关心。再一次向全体员工们和及现场观众们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何勇的妈妈在二楼全程观看了演出。当姚林向大家示意她的出席时,这位个子不高、装束朴素的老人起身向大家挥手,看得出她在强忍住眼里的泪花。


何勇的妈妈康玉兰  图 / 山羊


《钟鼓楼》唱毕,突然响起一声何勇在红磡的大喊:“我现在用一句北京话向你们问好:吃了吗?”


公号摇滚客的编辑滚君说,这一声犹如一声惊雷,他的心脏受到猛击,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n0541rvgsxr&width=500&height=375&auto=0液氧罐头的张宇、灰子和李夏合唱金属版的《姑娘漂亮》


15岁时的何勇便被父亲送进乐团,跟着全国各地奔走巡演。何玉生给他下了一句评语:“有天分的孩子,能从生活中提炼出歌来。”


生活磨折过这个少年,他骄傲过,偏激过,埋怨过,也在时移世易后出现在综艺节目的舞台,配合着主持人插科打诨,用“摇滚方式”演唱邓丽君。但从朋友们的讯息里能感觉得出来,他内心的“反骨”并没消失,对于音乐和演出依然充满了渴望。


下一步,何勇会怎样?


唐朝老五认为,大众不用纠结于此,就像大可不用赋予这次活动过于浓重的意义:“我也不是他的灵魂,他也不代表你的灵魂。今天有人组织(演出),大家传达一种心得,一种祝福。至于每个人在干嘛,甭问也甭想太复杂,因为每个人在时代里,都价值千秋。”


钟鼓楼少年近况引发的关注,也照见了他、他的同代人及后来者在音乐路和思想上的分野:有人耽于怀念,有人与过去作别,有人天马行空,有人还如履薄冰。和当年那个“豪杰辈出”的年代相比,今天这个时代更容易“造就”和速成。然而是否经得起时间的捶打,一切始终要靠作品说话。而怎样更自在地活着,往往超越音乐这件事,成为他们更关注的问题。演出前后,我们采访了几位参与演唱会的创作者,他们不仅聊到了何勇,也谈起了自己近年的状态。


姚林,此次活动策划和主办方代表,吉他手(前何勇乐队吉他),70年代生人  图 / 山羊


姚林:好的音乐,真诚始终是第一位的


何勇的性格很直爽,想什么说什么,很善良。我第一次登上万人舞台就是他带的。前一阵我见过何勇,看到他也瘦了,挺好的。我们见面、拥抱、聊天,他状态很好。我们聊得很开心,也挺心酸的。他有眼泪,我也有眼泪。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见了……你想,他也接近五十岁了,还没有白发。 


他说出来我们该做专辑啦。新专辑还是何勇风格。他其实也渴望站在这个舞台上。 


去年我们办了摇滚30周年演唱会。我觉得再做40年的时候我们会有遗憾了,可能有的人就来不了了。那么就把摇滚30年作为我们最想要的活动来办。说起来,老炮儿们的音乐确实棒,但是一直没有新鲜血液也不行。所以我们在高校里也做了一个选拔。


我从乐手的身份,到如今,成了一个看乐手的身份,别的我也不会,弹琴也不算能弹明白,但是这个行业我是脱不开了。这个时代给你太多,你听的新的东西太多了。可能能学一些新的东西回来。不过好的音乐,真诚始终是第一位的。


唐朝老五,吉他手,60年代生人  图 / 山羊


唐朝老五:摸到琴的瞬间是超能量的


80年代的时候,我们这群人会私下传递一些小道消息,唱片。何勇那时候送给我第一张Eddie Van Halen(艾迪•范•海伦)的唱片。这个人在英美空间里玩blues的时候,他提出了一种新的,带有挑战性,天赋性的一种音色。这个玩法完全颠覆了吉他界的观念。我称之为老英雄。


我觉得何勇挺好,想演就演,不想演,在家待着我们就演了。你也不知道他在哪,我觉得他没什么变化。我们这都奔六了,只要找到活点就行。用冰块把边边草草都冻掉。


这两年我和刘索拉合作,有很多新鲜玩意。基本都在表现灵性的东西。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轻盈地上路,这很重要。我一直跟人说,你学吉他,当你摸到琴的瞬间是超能量的。琴跃起的声音瞬间抚爱着人,甚至比爸爸妈妈都亲。和一个女孩的初吻,也是超能量的,但为什么逐渐就弱了呢?这也是我们要思考的,我们必须让这个东西达到源代码的最佳值,怀念当初,这点是永恒的,它不是死的。


未来的束缚太多,要做解码器,把码解掉……我对圈子里的动态不太关心,倒是对人工智能感兴趣,对霍金感兴趣。脑袋里一会儿就跳到一千年之前,一会儿就跳到一千年以后了。好像一个人失恋了,再失恋了,我们也在记忆里爱着那个女人或男人。这算是我在那个时代的一种福气吧。


姜昕,歌手,70年代生人  图 / 山羊


姜昕:他有超过常人的敏感,所以脆弱


何勇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成为了一个童星,年轻的时候应该多去看看世界是什么样的,然后再去选择会更好。但是年少成功的话……消化能力比较弱,太纯粹了吧。他有超过常人的敏感,所以脆弱。


何勇是第一代走出来的人,演完之后会在床上躺三天起不来,是用生命在歌唱。这些东西是在生活里一起的,到今天也不会变。


关于嬉皮村的梦想其实来自于约翰•列侬,因为我们都是爱他的,我觉得是一个传承吧。所以我会参加今晚这个活动,让我们完成这个年轻时候的梦想。


雷刚,天堂乐队主唱,70年代生人  图 / 山羊


雷刚:安全感特别重要


2012年还是2013年,当时我们做摇滚春晚,在798做了一个摄影展,当时何勇也去看了。第一届摇滚春晚在糖果办的,他给我们拍的VCR。后来两届都在奥体中心体育馆。在798,他看着那些照片说,你们第一次(摇滚春晚)的意思最对,离大家最近。后来在体育馆,离大家都比较远。欸,我觉得他说得挺对。 


何勇的才华不用说,现在这么多朋克,但像他那么(直给的),极少。崔健用的更多都是隐喻。他就是挺简单的一个人吧,只是抗压能力没那么强。


我这几年老去曼彻斯特。有一次到一个叫阿波罗的live house,听的乐队叫安慰剂,本来觉得主场的声音特娘,不是特喜欢。我坐在二楼看,那个节奏让我不停抖腿,突然就对这乐队就有好感了。它调的声场直接打你心脏,让你坐那儿都想动。也不会特别吵,音量的比例、音色都让人舒服。


说起来,国内大面积地真唱,在电视上真唱,也就是近十年的事儿。国外演播市场早就非常成熟。我想看3月曼城的演出,从去年12月份开始订票,就没票了。英国最大的音乐节,提前一年开票,几十万张票立马就没了。你说咱们这儿哪有这个……

  

看演出,他们好多都是拉家带口带着小孩,等到最后唱完了,要求返场,呵,第一首歌还没完呢,退场就如潮水一般。说明他们的演出,并不见得非得是死忠粉才花钱看,但听音乐看现场,这是他们的生活习惯。


在国内现在创作,还凑合吧,但还是得想着改善自己的生存状态,怕得病,孩子,各种问题,心里头老不踏实。安全感是特别重要的。最早我们有版税,但没演出;现在是有演出,但没版税了,总是瘸腿走路。


张宇,液氧罐头主唱,70年代生人  图 / 山羊


张宇:舞台上不忘我就不敬业


我和何勇不熟,不管怎样他是前辈。就算不认识,也是中国摇滚里有代表性的这样一个人物。如果说这回是帮助(他)的话,这话有点大,中国做摇滚乐的就那么多人,可能有情结的越来越少。


这些年我没那么气盛了。但我还是喜欢new metal,它能满足我,表达心里的那种东西。在new metal的这种大框里,我们是融合性很强的:hip hop;电子、funk、电音……我们这是一个特别鸡贼的风格。哈哈。


我从96年弹琴,当时只是一个喜好,到变成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到今天我也没有失去这个、失去那个啊,全是收获。


前两天在内蒙演出我玩了一个死墙。一般的“死墙”是让两边人互撞,我那次让两边人哗地撞我。很嗨,当然也有点危险,呵呵……如果在舞台上你不是一个忘我的乐手,那你就不敬业。我觉得摇滚乐都应该这样。


最近做《地下一层》这个网络节目,给大家介绍一些新兴的乐队,各种风格都有。其实我从来没当过主持,(节目)也做得有点糙。不过,平时经常出去巡演,各个城市可能会遇到很多乐队。地方上很多乐队缺少这个机会来展示自己,做这个平台就要有这个责任。


刘家辉(白皮书乐队主唱兼吉他),90年代生人  受访者供图


刘家辉:社会对摇滚乐的误解保留至今


我刚看了《战狼2》和《二十二》这两部电影,对电影本身没有特别的支持或反对。但电影之外,有些事引起了我的思考。


对于慰安妇来说,最残酷的并不是日本人犯下的问题,而是他们走了后,她们身边人对她们,包括对她们生下的孩子的态度。


《战狼2》火了之后,有位中戏老师(尹珊珊)发表了意见。她的微博后来被网友攻占,人肉。这些事(从慰安妇到尹珊珊的遭遇)是有内在联系的。人们很容易站在过分的道德制高点上去评判。我做乐队时,也会透露出我的态度,想通过克制、压抑的音乐尽可能传达给听众一些理性的思想和声音。


说到何勇,这些年他就出了那一张专辑,我觉得很悲哀,不是为了何勇,是为了社会悲哀。我觉得当时他遇到的一些事情,环境是要负责任的。这个社会,应该对每个人的观点和看法,给予足够的尊重。其实从张楚、何勇那一代到今天,社会对摇滚乐的一些理解误区,人们自古有的看法,还是保留到了今天。我很难有勇气告诉别人,我决定以音乐为生。假以时日吧……


(参考资料:《张楚对话孙孟晋》,感谢乐势力和山羊对本文的支持)


文 本刊记者 邓郁  实习生 崔健一 谢祎昊 赵逸凡 王双兴 刘芮 梁婷

摄影  山羊   编辑  陈雅峰 郑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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