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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话的人:让听众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2017-11-12 戚展宁 南方人物周刊




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生活压力的消解靠的是观赏生活压力更大的人,脱口秀演员则扮演着这个角色。阿水说,“喜剧的本质其实是一些很悲的东西,只不过套上了笑话的外衣。观众发笑是因为站在上面的人过得没自己好。”




“在广州这座大城市生活很不容易,我毕业之后那段时间,每到交房租都会胃痛。后来情况恶化,我开始‘经痛’,经济上那种疼痛。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女士那几天的难言之隐。”台下六十多位年轻观众的笑声如潮水般散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四平方米左右的舞台上。得到观众的回应之后,脱口秀演员邓智民松开之前刻意皱起的眉头,转到另一个段子作结。


2015年,邓智民(来自佛山市三水区,艺名“阿水”)跟12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组成了香蕉脱口秀俱乐部,每周举办1-2次演出。他说,香蕉的弧度像笑容,是一个既平凡又能引起观众思考的符号。


调侃趣事琐事,戏谑地谈论生活的难处,是脱口秀演员的拿手好戏。“如果带着优越感教育观众,是不会有人笑的,让你觉得好笑的东西,绝对不是积极、有意义的事,都是让你难堪、不开心,甚至丢脸、不敢讲出口的东西。”



笑声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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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市二宫地铁站出来走十分钟,就能到阿水的出租屋,40平方米左右,月租1600元。门框旁边的墙有些开裂,自行车、书、梅西球衣和鞋盒堆在窗边,一只猫喜欢躲在床底。白色小桌上放着水壶和笔记本,他常坐在旁边的黑色沙发上工作,独居生活让他感到自由舒适。


下午3点,阿水步行六分钟到家附近的星巴克,开始写讲稿。除了安静和免费以外,他觉得在这里写稿有仪式感,可以逼自己走出舒适的环境,认真工作。一场15分钟的演出,2500字的内容需要积累两个月,不断打磨后留下精华。


大多数的段子灵感来自广州市民的普通生活,最平凡的琐事,往往最能引起共鸣。创作段子通常需要类比和错位。“如果我有钱,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要去欧洲。但是没钱,你就只能去区庄。本来是跨国旅游,变成跨区旅游,由越秀到天河。”“我很喜欢一个地方,叫耶路撒冷,因为它的名字比较有诗意。在广州能跟耶路撒冷一样有诗意的,就只有嘉禾望岗,汉溪长隆。”这是通过类比找到笑点。而错位,则尝试将一些事情放进另一个场景。“很多标榜个性的广告语,是很容易得罪人的。比如麦当劳,如果你女朋友问你,你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你就不能说‘我就喜欢’。”


出道以来,阿水记下的段子超过六万字,可以连续讲三个小时。有了足够的段子,他决定开一场个人专场脱口秀。


2017年9月24日,阿水在落音乐空间开了职业生涯第一场个人脱口秀,主题是“童言无忌”,讲从小到大跟父母之间的趣事。一支麦克风,一个麦架,一张放着水瓶的凳子,就是舞台的全部。


聚光灯下的阿水衣着依然随意,他微笑着来回踱步,以平淡的口吻铺排,“我妈是一个特别省的人,她觉得买任何超过100块的东西都是一种罪过,迟早会有报应的。我还记得上大学买第一双耐克,要三百多块。回家她问要多少钱,我说30块的时候,她已经想跟我断绝母子关系。”笑声如约而至,他继续延伸,“现在我一双鞋子五百多块,我会说是朋友送的;买了苹果手机就是公司年会抽奖中的,用的电脑是在楼下捡到的。”刻意停顿,快速结尾,“于是我妈叫我也给我弟弟捡一台回来。”笑声发酵到高潮,观众的情绪完全被调动起来。


当晚,只能坐80人的音乐空间挤了一百多人。舞台上,阿水的目光一直在观众席来回游走,观察着人们的反应。他记得,除了一个观众全程玩手机,全场的节奏都跟着他走,基本每个段子说出去都有效果,“观众像待哺的小鸟,等待着笑话。”这是他评判一场脱口秀最铁的标准。


笑声就是一切,至于段子有没有让观众深思,受到什么教育,他不在乎。“老实说,一个观众听到你的笑话,第一反应不是笑,而是思考,这个笑话是很失败的。就像你吃一道菜,第一反应不是好吃,而是思考,这个厨师可以炒了。”


脱口秀被看作“自杀式表演”,因为表演时能看到观众即时的反应,而冷场则是每个脱口秀演员必须经历的尴尬。2016年底在越秀区小剧场演出,作为压轴演员,阿水本该将气氛拉上高潮然后收尾,但是观众笑声零散,最后六分钟,气氛再也拉不住了,一点点往下沉。“讲一个笑话出去,反应很弱,连忙再抛下一个,还是没有反应。我就知道出事了。”他试图掩饰尴尬:“你们的掌声能不能齐一点呢?这样真是很难听。”


回忆起这次演出,阿水的第一反应是“绝望”,“观众一点反应都没有,是很打击人的。”



不需要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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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脱口秀不是随便一个人上去讲笑话,而是一个有趣的人讲一些好笑的给你听,所以最重要是让观众觉得你是一个有趣的人,透过段子让人觉得这个演员很真实。”阿水后来总结道。


脱口秀演员不需要扮演,上台也是“做自己”,讲出自己所感所思。因此,阿水觉得自己沉浸的是生活,而不是角色。虽然演员的舞台形象要比观众低,但他从不“作践自己”去引发哄笑,只讲自己的真实感受。虽然段子也会经过艺术加工,但总体上仍然是真实的想法。比起单纯逗观众笑,通过藏在段子里的思考与观众交流让阿水觉得更有意思。


走下舞台,阿水的生活单调而自在。他从不看综艺节目,只喜欢一个人在家看篮球比赛,或者听着电视机的声音晾衣服、扫地。相对于社交,他更喜欢运动,每周去飞翔公园打三四次篮球,流汗让他很放松,不需要思考。舒适自在也是阿水表演时的理想状态,他在舞台和现实生活之间切换自如。


上一次开个人专场时,阿水还不是一名职业脱口秀演员。


2010年,阿水是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告学专业的大三学生,看了一个林海峰的栋笃笑(粤语脱口秀)专场之后,一下就被这种表演形式吸引住了。他特意去学校的电脑室,把校园共享服务器上所有黄子华的栋笃笑视频逐一看完。


黄子华能够将沉重的话题讲得很轻,这对阿水有一种魔力。他说,当时自己还是个“中二少年”,“胆粗粗”想试着自己讲。于是他开始想段子,每天把灵感记录下来,一年之后整理了15页讲稿,有1.5万字。


2011年的5月12日,阿水还留着一头长发,穿着白天拍毕业照用的海魂衫,晚上就做了脱口秀“即食大学”。在他看来,上大学就像吃方便面,“读大学之前对大学充满幻想,就像你看着一包即食面(方便面),永远都是很大的虾,很大一块牛肉。但是拆开之后发现是不一样的。你想投诉又不能投诉,因为上面只写着一句‘图片与实物不相符,一切解释权归厂家所有’。”


这种黑色幽默的风格,贯穿了阿水的演艺生涯。“找到一些生活里大家觉得很平常、但是跟我认知不协调或者很有落差的地方,从而在里面找出幽默的点。”他想起一位朋友说喜欢抽烟,因为抽烟能代表男人的孤独。但是阿水想,吃糖也可以啊,笑点就出来了。“脱口秀演员最重要的是保持对生活的敏锐感知和观察。”


如今,阿水做脱口秀已经三年有余,香蕉俱乐部目前已经有27位成员,但是除了阿水和Gama,其他都是兼职演员。阿水说,脱口秀的淘汰率特别高,投入产出比又很低,天分没那么好的演员写50个段子才出一个好的,没效果的只能重新写。而效果好不好,则要经过“开放麦”的检验。香蕉俱乐部每个周五会定期举办“开放麦”演出,卖低价票,让新人练习,或者给老演员测试新段子。


在北上广深四个大城市中,广州的脱口秀氛围相对较差。香蕉俱乐部举办的多数演出,都只能挑选100个人以内的场地。“这些大城市生活压力大、节奏更快更紧张,谁都需要宣泄的场所和出口,而脱口秀提供了这个出口。”


无论多重的生活压力,在阿水口中都能变成轻松的笑料。“有一次在楼下吃面,在路上居然有人给我派传单叫我买楼,他可能觉得我短裤加拖鞋的造型很像一个隐形富豪,吃面也能顺便买套房子。重点是以我的财力,我唯一买得起的楼就是番石榴(粤语发音同‘楼’),现在哪里有地铁上盖出售?我买三斤,绝不讲价。” 他说,任何一件事如果可以用笑话的形式讲出来,说明已经可以直面,不再产生抗拒情绪,甚至“看破了”。


有时候,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生活压力的消解靠的是观赏生活压力更大的人,脱口秀演员则扮演着这个角色。阿水说,“喜剧的本质其实是一些很悲的东西,只不过套上了笑话的外衣。观众发笑是因为站在上面的人过得没自己好。”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第533期

原标题《说笑话的人》

文 / 戚展宁

编辑 / 孙凌宇 rwzkzx@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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