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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眼 | 空如容器

2018-03-30 邱苑婷 南方人物周刊


自己的心意和想法,被认真对待了,被不带审视和偏见地问询了,被一种令人舒服的好奇看见并抚慰了



知道是枝裕和受侯孝贤影响颇深,两人关系也较好,采访前,我特意找出本刊老记者余楠两年前做的侯孝贤封面,打算见面时送给是枝导演。


果不其然,一看到杂志封面上的侯孝贤,是枝裕和立马双眼放光,用蹩脚的汉语熟练地念出了他的名字:“噢,Hou Hsiao-Hsien!”


据以往的经验,大多数时候,采访对象会在此时把这份样刊摆在一边,抬眼看你,作出“我准备好了开始问吧”的抖擞模样,快节奏地驶入名为正式访谈的轨道,干净利落地把这些琐事抛在刚过去的时间里。


但是枝裕和令人微感讶异地留在了那个过去的时空——他极认真地翻看着,一页一页,速度缓慢——就好像自己看得懂似的。


我盯着他翻杂志的从容劲儿,不由得猜,他现在在想什么呢?试图从认识的汉字里解读文意,还是在揣摩杂志的品格?


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他电影里那些慢镜和空镜的由来。后来采访结束,我告诉他,自己最喜欢的是枝作品是《比海更深》,他又露出疑惑:“每次有人这么说时,我也都很好奇,可以问问你为什么喜欢吗?”明明在别处是可以言笑晏晏、客套结束的话题,他不赶时间也不敷衍地要仔细听你说。说完了,他忍不住还要追问:“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分不清谁才是记者。


于是又明白了许多周边采访里,各种人从是枝裕和身上感到的信任。自己的心意和想法,被认真对待了,被不带审视和偏见地问询了,被一种令人舒服的好奇看见并抚慰了。这种好奇不是源于某种自恋式的狭隘,而是源于对世界的无知与敬畏——在见识过许多名不符实却自视甚高的人后,在固执与固执交锋撞得头破血流时,在数度警醒勿陷入自我挣扎的泥潭与试图解脱中,我逐渐意识到,处理与自我的界限何其难,而是枝裕和这样的存在,又何其珍贵。


我们最后选了“天真”作为是枝裕和的封面标题,也正是出于此。这是树木希林在周边采访中对是枝导演的评价,日语原话是“無邪気”,加上一句“好奇心旺盛”。尽管我开玩笑说,“天真是枝裕和”这六个字摆在一起,看起来总像是在说“今儿天真是好啊”,但编辑翁倩还是选择坚持,理由是一句我不能更赞同的话:“天真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


为此我特地去查了“天真”的词源。《庄子·渔父》有云:“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故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巧的是,写是枝裕和时,老庄道家对“空”“无”的阐释确乎时常浮于心头。心空乃容万物之大,忘我方得世间广义,这在是枝裕和身上显得如此自然,也许比天天把这些词挂嘴边的僧人践行得更好。


字句轻巧,行之实难。见过是枝裕和后,我有时会想,这空如容器的姿态,究竟是天分还是后天训练可成?作为写作者,我还艰难地在文字与自我的界限里找平衡,很多时候舍不下心有不甘的控制欲。恰在此时,看到朋友董婧读完马尔克斯《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后写下的几段话:


“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敢于放弃自我是难能可贵的。而考虑到这个自我竟是马尔克斯,就更加可贵百倍千倍了……即使是新闻写作也不可能完全杜绝自我的出场,但对于这个常常自鸣得意而又装腔作势的自我来说,多加小心总是没错的。”


如若还达不到是枝裕和的境界,就先从多加小心开始吧。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第542期

文 /  邱苑婷

编辑 / 孙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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