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剿电诈还是军阀混战？缅北果敢到底怎么了？
▲ 2023年10月28日，缅甸掸邦北部，一枚导弹从一处军事基地发射 图/视觉中国
缅北果敢地区打成了一锅粥。距离上一次缅北果敢地区爆发冲突已经过去8年。上次被击败并逐出果敢地区的果敢同盟军，此次打出“清剿电诈”的口号卷土重来，誓要夺回被缅甸军政府控制的根据地——果敢首府老街。而如今内外交困的缅甸军政府，可能很难再现8年前的强势。
文 / 南方人物周刊特约撰稿 朱江明
编辑 / 李屾淼 lishenmiao1989@126.com
2023年10月27日，缅北腊戌、贵慨等地的缅甸政府军军事据点遭武装袭击并爆发激烈交火。据缅甸“果敢资讯网”报道，果敢民族民主同盟军同日发表声明称对此次武装袭击负责，行动是为了“清剿电诈民团”。当地时间27日凌晨4时许，果敢民族民主同盟军在掸邦清水河、滚弄、腊戌等多个地方对军事部署区、警察哨所、收费站等据点发动攻击。5时许，包括清水河、滚弄等多个战略据点被果敢民族民主同盟军占领。
战事爆发的10月27日，在中国外交部例行新闻发布会上，发言人毛宁就缅甸军方与缅甸果敢民族民主同盟军（MNDAA）爆发的军事冲突表示：“中方高度关注有关冲突，呼吁有关方面尽快停火止战，坚持通过对话协商，以和平方式解决分歧，避免事态升级，并采取切实有效措施，确保中缅边境的安全稳定。”
除了缅甸果敢民族民主同盟军（MNDAA），德昂民族解放军（TNLA）和若开军（AA）也一同参与了针对缅甸政府军的攻击。根据果敢同盟军方面的消息，三支反政府武装力量总参战兵力超过15000人，战斗地点主要集中在掸邦北部，这是自2015年果敢战事以来该地区爆发的最大规模战斗。
由于战斗地点接近中缅边境，边境口岸已经出现了难民潮，我国政府相关部门已开始为躲避战火的入境难民提供庇护和帮助。
但这次战事到底是如何爆发的？对该地区未来的形势又会产生哪些影响？
尽管缅甸是中国的近邻，双方拥有2100多公里的绵长边境线，且缅甸为接壤的东南亚国家中国土面积和人口大国，然而对于大部分中国人而言，缅甸依然是个比较陌生的国家，存在感相当有限。去缅甸旅游的中国人，也远比去泰国、越南或柬埔寨等临近东南亚国家的少。
但最近两年，缅甸却因为电信诈骗和“噶腰子”（非法器官摘取买卖）在我国民间舆论中恶名鹊起。随着相关社交媒体信息和影视作品的传播，越来越多中国人了解到：与云南相邻的缅甸北部地区是电信诈骗和犯罪团伙活动猖獗的地区，且当地政府对此束手无策，甚至同流合污。
此次缅北冲突爆发当日，果敢同盟军的社交媒体第一时间发布名为《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德昂民族解放军、若开军“10.27”行动声明》，声明中提到，“我们将根除包括中缅边境地区在内的全国范围内的电信诈骗、诈骗窝点及其保护伞，三家联军决定，联合采取此次军事行动。”
这份声明发布后，这三支民族地方武装的文宣不断出现要打掉电信诈骗团伙、拯救被困被骗同胞的内容。其中果敢同盟军更在短视频社交平台发布了同盟军一分队的战前动员视频，发布动员令的旅长语气凝重，大声说道：我们的任务是铲除电诈集团、消除毒品、解救同胞，有没有信心！
然后戎装在身的战士们齐声大喊：有！有！有！
他们不只是一帮口号喊得响的人。在打仗这个问题上，果敢同盟军一直以进攻见长。早在2015年的果敢战争中，同盟军就在缅甸政府军的眼皮底下发动了进攻，不仅开战当天先头部队就进入果敢地区首府老街，其后更在敌后远程狙杀了一名缅军副旅长。
当年果敢之战最后时刻，果敢同盟军在老街北部海拔两千多米的南天门高地顶着缅军的炮火和飞机轰炸死守了两个月，最后缅军总攻时，坚守到最后的二十多名守军无一投降全部战死，其战斗意志令对手缅甸军队都颇为震惊。
在10月27日这次冲突中，果敢同盟军的表现更是相当迅猛，开战短短几天内就迅速占领了比邻老街且为对华重要口岸的清水河地区，攻陷了缅军六十多个据点，还成功依靠轻步兵摧毁6辆装甲车，全歼前来伞降支援的缅军空降兵特种部队。在同盟军的迅猛攻势下，有一个营的缅甸政府军官兵成建制投降。
与果敢同盟军配合的若开军和德昂民族解放军在外线作战，德昂军不仅进攻登尼镇，还成功摧毁了附近的南大河桥，以阻止缅军利用公路增援果敢地区。若开军和德昂军进攻腊戍地区，一度炮击缅甸北部最重要的腊戍机场，导致民航飞机停飞。
从目前的态势来看，果敢首府老街外围的缅军据点基本上已经被扫清，老街攻防战恐怕很快会展开，一旦果敢同盟军成功夺回老街的控制权，那么这场战役基本可以宣告胜利。比起2015年的果敢战事，现在的果敢同盟军更为接近自己的目标，即夺回老街，重新成为果敢地区的控制者。
在缅北民族地方武装的政治叙事里，自己是正面的英雄，相应地也会有邪恶的反派。这次的反派就是果敢四大家族。这四大家族分别为白所成代表的白家、魏超仁的魏家、明学昌的明家、刘阿宝的刘家。这四个家族的代表都是果敢地区的实权人物，也是果敢同盟军的死敌。
就反电诈的叙事角度而言，把四大家族列为反派可以说是实至名归，这四个家族的企业多年来一直以创业园区为名开设电信诈骗业务，因此获得了大量的财富。
在现实的国际政治或地区争端中，正义形象是力量运用的一部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而政治往往需要道德的加持。摧毁电诈拯救同胞，不一定是说说而已，对于果敢同盟军而言，只要成功光复果敢，彻底清除电信诈骗这个恶心的产业并不是什么问题，毕竟这不是他们的收入来源。然而如果说果敢同盟军一心为了铲除电信诈骗而开战，那也与事实并不相符，毕竟这不是果敢同盟军与果敢四大家族的第一次战争。
早在缅北成为电诈窝点前的2009年8月8日，后来的四大家族首领之一、当时还是果敢同盟军副司令的白所成，联合缅甸军队和其他三大家族发动政变，将果敢同盟军初代领导人彭家声赶出了果敢地区。
2015年，果敢同盟军蛰伏六年后，在春节期间发动了对果敢地区政府军势力的反攻。当时果敢同盟军是以回家过年为名发动攻击。
因此上一次战事不仅军事上并不成功，政治上也没有足够高的声浪，甚至很容易被旁观者认为是一场军阀利益集团之间的战斗。而这次果敢同盟军又经过了8年多的成长，无论军事、政治还是宣传能力都远胜从前，结果很可能也会大不一样。
其实无论是否反电诈，对于果敢同盟军而言，能够打回老家果敢，重新掌控老街，才是其生存的根本。上一代领导人彭家声已于2022年2月病逝，现在的果敢同盟军在现任司令彭德仁（彭家声长子）的领导下，多年离开故土打游击。但这终非长久之计，没了故土依托、没有稳固的根据地，队伍很难发展壮大。因此2023年10月27日爆发的军事冲突对于果敢同盟军而言，相当于一场生存之战。
在熟悉缅北战争背景的人看来，果敢同盟军这次在战场上无往不利本来就是意料中事，因为早在2021年，缅甸就出现了一个远比缅北民族地方武装更为致命的敌人。
2021年2月1日，缅甸政治领袖昂山素季在家中被缅甸军方逮捕，最终被判决33年的刑期。对于当时已经78岁的昂山素季而言，这无异于终身监禁。昂山素季被逮捕当天，缅甸各地就爆发了大规模的街头抗议示威，最终示威者与军警爆发大规模冲突，西方多国谴责缅甸军政府，并宣布对缅甸恢复全面制裁。
与此同时，昂山素季所在的政党全国民主联盟（NLD）也被军政府取缔。这一系列作为，基本宣告了缅甸军政府与全国民主联盟的彻底决裂，因此导致NLD的核心政治精英以及他们的支持者彻底断绝了议会政治的可能，军政府针对示威的暴力镇压也导致昂山素季的支持者认定与军政府对抗只能依靠武力，于是宣布成立缅甸联邦共和国民族团结政府（缅甸语缩写NUG），其政治主张就是通过武力推翻军政府，并重新夺回政权。
NUG可被视为NLD的流亡政府，其在2021年宣布建立军事组织：人民国防军（缅甸语简称PDF）。2021年9月7日，NUG宣布发动针对军政府的“人民保卫战”，并号召缅甸全国各地的公民反抗军政府。对于缅甸军政府而言，这无疑是比缅北民族地方武装更大的威胁。
自二战后独立以来，缅甸的内战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但NUG的武装力量PDF和以前缅甸政府军面对的敌人不一样。在过去的内战中，缅军主要应对的敌人是边境地区，如缅北和金三角地区的少数民族武装。此类武装可能军力强大，如佤邦联合军拥有包括防空导弹和武装直升机这类重型装备，或者像克钦独立军，战术精良训练有素。但此类军队的特点是集中在其民族聚集区，并且政治诉求只是保持本民族的独立和领地，因此缅甸政府军与这些地方民族武装的交战主要集中在缅北地区，也就是所谓的上缅甸。
缅甸南部，也就是下缅甸地区，主要以缅族人为主，缅族人在缅甸人口中占比高达68%，是绝对的主体人口，缅北民族地方武装力量很难渗透进下缅甸作战。在政治上，民族地方武装也没有这方面的诉求。而NUG的核心成员本身就是缅族政治精英，其主要活动的区域恰好在下缅甸，尤其是NUG建立起武装力量PDF之后，就把核心成员送往克钦等民族地方武装政权学习如何作战，同时利用其在下缅甸社会中的地下网络不断进行宣传发动。大量有作战经验的士兵和军官被吸收进入PDF。而缅甸政府军军校最近几年不仅招生困难，甚至出现了毕业生带着装备投奔PDF的事件。迄今为止，至少有16000名缅甸军警叛逃并加入PDF。
除了挖墙脚和搜集情报之外，PDF开始与缅军展开下缅甸地区的游击战，其成建制的作战单位甚至出现在缅甸首都内比都和最大城市仰光附近。2023年5月，NUG对外宣布建立约300个营和纵队，并在下缅甸250个乡镇取缔了军政府的政府机关，建立了自己的政权。2023年6月，NUG宣布组建第5101营，该营居然是建立在仰光地区。
尽管PDF自成立以来没有什么像样的战果，也并未成建制的歼灭任何缅军部队，然而由于其在下缅甸直接威胁缅甸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导致缅甸政府军不得不拨出大量资源防御PDF的偷袭。而NUG的情报和动员能力，也极大地削弱了缅甸军政府对下缅甸地区的控制能力。PDF之所以被认为比任何民族地方武装都更为致命，是因为他们的军事目标不是占领地盘或拥兵自重，而是彻底摧毁缅甸军政府，重新夺回政权。
如果回看2015年的果敢冲突我们会发现，缅甸政府军当时还能轻易从下缅甸调动几个旅的兵力驰援果敢，空军则可以直接从周边的机场起飞，集中力量攻击果敢同盟军的阵地。但这次冲突爆发后，政府军调动增援的力度和装备水平都远远低于上次，甚至连空中支援都相当有限。其根本原因在于，缅甸军政府手上的机动兵力已经捉襟见肘，如果大量抽调驰援果敢，那么仰光和内比都周边的PDF肯定会趁火打劫。
▲2023年1月4日，缅甸内比都，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主席敏昂莱出席阅兵仪式 图/视觉中国
果敢为什么那么重要？
对于果敢同盟军而言，果敢当然至关重要，因为那是这支军队目前唯一的目标。
对于果敢四大家族而言，果敢是他们的政治本钱和发财宝地，失去果敢等于失去了两代人奋斗几十年才得到的一切。
对于军政府而言，果敢同样至关重要，军政府领袖敏昂莱大将之所以在诸多将领中脱颖而出，就是因为2009年成功占领果敢并驱逐彭家声的部队，使其在军中威望空前，成为新一代将领中的第一号人物。尽管果敢只是一个常驻人口14万、面积不过区区2000平方公里的掸邦第一特区，然而一旦失手，连锁效应却是致命的。
因此从政治上来看，缅甸政府军不会轻易放弃果敢，自然也会想尽办法支援果敢当地武装，避免果敢同盟军反攻得手。所以尽管果敢同盟军前期进展顺利，但真正发动进攻夺回老街，仍旧困难重重。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驰援果敢，是缅甸军政府和四大家族能否守住果敢的关键，如果能保持上次果敢冲突中的军力投入水平，恐怕果敢同盟军仍难夺回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