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的志愿者:一对互相隐瞒病情的母女
关于过去十天,母女俩说出了两个不同的故事
好消息是,昨日小熊和母亲核酸检测转阴,父亲已在昨夜被接去方舱医院,等待治疗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记者 杨楠 实习记者 何沛芸
图 | 小熊朋友圈
编辑 | 蒯乐昊 周建平
全文约4324字,细读大约需要10分钟
善缘车队的部分志愿者 图 / 小熊朋友圈
同志愿者小熊通话时,她的母亲走到电话旁,催她吃饭。于是我们三个人聊了起来,关于过去十天,母女俩说出了两个不同的故事。
新冠肺炎的患者多是中老年人。但网络用户以年轻人为主,记者们常常听到的是他们的儿女讲述患病、治病的过程,很少听到老年人自己描述内心的恐惧与坚强。
目前,小熊和母亲的核酸检测已经转阴。
图 / 小熊朋友圈
一
抽出CT片子,就像赌局中摸一张关键的牌,一点一点往外抽,边看边猜。
“右下肺异常密度,考虑感染性病变,病毒性肺炎可能性高”,片子上这样写。这张牌太差,小熊的心僵住了。
她已经连续三天反复发烧,身体一会儿冰凉,一会儿烫得头晕。失去了嗅觉和味觉的那天,心中警报作响,她立即预约了核酸检测,五天后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
“我怕别人传染给我,没想到我才是病源。”小熊说,她得盘算下到底是缘何感染。
她家挨着中南医院。1月23日,中南医院医疗防护物资告急,向社会发出募集帖。她发了一个朋友圈,问谁知道哪里卖口罩请电话联系她,她想捐给医院。从那天开始,她每天电话接到手软,大拇指按屏幕按到肿,新加了两千多个微信好友。
先是平均一分钟接两个电话,都是陌生人来电说,我给你钱,你帮我买点物资一起送到医院行不行。她便拉了一个五百人的微信群,组织志愿者对接物资和医院。接着群里出现一位中南医院医生,说医生下班没有车,问能不能谁给送一下。小熊马上开车出门,又顺手发了一个朋友圈:武昌这边有打不到车的医护人员可以联系我。电话又被打爆,附近其他医院的医生也向她求助。她忙不过来,便在微信上召集了私家车车主,组织了“善缘车队”,每天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
图 / 小熊朋友圈
车队里挺多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瞒着家里人出来当志愿者。可做了志愿者,就不敢再回家,害怕传染了家人。有的人睡在车子里,有的人相约找个空房子住下——他们不敢住酒店。那会儿,新闻里正在说年轻人不容易感染。于是这帮年轻的志愿者互相打气说:不怕,我们底子好,百毒不侵。
他们的防护服和口罩,多半是运送物资到医院后,医生心疼他们,分送给他们的。
车队运转了三天,武汉市政府宣布机动车限行。小熊只得解散了车队,但转念一想,年轻的车主们有时不注意消毒,或许会造成交叉感染,还是不要把好事做成了坏事。于是她留下了大车车主,比如SUV或者后备箱大一些的,重建了运输物资的群,专门向医院运送捐赠来的医疗物资和生活用品,还去帮红十字会清点物资。大概还是在车内感染的吧?小熊这样想。可她已经很小心了,她给车子里外消毒,戴四层口罩,还穿着防护服。但接送医护人员的第二天,她便开始发烧。之后便自觉隔离,自个儿在家调度车队工作,并提醒和她接触过的朋友自行隔离。
会不会是被妈妈传染的?妈妈已经感冒了好些天了,小熊突然这么想。但这个念头一冒出,便被她坚决否认了。妈妈已经去拍了片子、验了血,医院说就是个支气管炎。
自从去过医院,妈妈便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来,24小时都戴着口罩。母女共处一屋,她却连妈妈的面都见不到,谈何感染?于是小熊瞒着家人去做了核酸检测。
善缘车队送达物资 图 / 小熊朋友圈
二
李桂桦是小熊的母亲,56岁,爱美,冬天穿得薄。一月中旬那会儿,她就开始畏寒,恶心想吐。她去社区医院,拍了片子验了血,医生说是流感带来的支气管炎,给她开了消炎药。她戴了12天口罩,连睡觉都戴着。她看上去食欲不错,每天都能吃下牛肉或者鱼肉。
小熊以为妈妈不知道新冠肺炎,大概是烧太过了,都不和自己说话。有时候和妈妈相熟的阿姨发来微信,她才知道妈妈和别人说自己好难受,好痛苦。流感很快会好,小熊安慰自己。
李桂桦在床上躺了四天,头晕无力。她一直减肥失败,却突然瘦得前胸贴后背。“难受得要命,又不晓得它是个什么鬼病。”她睡不着的时候刷手机,看到有人说武汉出来了新型冠状病毒,和SARS很像。
她从来不是个好运气的女人,这回,她心想自己大概是中奖了。“我晓得这病不是一般的感冒,我都晓得。”她后来说。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背着女儿,偷偷给120打了四天电话,每天打很多次。得到的回应大同小异:要预约,要等着,前面还有一百多人等着送医。“我说我人都不行了,还预约预约。”
没办法。据《南风窗》对一位120急救司机的采访,目前武汉120的出车辆已是平日的两倍,每辆车平均每天都要出车十五六趟,司机们每天连续工作十多个小时,甚至十九个小时。
丈夫天天和自己吵架,从早到晚。丈夫连日高烧不退,埋怨李桂桦说,就你出门上班,你要是不被感染,也不会到家里面传染给我们。李桂桦回嘴道,我生病没死,都要被你埋怨死了,我是个病人啊。
去哪里做核酸检测啊?李桂桦问自己的朋友。朋友说,没有试剂盒,去医院也轮不到你。她并不知道试剂盒已经增产,确诊环节正在逐步打通,每家定点医院所拥有的检测名额正在增加。
她被一种恐惧包围着。对于湖北之外的人来说,死亡率或许只是2%这个数字。但对于武汉人来说,感染和死亡,就是身边的人。李桂桦看到朋友的妹夫发高烧一周多,天天在医院隔离,却住不进医院。后来人没了,家人也被感染了。
“我早就有预感。我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这一次我真的是害怕。不是说疼痛,我们生孩子那种痛,是精神上很大的压力,你觉得莫名其妙,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病?”
她又走去了一次社区医院。社区医院说,你现在去定点医院,也不一定看得上医生。“他们说现在我们国家对这个病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治疗方法,只能靠你自己,你能吃最好就吃最好。”
李桂桦好些天都没了味觉,水也喝不进,可她得吃,拼命吃。“我要活着,就要拼命地吃,只有吃饱了才能跟它(病毒)打仗。”李桂桦说。
睡不着也要躺着睡,她关了手机,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坏消息。她想起小熊,又想起母亲,还有好多亲人。“我母亲中风了八九年的,我女儿还没结婚,我要为了我的亲人活下来,我要看到我们国家能够把这个病搞下来。”
她说人心里必须要有一个支撑点,要有一个希望,如果你这个都丢掉,真的会被病魔打败。
李桂桦的房间挨着李小熊,她每天都听着女儿在外头电话接不停。她想,也许我就是听着女儿在说话,也许就这样就走了。
图 / 小熊朋友圈
三
2月1日晚上,小熊特别想吃烧烤。她打开外卖软件,起送都得三百五十块。“三百五十块能买多少肉和蔬菜啊。”她悻悻作罢。
家里囤了些年货,每天按煮火锅的方式煮一些。她这天吃得格外多,是个不错的信号。妈妈烧退了些,偶尔也能从床上爬起来。核酸检测也排到了,小熊决定第二天带父母去医院看病。
小熊打听过了,离家一站路的第七医院,就诊速度挺快,一个诊室有四五个医生轮流看诊,也能排得上核酸检测。“最起码当天去,当天能看上”,小熊说。
家里有车,但没有消毒液了。开车出门意味着又要消耗消毒液,小熊父母决定走着去七院,一站路走了一个小时。父母早上七八点到,前面有一百号人在排队,小熊中午到,前面有两百号人,他们九点离开医院,“后面还有百来号人”,小熊说。
有的人拿了号先回家,过儿再来。小熊一家走不动路,就在医院一直坐着,坐得屁股疼。十点半到家的时候,小熊才想起来,父母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那天父母拿到了咽试纸,还拍了CT。李桂桦藏着CT不让小熊看。CT显示,李桂桦的两个肺已经多重性病变,再往下一步就是纤维化,变成大白肺。小熊偷着看到了CT,李桂桦就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我现在好得很,你们放心。
在医院的13个小时里,他们看到了太多无助的病患,躺地输液的,背着吸氧袋的,住不上院的。李桂桦看得淌出眼泪。
武汉定点医院已经超负荷运转,没有一张空床,没有一个闲人,发热门诊24小时开启。二位身处疫情一线医生都对南方人物周刊说,他们已经做了一个医护人员能做的一切,不吃不喝甚至不上厕所在看诊或是照顾病患。患者住不上院,他们无能为力,甚至想给患者跪下。
在等待核酸检测结果的三天里,他们都认为大概率将确诊。小熊的警惕性随着志愿者的工作而提高。车队开始接送医生的时候,也有许多患者给他们打电话,求送医院,恳求能不能联系医院给找床位。她偶尔悄悄跟医生聊几句,听说几天接诊一两百个疑似的。她知道疫情严重,只是没想到,武汉一千万人,概率真的会落到自己头上。
确诊之后不仅是身体的痛苦,还有精神的恐惧。李桂桦心慌慌,她觉得自己正在接受一场漫长的折磨,时间越长越可能判死刑。小熊问过那些因为志愿者工作联系上的医生,知晓目前武汉的医院床位已满。“怎么办呢?前面应该还排了好几百个人在等床位,排到我们要十天半个月吧,不知道我妈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一切正在好转,小熊或许不用等那么久。日前火神山专科医院已经投入使用,开始接收患者。同时,武汉已经改建三座方舱医院,设立1800张床位,能够专门收治新冠肺炎的轻症患。另有雷神山专科医院也即将竣工,可提供1600张床位。更多的方舱医院仍在紧张建设之中。
图 / 小熊朋友圈
四
小熊的2020年春节原本是这样安排的:和男友旅行,去迪士尼,去泡温泉,然后举行订婚仪式。现在,他们已经吵了十几天架。
“怪我呗。要是我不组建车队,两天两夜都没睡觉,可能抵抗力不会下降,就不至于一接触就感染。”小熊说。她经常要凌晨才能回复男友早上的微信,男友怪她关心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也不关心自己,怪她把自己置身险境。
“他觉得我做这个事情,我太微不足道了,跟武汉现在感染人数比起来,跟这么严重疫情比起来,我累得半死,做的事情也就是一滴水,还不如不做。”小熊说。
“那你觉得呢?”我问小熊。
“我肯定不认同他,每滴水都有用。哎,我为了做志愿者,都差点跟他分手了,两个人天天吵架,每天吵架。”小熊说。
李桂桦是在房间里听见小熊那些接不完的电话,才知道女儿做起了志愿者。她只凶过小熊一次:“自己饭都不吃,还去搞别人。自己家里人都生病了,你都不管,去管那些不认识的人。”然后就赶紧躲回了自己房间。
但她躺在房间里又想:女儿现在还在做善事,还在为别人着想,我一个做妈的,最起码的支持就是我一定要活着,不能影响她。
“其实我们做父母真的是心里好痛好痛,真的很担心她。”李桂桦说,“我真的一点都没影响她。”
图 / 小熊朋友圈
小熊曾经每天组织5到10个志愿者去红十字会做接线员,甚至通宵都在接电话。她组织的“善缘车队”成员也曾前往红十字会的仓库做义工,帮助清点物资,再装车运往各个医院。每个人都腰酸背痛,最多的一个车主一天开了两百多公里。前几日武汉医院捐赠物资滞后,令她们伤心。这几乎是他们做志愿者以来唯一一个伤心又生气的时刻。有时候记者要采访志愿者,他们都害怕被问到,“都没脸说”。
“好人会有好报吧?”小熊突然问我。
“有的!”
“我想着我帮了这么多人,做了这么多事……”小熊的声音小了。
好消息是,昨日小熊和母亲核酸检测转阴,父亲已在昨夜被接去方舱医院,等待治疗。
(为保护受访者,李桂桦和李小熊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