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塌桥事故幸存三轮摩托司机：“我们是肉包铁”
刘建军在他的屋内。他说住的地方很破，不好意思给我们看到
就差一厘，刘建军就要被压在无锡垮桥下。他吓得腿软，只有庆幸
劫后余生，刘建军“也没什么怕不怕的”，他说最重要的还是挣钱。他所在的钢材市场有许多不幸的故事，但司机们总还要挣钱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图 | 本刊记者 杨楠 发自无锡
实习记者 邹露 何沛芸 包莉婷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全文约2742字，细读大约需要7分钟
无锡高架桥坍塌事故中，倾覆卡车上的轧钢由山东生产，经水路运到江阴港。不少小老板都会拿这批货。无锡是钢贸重镇，曾在2009年上马四十多家钢材市场，其钢材市场也曾在2013年遭受重创。
建于2004年的东方钢材城勉强撑过当年的危机。从地图上看，东方钢材城和无锡高架桥坍塌地，只有不足800米的距离。
这里有许多卡车司机，还有一些三轮摩托司机。远则苏南到西北，近则钢材城外两公里，这些司机都能帮钢材炒货商拉货。
10月10日傍晚，刘建军驾着他的三轮摩托，同过往三年那样，为老板——有时候他又称呼他们为客户——送一小车钢材，行程约1.5公里。这是最常见的小单子，50元一次。
还有几百米了。刘建军肚子饿。他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又忙得赶不及午饭。他饿得着急，要闯红灯。冲过道路的那几秒钟，他先听到了“轰轰轰”几声响，再看到眼前的路面桥倾斜、砸落。
后来他想不明白的是，明明他看到桥动就开始跳车，为什么被拍到的视频里，他是桥塌了才跳。
视频来自网络
他成了那个大难不死的三轮摩托司机。三轮车的挡板被桥面撞碎，他看着面前被砸断的小车，瘫软在地，随后慢慢爬上三轮车货厢。
昨天的事后怕么？“怕。”司机们总还是说怕，但跟着又说，在东方钢材城，翻车的、压垮的、锸刀割的，年年都有不幸的人。
刘建军是躲过一劫的人，以下是他的故事。
劫后
我肚子太饿了嘛，想趁那个几秒钟的红灯冲过去，没想到冲不过去了。走到一半我就刹住了，慢慢地刹住了。然后到那个地方就看到，那个桥上面有那个大挂车（长且大的卡车），听到它轰轰轰响了几声。怎么形容呢，反正当时听到那个声音就不一样，然后就看到桥开始往下掉。一开始响的时候是斜（桥面侧翻），斜了马上掉下来。
我看到桥动就开始跳了。开始完全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直接坐到地里头，腿软了么，然后往车上爬。我腿当时不能动，就自己用力爬。后面来了几个特勤，把我车子往后退了。
之后好多人爬到我三轮车上面。不是围观我，是要看看前面那个事故现场。我就坐在车后面，他们站着。
第一个电话是我舅妈打的。舅妈差不多时候也经过那边，回家看我车子不在，也知道我经常走这个桥下面，就打电话给我。好些亲戚打电话给我，9点的时候老板也打来。他看到网上的视频，他看着就觉得像我的车。他就问我人怎么样，后来话说得差不多了，我就说了一句，货还没发掉。老板直接说货发不掉没事，明天发不掉后天发，客户着急也没用。
10点多我把车勉强骑回去了。我兄弟来接我喝酒，我们兄弟五个人都在。我爸昨晚知道这个事儿，回老家叫人吃酒去了。就是回家放鞭炮去晦气，就是说捡了一条命的意思。
刘建军和他亲戚都住在这里
砸下来那会儿，我没想到死，我就是庆幸。我看到被砸的那些车，立马腿软了。离开现场好像就没有了，没有感觉了嘛。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这个事情不可能放在心里一辈子，对不对？
我今年37岁。干这个，虚算就是四年，实际的话就是三周年。现在这辆是第二辆车，之前那个车因为撞了一下，心里不舒服，就换了这个车。正常的话，超过1.2吨我就不拉了。
我这个发动机功率是300毫升的，要是拉一吨半两吨的，可能十来天就报废了。报废的意思是维修的代价太大了，不如买个新的，拉越多货物越经常坏。
今天车开去修了。你看我们聊天中我接了三个客户的电话，问我车好没好，喊我去送货。假如车是好的，出于我的本能反应，只要有电话我肯定要出去的，你不可能闲在家里的。这个市场里炒货公司多，我们有时候给拉了送物流，也有送苏州常熟，直接送厂里了。
哎，（昨天的事）不提没事，但是提起来，会有咯噔一下。
视频来自网络
往日
我不喜欢上班。烧过三年电焊，就是上班。有的事情不想弄嘛，老板总归想你去做呀。你再稍微顶一下他，不骂你嘛？总归要臭你一下。感觉无缘无故地吃了这个瘪，心里不舒服，委屈，不干了。
我初中在上海读的，父母在那里做生意。初中也没毕业，就是学不好。感觉和人家好学生在一起，有压力，自己就不想上了。因为留级的嘛，退学的时候17岁吧大概。那时候也没工作，就是老打架什么的。
为了方便管我，还把我弄到我舅舅船上，我舅舅开大船的。后来就自己做生意，想赚钱。
刘建军家屋外
那时候我姨妈跟我舅舅都在开废品回收站，生意好做，也叫我回去开。回来开了，正好遇到08年金融海啸。那时候六万多一吨的铜收回来，到最后卖的是三万不到。
我这辈子喝酒就喝醉过一次。就是开废品站，请派出所所长吃饭。那个事情我就不说了，反正喝醉很难受。
后来去我们村子上一个人那里学做包子，做点心，加上去的那天跟回来的那天，总共就学了七天。学了个大概吧，基本放什么材料都有个比例，我就用秤称，熟练了就不用称了。在靖江开了个包子铺，赚了点钱，太苦了就不干了。一天24小时只睡四个小时，还分开睡。
三轮摩托拉一些分量轻、距离短的钢材。刘建军出事的摩托，大致模样如此
想不到做什么生意了，就回家烧电焊。烧了三年就来当司机。三轮摩托最多跑四小时的单程。晚上装好货，一早就走。1.2吨拉满有五六百块钱吧，但（我干的）这个（长途）比短途的活少多了。
这份工时间挺自由的，只要不上班，也没人管，能自由就开心。
钱
是的，每年东方钢材都要死几个人。但这个东西，可能吧，一个女同志，心里会有阴影，但是男同志嘛……担起一个家庭的事情，你明知道害怕，你也要把它干下去，你不可能坐在家里玩，对不对。
东方钢材城，许多大卡车在此装货
今年夏天，就是前面有个公司，他们专业的叉车工，晚上下班人家把货送过来，就直接把叉车叉翘起来，几吨板砸到腿上。上次加工厂也是，一个卷掉下来，直接把人砸死了，一个卷二十几吨。
这个东西怎么说呢，有的是不小心造成的吧？也没什么害怕不害怕的，小心点就好了。
市场呢，现在是生意不好，没什么生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弟那个厂，去年的话，工人24小时上班，两班倒，机器不停。像现在夜班基本上没活干，能把白班的活干满，干满12个小时就不错了。订单少了。
但作为男人，你总归要撑起一个家。自尊心是强，不强怎么办呢？有无助的时候，但我不想说。
对未来的期待？挣到钱，这是最直接的问题啊。
最穷的时候就是被人瞧不起的时候。小时候，人家看到我们穷，瞧不起啊，心里很难受的。从我记事起，我们家最多能拿个三五百块钱。他们，我估计能拿出几万块钱出来。他们瞧不起我爸爸妈妈，就代表瞧不起我。
各方面都能感受到被瞧不起。所以挣钱这件事，是我心中的第一目标，这个从来没有变过。
农村人说实话，说了嘛也许你们不是这个想法。我们嘛现在就是说挣到钱，挣钱第一位。
三轮车也超载，但不会重太多，主要拉重都是货车。三轮车毕竟烧汽油的，没有劲儿。烧柴油的劲大，拉多一点没事。但怎么说呢，大卡车安全性高，他们是铁包肉，我们是肉包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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