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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羽佳 我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李菁 南方人物周刊 2023-12-30

▲图/Julia Wesely

“所有的弹奏都是脑子的事,是想象力。我知道很多人可以比我更快,但可能出来的效果是让人听起来很无聊,听起来不快。快是什么?是一种心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感情,不是节拍器上的246这种速度。”

外界对“安可”(加演) 的关注,让她有点无奈,“大家都关心我的‘配菜’而不是‘主菜’。”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特约撰稿 李菁

编辑 / 杨子 rwyzz@126.com



2023年12月9日,深圳音乐厅,王羽佳的巨幅海报醒目地立在入口处。离演出还有一段时间,已经有不少衣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年轻人提前赶到,在海报下拍照“打卡”。遇到相熟的朋友,他们热络地寒暄,还有人是专门从香港赶过来的。气氛热烈得像一个节日。演出铃声响起,全场屏息等待。一袭白色长裙的王羽佳,在掌声和欢呼声中踩着细高跟鞋上台,走到台中央的斯坦威钢琴旁站定,一个“俯冲式”鞠躬——这是乐迷们早已在社交媒体上熟悉的“招牌动作”,于是又一阵掌声和欢呼声。王羽佳在琴凳上坐定,从脚踝到手臂,肌肉线条分明。

她活动一下手指,静默几秒,然后落下了手腕,作曲家梅西安《圣婴之吻》的第一个音符响起……这是王羽佳2023中国巡演的第10天,也是“王羽佳旋风”刮到的第五站。“售罄”、“售罄”,几乎每一站,她的票都被“秒杀”。一位业内人士说,已经很久没有一个来自古典音乐界的个人有如此能量。这批追随者年龄更轻一些,也“更激进、更疯狂”。“我观察到,来看演出的年轻人,有的出于追星心态,有的是欣赏她的技术,但更多的是把她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来欣赏,而不仅仅是把她当成一位钢琴家。在他们心中,羽佳是那种‘天赋和勤奋并存,颜值和才华齐飞’的人。年轻一代的乐迷特别欣赏这种全面散发着光芒的人”。他们喜欢她的个性,踩着多高的高跟鞋、穿什么服装上台,根本就是不值得讨论的话题,甚至他们会觉得这与她健康的肤色和肌肉线条完全相得益彰。

▲2023年12月10日,深圳,王羽佳钢琴独奏音乐会 图/深圳音乐厅提供

这股旋风最早是2023年年初刮过来的。1月,王羽佳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与雅尼克执棒的费城交响乐团完成了一场马拉松式演出,演奏曲目包括拉赫玛尼诺夫四部钢琴协奏曲和《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媒体称赞:“从来没有艺术家在卡内基的一场音乐会上演奏过所有这五部拉赫玛尼诺夫作品,这是一场一生一次的音乐盛会。”沸腾的现场观众中甚至有人晕倒。演出结束,雅尼克跪在这位年轻的女钢琴家面前,这一幕经社交媒体传播、发酵,使得王羽佳的名气和影响力进一步放大,尽管之前她以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野蜂飞舞》和《土耳其进行曲》等作品在网上传播而“出圈”。

一些古典音乐界的人士有点矛盾地看着这股“王羽佳旋风”,看着古典音乐演出中不太常见的超短裙,还有她引爆的超出音乐领域的话题……但是毕竟能让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斯克里亚宾、梅西安……这些仅限于小众范围的人名和作品,因着这个年轻时尚个性十足魅力四射的女性,成为社交媒体关注的话题,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不同于我们曾经熟悉的“苦难叙事”,1987年出生于北京的王羽佳的钢琴之路几无波澜,她似乎天生就是为钢琴、为舞台而生:为了“偷懒”能坐下来,她在钢琴和跳舞之间选择了前者;半年之后即上台——网上有很多她穿着泡泡袖衣服,扎小辫,或登台演出或为别人作示范的照片。9岁时,她戴着“神童”的光环进入中央音乐学院,据说她第一次进教室时,在场所有的学生都看着她,“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15岁进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受教于院长格拉夫曼。她早已习惯舞台,习惯被注视。但是聚光灯之外,作为一名职业钢琴家,她为保持高水准的演出需要付出的辛劳和代价,鲜为人知。2022年春天,她在美国巡演期间,我在洛杉矶采访了她。让我多少有点意外的是,原以为她会前呼后拥,助理、随行人员一大堆,但出现在眼前的她就是清清爽爽一个人,化妆、发型等都是一个人打理。到各个城市,她过的就是酒店—演出场所两点一线的生活,把酒店当家、把化妆间当休息室,是她生活的常态。偶尔,她会记不清自己到了哪个城市。她曾经对奔波的路上巡演的生活心生厌倦,但新冠疫情期间,生活一下子按了暂停键,她又怀念起那些坐在钢琴前的时光。

她发出自己的宣言:我就是我,不管她叫“王羽佳”还是其他什么。她欣赏的是梅丽尔·斯特里普、安吉丽娜·茱莉,还有钢琴“女祭司”阿格里奇这些心灵上“强壮”的女性。她拒绝标签,拒绝被简单化。但是,也正是这些标签使她在社交媒体上被传播得更猛烈、更广泛——每场演出的小细节,无论是她的演出服还是她的高跟鞋,都在社交媒体发酵,粉丝们从她的表情揣测她的心情,甚至每一场演出谢幕的次数,都成为一个话题。对于自己享有的超出古典音乐领域的异乎寻常的关注和名声,她似乎也很矛盾。她不喜欢别人说她“炫技”,强调她弹得有多快,忽略了她对音乐内涵的表达和理解;外界对“安可”(加演)的关注,让她有点无奈,“大家都关心我的‘配菜’而不是‘主菜’。”她自我解嘲地笑笑。“我也不知道怎么想这个问题……”想不清楚时,她习惯性地皱起鼻子,露出可爱的表情。但一闪而过的不满和委屈马上会被响亮的笑声打断。尽管很多问题她暂时找不到答案,但有一点她是确认的:“我会一直弹下去……我喜欢弹钢琴,就这么简单。”


“特别介意说我弹得快。
我可以弹很深奥的曲子”

南方人物周刊:每次巡演,一站一站地走,会觉得辛苦吗?

王羽佳:我从16岁就开始了这种生活。你知道疫情期间对我最难的是什么?生活和工作一下子按了暂停键,天天没有我的schedule(时间表),我就想我今天干什么呢?

南方人物周刊:小时候有老师教你,到了音乐学院有大师来指导,但是到你这种层面的钢琴家,感觉就是金庸小说里的孤独求败,在技术层面或者思想层面怎么提高呢?

王羽佳:当年来美国学习,除了学会弹很多曲子,最大的一个进步就是告诉自己下一步是什么。我跟马友友有很多联系,他有三个问题:Who am I ?Who do I want to be?How do I get there?我是谁?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特别是第三个问题:我怎么到达那个程度?这个是我现在在思考的,也是最难的一步。

南方人物周刊:演出现场是一次性事件,虽然每次演出的曲目是一样的,但是你的感受会不一样,是吗?

王羽佳:对。比如2021年的演出,我之前把曲目都给大家写好了,但现场按什么顺序不一定,比如把巴赫放在前面弹,还是放在浪漫派之后,感觉会不一样。

21岁跟DG签约时,我就跟他们说每次录音的时候最好是在现场录,我特别怵在录音棚里录音,因为我觉得录音棚里必须做到百分百完美。

我从小就从我老师那里学到要百分百投入,最近几年流行“心流”这个词,无论跳舞、拍电影、画画,都有这种体验。有时候我练琴一段时间,突然感觉有点累了,一看两个半小时过去了,真的是沉浸在音乐里。这种感觉当然不是我能控制的,但是如果在现场能达到那种境界,那种感受是非常舒服的,没达到那种境界的时候就特别扭,觉得钢琴在跟你对着干。

南方人物周刊: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到那种感觉。

王羽佳:我从小就是大步地跳,就像体操似的,之前都没跳过,就看第一步你敢不敢跳,如果你敢,你就能尝到下一步的乐趣。

南方人物周刊:疫情三年让很多人的生活发生特别大的变化,音乐界也不例外。我记得你是2021年10月,卡内基音乐厅关了572天之后重新登台演出。离开舞台这么长时间之后再次登台,当时有什么感觉?

王羽佳:疫情刚开始的前6个月,我并没有那种怀念舞台的感觉,反倒有种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感觉,终于可以什么事都不干,关在房子里看书、看电影,自己做饭,好像也突然发掘到我内向的一面,做了好多平时没有时间做的事,很享受突然之间好自由的感觉。

也是在这段时间,我把之前演出中哪个环节让我不太满意或者有点烦恼,把这些细节都捋了一下。

但是慢慢我就开始觉得,之前不停地演出,不只是一个工作,而是一个发掘自我的过程。如果只是看书看电影、只是吸收这些东西,没有输出,生活似乎少了些意义。然后我就开始有点怀念舞台演出的那种感觉。

南方人物周刊:你对音乐、对艺术的领悟在这次疫情之后有什么变化吗?

王羽佳:可能生活上影响大一点。我必须把握好自己的情绪,因为整个一生其实是跟自己的一个关系,这很重要。有时候就感觉“今天怎么这么漫长啊”。我当时想:我只想坐在我想坐的钢琴前……结果我一整年都没坐在琴凳上面。

我记得疫情解除后第一场演出是跟MTT(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Michael Tilson Thomas)一起,他是我17岁时就认识的一位精神导师,我们在伦敦演“拉二”,在台上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激动,特别想哭,越弹越想哭……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在美国卡内基(疫情后)第一次演出的时候,在我开始弹奏前,大家鼓掌二十多分钟,我非常感动。那时的感觉就是音乐还是非常非常感人,非常有力量。

▲2022年,王羽佳与指挥家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 图/Stefan Cohen

南方人物周刊:你每次演出的曲目是怎么决定的?大家讨论的结果还是自己决定?

王羽佳:我自己定。之前很多演出都要求一年前就一定把曲目给定下来。我现在的想法是,观众是来听我的,还是来听曲目的?我就想观众会有一个信念,相信我会给他们一场呈现得很好的节目。所以我这两年的演出,很多都是一周前才定下曲目。一年前就让我决定,太有框框——如果一年之后我已经不想弹这个曲子了,怎么办?所以经常演出册上就写曲目TBD(待定),到了现场大家就会知道我要弹什么。

南方人物周刊:就像你在2020年的一次独奏会上所做的那样,在现场把曲目打乱?但是有的人会感觉被冒犯了。

王羽佳:你为什么想知道我要弹什么?我记得小时候别人总是问我“你今天弹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然后我就弹。我想将音乐的本质呈现给听众。菲利蒲·格拉斯,极简主义;勋伯格,20世纪音乐;贝多芬,古典学派——各种学派都是后来的人定的,作曲家作曲的时候没想过“我是古典音乐、我是浪漫派”。

南方人物周刊:你想让他们跟着你的演奏来感受音乐本身。

王羽佳:对,就像勋伯格,我弹了他6个曲子——还在寻找听众的6个曲子,就没人想听。我在旧金山弹的时候,MTT去听过,他说:“我从来没听过勋伯格这么有感染力。”所以,不带预设的概念,就这样让曲目打动你,不是挺好的吗?

曾经有好多人问我:你为什么选俄罗斯曲子?很简单,我就是喜欢听喜欢弹,我没想它是俄罗斯曲目还是哪国曲目。包括演出的人,比如演奏家,说谁是俄罗斯派、谁是德国派,谁是美国派……我不需要标签。有人问:“你们中国有没有中国派?”我说:“千万别问我这问题!”我们不是鸟,不是蝴蝶,当你把什么东西搁在那个框框里的时候,这东西就已经是死的了。音乐,尤其是现场音乐,不是你可以搁在框框里的东西。

南方人物周刊:有意思的是,网上传播最广的你的作品可能是《野蜂飞舞》或者《土耳其进行曲》,很多人都被你眼花缭乱的手指震惊了。

王羽佳:对,那些是我的安可曲(返场曲),对我来说是副菜。我觉得现在有个问题,好多人其实就是去听我的安可曲的,反倒我的“主菜”,他们听着特纳闷。

南方人物周刊:这会让你烦恼吗?

王羽佳:我也不知道怎么想,还没找到答案。他们已经把我定成一个“炫技”的,就是弹得快……如果他们去听比较深奥的无调性音乐,听不懂,又会说:她弹琴怎么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我也是瞎猜有些观众是这么想的。

南方人物周刊:我看到一个数据说你可以达到240这个速度。这个速度是不是很难达到?

王羽佳:我觉得很多人都可以达到。我特别介意说我弹得有多快。我估计这就是一种机能。能弹快就能弹快,没什么可说的,就像有的人能跳得高一样。

很多人能达到快,很多人达不到的是艺术上的事。就是说你达到速度了,你听起来又不差,这其实是一种脑力,不是手上的事。所有的弹奏都是脑子的事,是想象力。我知道很多人可以比我更快,但可能出来的效果是让人听起来很无聊,听起来不快。快是什么?是一种心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感情,不是节拍器上的246这种速度——但是让大家知道我能弹到246也不错!

我可以弹很深奥的曲子,有的时候花很长时间和心血练一个曲子。但是我弹《土耳其进行曲》,弹《野蜂飞舞》——这些曲子我都不用练了,然后大家都欢呼。可能也是这些曲子让我在网上比较出名,所以大家都想在现场看。我就说:好吧,我认命了!


从童星到巨星

南方人物周刊:我注意到你的英文名字是Yuja Wang,而不是拼音Yujia。这是怎么来的?

王羽佳:这两个音对不会中文的人来说都不好发。因为jia里面“i”这个字母不好发音。每次我都要教他们。等我到了16岁、有经纪人的时候,我就想:我特讨厌老告诉别人我的名字应该怎么发音,能不能干脆在节目单上把i拿掉,毕竟4个字母对他们来说简单一些。我这样一改,德国人喊我yu ya,因为他们把j发成y; 西班牙人喊我yu ha。今天我去旅馆找订单,他们也给拼反了。

南方人物周刊:羽佳这个中文名字是怎么来的?

王羽佳:我妈妈姓翟,我出生的时候,他们为我取名字,把“翟”字分开,变成了“羽佳”——不是说男女平等吗?我觉得我们家早就男女平等了!我妈觉得“羽佳”好听,在中文里这个名字也挺特别。现在我觉得这个名字的英文发音也比较好听。不过如果他们好奇,真让我解释名字的话,我就没法解释了。It means pretty feather.好看的、漂亮的羽毛,对吧?但是我妈又说轻轻浮浮,来回来去飘,想过给我换成大禹的禹,好像增加了些英雄气概,稍微沉稳一点。我说你可以换,但英文是一样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出身于一个音乐之家——父亲是做打击乐的,母亲跳舞,骨子里你还是继承了他们的音乐基因,对舞台也不陌生,这些对你日后的成长和发展还是有好处的吧?

王羽佳:他们都会弹钢琴。我妈早期学跳舞,后来当了教员。我爸是做打击乐的,什么都打,也会打木琴。他们演的有轻音乐、有爵士,什么都会。我有时候去听他们的音乐会,他们都有演员的“上台狂”那种风格,两个人都是,我可能细胞里也有这个成分。我小时候老是看他们演出。他们很有经验,我常想如果他们生在我这个年代,也会很有名。但是他们正好赶上了那个时代,所以命运不太一样。

南方人物周刊:没怎么在媒体上见到你父母,他们似乎很低调,不怎么抛头露面,也不出来讲讲怎么培养你的。

王羽佳:我也不知道……我14岁离开家,已经二十多年没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大家都说你父母是大好人,我爸很会做饭,我妈很会聊天。他们也有点波希米亚人那种气质,高兴了和朋友吃饭喝酒聊天。他们两个人以前肯定关系特好,哈哈。我以前老说“你们俩过得那么好,可我就一个人”。我自己出来以后,跟他们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他们是两个人的世界,我是一个人。

南方人物周刊:对于父母来说,把女儿培养成一位国际型艺术家的代价,就是享受不到普通人家的亲情。

王羽佳:这个你得问他们了。他们老说想我,但是我觉得他们肯定也觉得很幸福,没有女儿在身边烦他们,哈哈。有时候他们也会来听我的音乐会,如果是在亚洲演出,他们都会去听。上次回国时我跟维也纳爱乐一起弹了“拉三”,我妈一直跟着特别高兴。我妈参加了我在柯蒂斯的毕业典礼,我第一次在卡内基的演出她也去了。

▲2015年3月11日,英国伦敦,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接见王羽佳 图/视觉中国

南方人物周刊:如果没走钢琴这条路,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据说你小时候学习成绩挺好,如果不从事艺术,你可能是一个女工程师,说不定也会成为伊隆·马斯克这种类型的人?

王羽佳:说不定……我小时候父母并没有想让我当钢琴家。我妈想让我学跳舞,其实我很懒,我就想坐在一个地方,所以我装作我特喜欢弹钢琴,实际上是逃避跳舞,哈哈!

我父母都是从事艺术的,他们知道这一行的辛苦,就是你再喜欢也需要不停地工作,真的是需要永远不懈地努力,停不下来。

我小时候想拉小提琴。我手长得很小,又很细——现在也很细,一位老师说我是“面条手”,不应该弹钢琴,当业余的玩一玩算了,所以我妈也没有想往钢琴这条路培养我。我考级以后,专业老师觉得家里应该有一台三角钢琴,因为我之前的是一个立式的。我们住的房子很小,当时觉得一个钢琴大得我都可以躺在上面。

我跟着凌远老师学习,她不光是重视技巧,还总是强调“发音”,就是听起来声音的颗粒要比较清楚、比较亮,但是好像外界很轻易地就理解成“你技巧真好”,他们不理解这不是技巧。现在很多人强调“音乐感”“技巧”,就是把这两者截然分开,其实在舞台上的时候,这完全是一件事。

南方人物周刊:这次采访之前我也请教了一些音乐界的人士,想了解行内人怎么看你。有一个朋友的回答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他说因为羽佳的父亲是做打击乐的,所以你可能继承了父亲的一个方面,手上特别有劲道,你觉得这个理论成立吗?

王羽佳:哈,跟这没关系。如果说有关系的话,我觉得可能节奏感上面会有一点,因为我爸是做打击乐的嘛。我记得我爸老是说:别赶,节奏要强。

我觉得听众有时候老是注重力量、体质方面。我为什么力量强?是因为这个音乐让我非常有冲力,有颗粒性或者比较清楚,这都是音乐给我感动,然后出来的力量。它不是一个体质上的事儿。但是我觉得好多人去听音乐会,真的就是去看谁弹得越响越快……有时候我也能理解,因为有时候我看体育比赛,我就觉得那些运动员好棒,这是比较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事。但是去听音乐会,这个不是重点——啊,今天能把这话说出来我很高兴:“弹快弹响不是我想弹琴的原因。”

南方人物周刊:你14岁去加拿大学习,你的独立性是从那时候训练出来的?

王羽佳:我记得我在加拿大的监护人,也算是恩人,很早就跟我妈谈,他说当一个职业艺术家,头脑和情感上必须非常strong(强),非常独立。我妈听了很震撼。我估计她也有点故意把我放出来,让我自己走着看看。没想到我特别喜欢这样。讲点迷信的话:我是水瓶座,很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当然我也喜欢跟人聊天,但是我需要平衡。我需要很大的自己的空间,毕竟练琴的时候是另外一个世界。这一段生活真的把我锻炼出来了。如果没有那些训练,现在真的应付不下来。我现在每隔一天就有一场,弹到第五场的时候,人可能就有点蔫了。但是你还是要坚持。


格拉夫曼上课,
每次都让我先把整个曲子弹一遍

南方人物周刊:格拉夫曼打电话告诉你他可以招你了,对你来说是个意外吗?还是觉得一切都很自然,理所应当?

王羽佳: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我弹得怎么样。我刚从中国出来,听说柯蒂斯只招最好的学生,所以我在加拿大就自己练琴,练了几个月。然后突然听说被录取了,要跟格拉夫曼学,他都是招最好的学生,我就说:“哇!太棒了!”

我当时是一小孩,我还想跟另外一个人学,不知天高地厚,是吧?

南方人物周刊:你这样提,格拉夫曼没有被冒犯吗?

王羽佳:他是一位特别宽厚、特别幽默、特别开朗的人,性格特别好。他是1928年生的,经历了很多事。他父亲是海菲兹的老师,他本人是霍洛维兹的学生。他7岁去的柯蒂斯,直到2021年退休——在柯蒂斯待了八十多年!

南方人物周刊:格拉夫曼是有影响的艺术家,他教出了你、郎朗和张昊辰。大家可能好奇,这样的大师是怎么教学生的?他教什么样的内容?是怎么启发学生的?

王羽佳:他很喜欢中国的艺术,所以他的好多学生都是中国人,我觉得这是一种互相的吸引。

格拉夫曼不是教授,他当年的演出日程就跟我现在似的,天天演出,所以他本身是演奏家。格拉夫曼给我上课的时候,每次都让我先把整个曲子弹一遍,不管多长的曲子,40分钟、50分钟,这样你就已经有一种演出的感觉了。第一遍当然不完美,然后再一节一节地过。就是让我先了解整个作品的结构。他每次弹得不是很细——我跟凌远老师学的时候,每个音每个小节都抠得特别细,一直到完美,当然基础阶段非常需要这种训练。

他有很多演奏协奏曲的经验,弹过和演出过协奏曲的还是不一样。

格拉夫曼有一个好朋友是里昂·弗莱舍(Leon Fleisher),我在阿斯本、卡内基也参加过他的工作坊,跟他学了很多。弗莱舍刚刚去世,他是施纳贝尔的学生,是德国派;格拉夫曼是俄罗斯派。在这儿上课你可以随便给别的老师弹,真的像海绵一样,吸收所有人的营养。

▲2008年7月14日,钢琴家格拉夫曼与学生郎朗在纽约 图/视觉中国

南方人物周刊:格拉夫曼不让你们去参加比赛,你当时理解他的要求吗?

王羽佳:我非常高兴。你要把我搁在比赛里,我觉得我第一轮都进不去。我觉得像我这种比较有个性的弹琴风格,比较偏表达的,可能不适合比赛。比赛是看哪个人弹得最完美,哪个人是在框框里弹得最好的。而艺术上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怎么比?艺术不是体育,对吧?我觉得国内好多人把比赛看得太重了。小时候我参加过比赛,我记得老师和我父母都说:就当一个演出的经验,所以没有负担。我每次不是第一就是第三,没得过第二,很好玩。

格拉夫曼老说:你为什么比赛?比赛的目的是要引起经纪人注意,毕竟有了经纪人你才有演出机会。后来我16岁的时候有了经纪人,格拉夫曼就说现在绝对不需要比赛了。

南方人物周刊:之前我采访张昊辰的时候他提过,在柯蒂斯上学时同学之间的气氛特别好,虽然竞争,但是是特别友好的竞争,这让我稍微意外,原以为你们可能会有点互相提防。

王羽佳:这是我在柯蒂斯读书时非常特殊的一点。我很怀念那段生活。现在如果我在某个乐团看见以前的老同学就特别亲切,当年一起长大的感觉还是不一样。那时每天都是非常活跃,大家的脑子里都是各种想法,关系很密切 。

昊辰是我小师弟,我们经常一起出去找吃的东西。柯蒂斯的学生都是“人尖子”,技术和头脑都好,我常弹给同学听、问他们的想法。我觉得这特别有用,因为大家都年轻,说话很直接。听到我不喜欢的诠释,我也会思考为什么不喜欢,或如何避免这样弹。总之柯蒂斯是音乐水准非常高但又不那么竞争的学校,同学之间讨论的氛围特别好。我从同学们那里也学了很多。与他们合作室内乐,真的都不用说话就弹,就拿音乐说话,我了解他们管乐怎么吸气、弦乐怎么用弓等等。

纯粹从物理上讲,钢琴其实是最简单的,所以其他事全是靠脑子,全是靠想象力……而且我发现,这些天才的年轻音乐家,都是有想法,在音乐上有话可说,是想借助音乐来表达生活里的某些方面。它不光是音乐的事儿。所以当别人夸“你技巧这么好”“你弹得这么响、这么快”,我就老有失败感,你知道吗?我觉得这不是我想吸引你的,这不是我的点。


阿格里奇说:
“我被你的音乐深深打动!”

南方人物周刊:你救阿格里奇的场是个老话题了。我好奇的是为什么阿格里奇会找到你,你们之前有什么样的渊源吗?

王羽佳:之前并没有。只是在她演出的一个星期前她见过我,因为我跟迪图瓦弹过好几年。他俩虽然分开了,但还一直有合作。我猜迪图瓦肯定跟她提过我,她自己也天天在YouTube上看别的钢琴家——对,她就是这么好玩。

那天在费城我去听她的音乐会,然后她也听我弹,她说:“我被你的音乐深深打动了!”你知道她也非常“波希米亚”风,比较随意,属于“我明天不想弹”就取消了。然后她问我:“我下个礼拜不想去波士顿了,你想跟波士顿弹吗?”我当然想跟波士顿弹了!这是大家的梦想!然后她说:你跟迪图瓦去弹吧,你定你的曲子,我不弹了!就这样……那天是下午的音乐会,晚上她说“我有点饿,咱们去吃点什么吧”,然后我跟她一块去超市买吃的,她又说:我想去饭店吃。吃完以后,她想看电影,我就去她宾馆看电影。迪图瓦想看007,她想看英国女王,当然是女王赢了!看了10分钟迪图瓦就在那儿打呼噜了。我觉得特逗。

我出来之后,真的不太敢相信这是我的生活,因为这两个人是我小时候在CD封面上看到的大音乐家。迪图瓦是我18岁时认识的,阿格里奇是我20岁见的。我们见了一说起话来,就好像已经认识了一样。他们一点都没有那种大腕的感觉。外界很多人说阿格里奇很大腕、很高傲,很难对付,我觉得有时候这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其实她人非常温暖。比如,看电影的时候问“你冷不冷”,还给我一个被子,很有母亲的那种感觉。

一年后我去韦尔比耶音乐节,阿格里奇也在。韦尔比耶就是有大腕云集的感觉,晚上有招待会,大家都去吃饭,结果阿格里奇给我指定座位:“我坐这儿,Kissin(基辛)坐这儿,你坐我们俩中间,我觉得你跟kissin特般配。”

南方人物周刊:你们俩来电了吗?

王羽佳:你见过kissin说话吗?我从小就非常非常崇拜基辛。第一次见他,一听他说话,我想:噢,他这么说话!

话说回来,我之前在旧金山上了一堂大师课,我突然觉得有点不一样了,我现在到了学生看我像我当年看阿格里奇和迪图瓦的这种感觉,所以我得非常注意我在说什么。我是老师这边的了,我得对他们多鼓励多启发。是不是我老了?哈哈。

南方人物周刊:不太习惯他们看你的眼光?

王羽佳:是有点不习惯。因为我毕竟大部分时间在台上,是一个演员。我从向上仰望别人到平视别人,现在开始被人仰望,就觉得是不是我老了。

我从16岁开始就在舞台上,已经弹了这么多年,好多人说“你可以了”。安迪·沃霍尔说Everyone will have 15minutes of fame(每个人都能当15分钟的名人).他说的是15分钟,我已经超过15年了,风光过了。我自己以前也没想过,现在一想似乎也值得被崇拜。需要一些毅力,坚持这种好的品质。

南方人物周刊:年轻艺术家看你的那种眼光会让你觉得有一种责任,要把经验、感想传递给他们?

王羽佳:我没觉得我有什么经验,但是我当时喜欢这种氛围,就像我当年跟我柯蒂斯的同学一起弹的这种感觉,也不仅仅是因为我也可以从他们那里学到东西,因为这也是一种互动,音乐就是一种交流。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人越年轻的时候越苛刻,所以他们要是能满意的话,我才觉得可以——当演员和在学校里的感觉完全不同,在音乐厅里我没有这种感觉。阿格里奇也一样,她已经八十多了,但还是一个童心的状态,跟她说话,我觉得她像长不大的那种人。但另一方面,她又非常成熟。

▲2023年9月4日,钢琴家阿格里奇在意大利博洛尼亚音乐节上演出 图/视觉中国

南方人物周刊:讲到阿格里奇,大家都说她的接班人肯定就是你,你会以此为目标吗?

王羽佳:她自己说的,她说看了我弹琴,让她想起她小时候,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当时说哇!

我很崇拜她。作为一名女性,她这么有性格,尤其在那个年代她就很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非常执着,没有顾虑,当然这也需要勇气——我觉得她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她有这种力量,甚至比很多男性还有力量,真的是queen(女王)。我很崇拜这一类女性,又有魅力又有力量——可能是一个钢琴家,也可能是一个画家、一个演员。我很喜欢梅丽尔·斯特里普、安吉丽娜·茱丽。我可能比较喜欢性格上比较强的这一类女性,但是她们的强当中也有温柔和温暖的一面。

南方人物周刊:你刚才提到的格拉夫曼、阿姐、迪图瓦,对你来说是生活当中的朋友,对普通乐迷来说真的是一直仰望的大师。

王羽佳:噢,我还有好多这样的朋友。那天Krystian Zimerman(克里斯蒂安·齐默尔曼,波兰钢琴家)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发了一段信息,我都不知道他从哪儿拿到我的电话,我收到后很惊讶,我回复:Oh my God!(哦,天啊!)他说,“No,you can just call me Krystian (别,还是叫我克里斯蒂安吧)”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替过很多人演出,他们对我来说都是大神一样的存在。像鲁普,后来我见了他,我说“我替你演的”,他说:“你弹的跟我是不是一模一样?”都是幽默感极强的人。

也跟好多已经去世的人弹过。小时候跟马泽尔弹过,但我最喜欢的是克里奥克里·阿巴多。他通过DVD看我弹李斯特的奏鸣曲之后,马上就把我请到琉森音乐节,让我弹开幕。我14岁的时候出国,之后一直没有回来,直到21岁的时候跟阿巴多一起回来,参加国家大剧院和琉森音乐节的合作演出。我当时还挺自满的吧,因为当时好多人说:别看你小时候挺天才的,长大了就没声了。结果我22岁回来了。

南方人物周刊:阿巴多后来是否告诉过你,他最欣赏你的是哪一点?

王羽佳:他听了我弹的李斯特——我当时不在,是别人跟我说的。他见了我就没怎么说话——他说我让他想起了阿格里奇。他以前是钢琴家,但是听了阿格里奇之后,说:“我不学钢琴了!”男生也有脆弱的一面,哈哈!他后来就去当指挥了。他说感觉我有点像阿格里奇,但我有我的深度。我觉得这深度可能源自他对中国文化的迷恋。他也是一般排练都不说话,我们也不知道他干嘛,一演出弦就上了,完全不是一个人。

南方人物周刊:回过头看,对你来说成为职业钢琴家,最重要最关键的是哪一个环节?是你被比如说DG签约?

王羽佳: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我妈妈跟我说:机会是给准备好的人的。像这些救场,如果我当时没有掌握那些曲目,也“救”不下来。我小时候,如果大人说下个礼拜让我弹莫扎特,虽然之前没学过莫扎特,但我就可以赶快学,背下来,养成了这种能力。如果我当年没有去加拿大,后来就不会考柯蒂斯。在柯蒂斯的六年收获最大。

我21岁第一次去韦尔比耶,然后是第一次Medici登台。那场音乐会是早上11点多开始,行李还没到,我是穿别人的裙子上场的,就是在这样一个很混乱的情况下弹的。后来我就觉得是不是越混乱我弹得越好?哈。平时生活中有各种琐碎细节,比较烦躁,非常不放松,弹音乐会的时候反倒是一种释放,一种放松。那场音乐会结束之后,DG找到我,跟我签约,之后是劳力士签了我,然后是Medici那场,好几百万的观众……这三个事发生在一场音乐会里。但如果不是在柯蒂斯的那六年一直吸取营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2009年签约出了第一张专辑,里面是一些比较重的作品,你是不是想有一个宣言式的亮相——“我不是一个看起来好像弱小的亚洲女孩,我有力量”?

王羽佳:可能有点吧。记得我7岁的时候,我有一个师哥8度特好,然后就弹《匈牙利狂想曲》,别人就说“男孩儿的曲子、男孩儿的曲子”。后来我出国第一个学的就是《彼得鲁什卡》,我也可以弹,什么叫“男孩儿的曲子”?就是一种谬论。我估计我弹出来这曲子,观众也会喜欢。

我的前两张CD都是靠实力说话的,都是技巧上高难,是“音乐家的音乐”,包括我现在的曲目。我老是找那些比较偏的,觉得流行的太通俗。

南方人物周刊:我看过你之前的一篇采访,有一位老音乐家不建议你走职业钢琴家的路,因为太辛苦,作为一名女性,付出会比较多。她提到傅聪之前跟她说过:“(职业钢琴家)不是人过的日子。”她认为理想的状态,是有一个比如教书这样相对稳定的工作,然后再去演奏,这样可能进退从容。

王羽佳:我一直没觉得我是个正常人,哈哈!有时候确实觉得,这当然不是正常人的生活,不是有家可以回的工作,天天在旅馆,我有时候把我后台的化妆间当成旅馆……完全不是稳定的生活,但是我不介意。

我就老笑我爸我妈像鸳鸯,我从14岁离开在国外生活,对感情方面的看法也不是那么传统,怎么行得通怎么来,就像弹琴一样不需要有框框,比如30岁了,你得有个家有个小孩,我觉得这都是不需要的,如果你有了小孩,然后自己不高兴,还不如自己比较高兴比较自由地活着。

▲2017年,王羽佳与马勒室内乐团合作演出 图/Geoffroy Schied/Mahler Chamber Orchestra

南方人物周刊:出道以来,你的造型也一直在变化,直到目前的这个发型相对固定下来。这是怎么形成的?

王羽佳:是指我的短发吧?我之前一直留长发,有一次我去西班牙一个地方演出,演出前觉得太长,就去剪头。但我不会说西班牙文,理发师不会说英文,我就跟他说shorter,稍微短一点,理发师以为我是想把头发剪成这么短,再加上我刚下飞机有点困,一边剪一边睡着了,醒来一看,啊!这么短!以前习惯了头发长就当帘儿似的给眼睛挡住,就不用看观众了,一下子这么短,突然就觉得自己跟没穿衣服似的。过了几星期、几个月才比较适应,后来发现也挺好。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不是特别注意保持身材?

王羽佳:人生在哪个阶段都有不一样的美。我现在穿以前的裙子,还是觉得二十多岁的时候穿起来比较好看,但是那怎么办?

南方人物周刊:你一般出去演出要带几套演出服?

王羽佳:有的演出我有造型设计师,他会把服装搁在音乐厅的化妆间里,我就直接穿,最好比较合适,这样我就不用带了。有时候我自己带,比如这次是7场演出,我带了四五套,串着穿。

南方人物周刊:前一段时间有一股热潮,国内综艺请了很多明星,包括古典艺术界的,你怎么没有去参加这种挣钱比较快、又可以暴得大名的演出?如果邀请你,你去吗?

王羽佳:这些事情对我一点诱惑都没有。我还是喜欢弹琴,就这么简单。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一个叛逆的人吗?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别人议论你的服装是否合适?

王羽佳:我是达到已经不在乎的这种境界。我觉得我总是被误解,我老觉得我的生活不是他们说的这样,就觉得有些议论很荒谬。然后就想别人有别人的想法,就不介意了。

南方人物周刊:你表面上是一个特别开朗的人,内心也是这样吗?有的人正相反,特别是演艺界的人。

王羽佳:我有发脾气的时候,但我是发了脾气很快就过去了。我的生活也必须得这样。尤其是在外面演出的时候,有的时候情况很复杂,有很多细节,如果处理得不好而我又不表达,下次还是会这样,所以我要去表达、去沟通。有时候我会脾气不好,但是过去就过去了。

南方人物周刊:有人把你当成女性主义者的代言人。你自己有这种意识吗?

王羽佳:可能就因为我的形象就是穿高跟鞋、比较strong比较有个性的样子,大家会觉得我是这类。但我没有有意识地去塑造自己某一类的女性形象。别人有时候会强调我的“女钢琴家”身份,我就觉得我不是女的、也不是男的,我就是一个“人”。我小时候我妈培养我就是我,当作是比较野小子那种,有时候也跟男生去踢球,但是也上芭蕾课。我听过男生弹得比所有女生都更细腻,这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关键是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你之前说自己想当毕加索,比较有棱角。现在还这么想吗?

王羽佳:我是想说我有棱角,然后拿毕加索作了比方。前两天看了安迪·沃霍尔的日记,我也很喜欢,我觉得有棱角,不是我想做的唯一的事。现在再问我的话,我会说我想当达利,我想当沃霍尔,我想当毕加索……我不想只走一条路,我希望哪条路我都可以走。

昨天看《蜘蛛侠》,我觉得我们就是活在一个多重宇宙里。不是说你非得达成某个目标不可。越丰富就越会有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感受,就像每次我弹不一样的音乐会都有不同的感受一样。可能今天我觉得要用稍微“达利”一点的,超现实的感觉,来处理音乐。这样想之后,潜移默化,下意识地,弹出来就不一样。

我永远不会把自己固定在一种风格的画框里。刚出来的时候希望自己不是那种很温柔的,而是很有棱角的,现在我的期待是越丰富越好,也可能下次你来采访我会说越统一越好。

南方人物周刊:就像你一张专辑的名字——Transformation,一直在变。

王羽佳:我觉得人真的就是天天都在变,有时听众或者粉丝对我有先入为主的判断,但是他们没准听的是我10年前的一个录音,然后就在脑子里给我下一个定义。我听别人的作品,可能也会这样。就像我一想到Lady Gaga,就会想到她的Poker Face,其实《扑克脸》让她出名,就像《土耳其进行曲》让我有名一样。但是下边的路怎么走?如果你真是一个忠实粉丝,就应该知道我们的生活是永远变的,我们作为艺术家是永远变的,我们的音乐也会永远变。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你之前说你的偶像是lady Gaga,现在也不会是她了。

王羽佳:现在我喜欢的是Billie Eilish,我喜欢她的演唱。不过真正的天才是她哥哥,大多数作品都是他创作和制作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觉得自己是天才吗?或者说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王羽佳:可能就像你说的,我感觉我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我也很幸运从小就找到了我能发挥的方向。有些钢琴家可能要到四五十岁才找到比较适合自己的事业。天才很多,都是比较幸运地找对了自己的方向,当然还需要很多努力。

对我来说,弹钢琴不是一份工作,因为我喜欢它。可能在弹琴上,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是比较有才华的。

南方人物周刊:女性钢琴家是否的确有一些先天的比如说体能上的弱势?

王羽佳:我觉得这是谬论,先天的弱势是不存在的,这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我看过很多男生弹琴,包括我同学,没觉得差别有多大。你看阿格里奇,已经八十多了,还在弹,她的同代人有几个还在弹?没有几个。

南方人物周刊:阿格里奇已经过了80,还在弹,你估计自己至少也要弹到80岁吗?

王羽佳:我估计我可能会一直弹到死,因为我也不会干别的了。

我在疫情的时候真的想过,如果我不弹钢琴的话,我会干什么。我对弹钢琴没有厌烦,但有时我不喜欢天天去机场,安检啊,托运行李啊,比较烦,我就想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如果我不再在路上演,没准就在一个地儿固定演,我做驻场音乐家,让别人来来去去看,多好。但是一年多过去,在路上还是有在路上好玩的事儿,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也没法跳舞,我可以编舞,我可以导演电影,但是一想其他方面真是还得从头来。算了,还是弹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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