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要跟拍，离婚也要跟拍，离婚很光荣吗？”
▲摄影师猪刚鬣对自己离婚过程的记录 图/受访者提供
虽然看上去像一个玩笑，但离婚跟拍真实存在而且有一定市场——尽管很小众。来向摄影师咨询的，大多是90后女性。客户的需求包括但不限于仪式感、记录悲伤、涅槃重生。他们不但希望纪念结合与欢乐，也希望纪念分离和遗憾，试图从“离婚”的终点，找到起点的生命力。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旻洁
编辑 / 李屾淼 lishenmiao1989@126.com
近两年，一些社交平台上开始出现离婚跟拍的记录笔记。照片的主角，多为离异的女性。照片中的婚姻告别仪式，看上去似乎并不伤感。她们高举离婚证，带着笑容，呈现出迈入新生活的姿态。领证过后，有人还会举办恢复单身的庆祝派对。而在火热的评论留言中，许多是对当事人潇洒态度的赞美和祝福。
在摄影圈内，发布离婚跟拍招募广告近两年也逐渐增多。同一张背景图出现在多个摄影师发布的广告中：粉色小猪举起白板，上面写着“离婚跟拍|小众跟拍”，后面紧跟着地区名。不管是否有打算从事此类业务，“离婚跟拍”的字眼，总能为他们带来流量。“拍悲伤情绪为主，不排除个别人士的喜悦情绪”、“不能殴打摄影师”的戏谑说明，其实是摄影师的玩梗创作。
对于能否接到订单，许多摄影师并不抱期待。即使有客户咨询，常见的状况是，离婚的另一方不同意摄影师跟拍，计划流产。
真正完成过离婚跟拍的摄影师并不多。目前完成过一个订单的青阳，是其中之一。之前，他的主页上都是“正常”的大众约拍业务，“但是鲜有人找我拍，摄影市场基本处于一个饱和状态，我就想着换个新领域，小众一点的。”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发出了离婚跟拍广告，但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问津。学法律专业的青阳，想到把离婚跟拍配套到离婚法律咨询中，这才引来4位有真正意向的客户来问询。青阳总是事先告知客户，必须征得双方同意，“因为涉及肖像权和隐私。”
牧兔犬2022年3月开始发布离婚跟拍的广告，他也有一点“恶搞”的意思——专门在情人节宣传离婚跟拍，但并没有打算真干。
牧兔犬没想到的是，通过这个招募广告，他成了许多人的情感树洞。每个月，都有四五十个纠结是否离婚的人找到他，向他倾诉烦恼。即便没有真正离婚，他们也透露出预定离婚跟拍、纪念婚姻终结的意图——其中两位，最后成了牧兔犬的离婚跟拍客户。
根据一些摄影师描述，前来咨询的，大多是90后女性，她们追求分离的“仪式感”。但更具体的跟拍需求，也分很多种。有人想记下令人不满的婚姻，以此“提醒曾经恋爱脑的自己”；有人则想用照片来纪念因屈服于现实而必须中断的爱情。
摄影师哒为他的客户提供了两种跟拍风格的选项:“感伤型”或“重生型”。前者侧重悲伤和遗憾情绪的捕捉，后者侧重拍出离婚人开启新旅程后开心、洒脱的一面。他的客户更青睐“重生”风格。
在离婚跟拍的策划上，摄影师们同样要煞费苦心。牧兔犬特地设计了“结婚跟拍的反向流程”。一般结婚的流程是，摄影师跟随车队进入小区，上楼，进婚房，给父母敬茶。离婚跟拍，则以婚房为起点，拍结婚照下的离婚夫妇，跟随他们出婚房、下楼、出小区，一路到民政局领离婚证。
青阳则会更多地参考客户的经历，让他们挑选充满回忆的地方来拍摄：结婚的酒楼、同居的老房子、男方等待女方下班的街道。
设计路线和动作，只是其中一种手法。摄影师猪刚鬣觉得诸如“捡离婚证”、“背对背”分离的姿势太刻意，他选择不做干预、静静地记录了领离婚证的一天。照片上，都是妈妈和小孩的打闹嬉笑，离婚这天看上去就像一个平常的亲子周末。
拍摄过程中，最大的难处也许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摄影师透露，离婚跟拍和结婚跟拍涉及的摄影技术没什么不同。差别在于，离婚过程中男女双方情感的波动，将给摄影师的工作带来很大的不确定性。若离婚夫妻情绪不和，为了避免冒犯，很多时候，摄影师都是远距离拍摄。
在一次离婚跟拍中，青阳为客户设计了一个较亲密的动作，女方愿意，但男方不愿意，两人吵了起来。当青阳试图换一个指导动作时，男方直接走掉，拍摄只能终止。
牧兔犬的客户，则是在离婚跟拍中重归于好。摄影师为男方提供了一束玫瑰，他本计划拍下男方送花的照片，把它当作婚姻的句号。但女方对婚姻仍有眷恋，在民政局门口哭得很伤心。当丈夫单膝下跪送花、提出“不离婚”的请求时，她答应了。这场离婚跟拍戏剧性地落幕。
只是这次跟拍之后，男方出轨被发现，女方变成了执意要离婚的人。
▲摄影师冷坤拍摄的离婚跟拍样片 图/受访者提供
一点不舍
对于摄影师小高的客户而言，离婚是因为双方父母。女方告诉小高，他们不受家人祝福的恋情，始于学生时代。之后，双方偷偷领取了结婚证，在事情暴露后顶不住长辈的压力，变成了公开去领离婚证。
2023年11月，女方找到小高，希望他为二人拍照留念。摄影师不敢多打探二人的隐私，但他惋惜客户的爱情，将拍摄的主题定为“遗憾”。
跟拍这天，呼和浩特的天格外的蓝，看不见一丝云。这是适合室外拍照的好天气。当小高到达民政局门口时，高挑、时尚的一男一女正招手向他走来。女方的及肩发微卷，口红轮廓精致清晰。上身是卡其色风衣，下身是牛仔裤和黑色长靴。男方身着潮流款的黑色冲锋衣，脚踩小白鞋。
见面时，客户很干脆。没有寒暄，看不见情绪波动，直接让小高进入拍摄环节。除了手抓离婚证垂下的特写、两人反向交错而行的中景，小高还设计了拥抱的姿势。他解释，“这是离别、送别、悲伤的拥抱。”
对于这个动作，两人并不介意。男方的头贴着女方的肩，半张脸埋在肩下。他一手扶她的背，一手搭在她肩上。镜头中，头部、手腕和肩似乎连在一起，仔细来看，各肢体之间又有着小小的空隙。“正常的拥抱应该是抱得很紧的，但这是悲伤的拥抱，我让他们抱得松一点。”按下近10次拍照键后，小高示意“这张行了”。二人还是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从对方怀里离开。
小高回忆，“他们看起来好像挺不舍得分开。”
下一站拍摄地，是新修的小草公园。满园都是黄叶，强烈的阳光又添上一抹艳彩。女方和男方比在民政局更为放松，表现得很平静，但互动明显增多。他们开始一起拍公园、自拍、开玩笑，聊起近来的工作、共同的好友。在小高眼中，这对离婚夫妇“看起来像老夫老妻，有一种既正常又不正常的感觉”。
在草地上，两人一个向后走，一个停在原地。小高从草地上抱起一把落叶，“唰”的一下洒在他们脚上，并拍下了这个金色的瞬间。
不是所有摄影师都能在离婚跟拍中捕捉到不舍和眷恋。离婚夫妇如果在情绪上无法配合，跟拍效果就是另一个状态。
摄影师冷坤就不太满意自己拍的那组离婚领证纪念照。2023年2月，当发小秦臻找他做离婚跟拍时，大年刚过完不久。冷坤怀疑，她并不是真的想离婚，只是想用吓唬的方式挽回对方。
不过，离婚证还是办成了。他们走出民政局大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冷坤想用背对背的错位构图，拍出二人告别的意味。画面左侧，秦臻的背影虚化在远处，右侧，前夫手拿离婚证，正对镜头而立。按照冷坤的构想，前夫应该把脖子扭向秦臻的方向，凝望着她。但是，前夫扭头的幅度太小了，冷坤回忆，“他看上去很冷漠。”
“我想最起码表现出一点不舍的感觉，但他觉得男方如若路人。”当冷坤上前试图让他调整表情时，前夫不耐烦地表示，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做。他收起离婚证，头也没回，快速离开了。秦臻在原地哭了五分钟。
前夫的突然离开，这个跟拍的素材凑不满约定的20张精修。换上更具青春气息的白衬衫和黑裙子，秦臻补拍了一套个人写真。
冷坤觉得，此时拍摄的主题变成了“埋葬风”。其要素包括坟头草、蜷缩的姿势、空洞的眼神。“这组记录情绪的照片也算提醒她，不要再让这种感情折磨自己了。”
▲摄影师冷坤拍摄的离婚跟拍样片 图/受访者提供
“现在的年轻人我真的看不懂。结婚要拍，离婚也要来拍。离婚是件很光荣的事情吗？”当珞珞坐在离婚登记处的柜台时，帮她办理证件的大姐用方言抱怨道——珞珞的跟拍摄影师此时正举着镜头拍下她的领证过程。
“我在记录人生中同等重要的时刻。结婚你觉得重要，离婚我觉得也很重要呀。”珞珞回应。
记录生活，是珞珞的生活方式。平均两三天，她会发一条朋友圈。几乎每一条都有色彩斑斓的照片。大到出差时博览会纷繁的现场、海天一色的碧蓝假期、小狗的七岁生日，小到新冒出的白发、苦涩不堪的感冒药、树林里聒噪的知了。珞珞也发现，自己的朋友在发朋友圈这件事上，会比她“低调”一些。她认为，“重要的事情，过了很久可能会忘记，忘记那些细节。我可以用照片和录像重温、重推当时的场景。”
每年结婚纪念日，珞珞都会和丈夫摄影留念。她特意买了白色的法式婚纱裙。“这是为了弥补婚礼上的摄影没有拍出感觉的遗憾。”夫妻二人不会刻意摆出亲吻、拥抱的亲密动作。更多时候，摄影师朋友抓拍他们和三只小狗在草坪上追逐奔跑的过程。同时，也不乏两人在玫瑰色的夕阳和山河前一起作画的浪漫场景。
对于珞珞来说，领离婚证，也属于人生重要场景之一。“我不觉得离婚丢人，它也是一种获得幸福的方式。两人在一起过不下去，会很痛苦。离婚后，我们双方都可以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珞珞离婚的过程相对比较平静。她和前夫有许多共同好友，现在也能不尴尬地参加同一场饭局。“我们没有大的原则性矛盾，主要是性格不合。”前夫是慢性子，珞珞是急性子。即使顾虑精力、资金不宽裕，他还是迁就她，一起养了三只小狗。珞珞喜欢对方的尊重和陪伴，但她也对他的“被动”感到疲惫。诸如旅游的事情，总是珞珞在做攻略，前夫很少参与其中。“微不足道的小事积攒多了，渐渐觉得过不到一起。”在一次因小事吵架后，珞珞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
从17岁开始，相恋6年，结婚4年。在这段感情走到终点时，27岁的珞珞也有过遗憾和不甘，“为了美好生活的共同努力都白费了。”但是在离婚冷静期，她也想通了，“我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想困在一段不满意的婚姻中。”
对于“展示离婚跟拍”这件事，珞珞仍有保留。她至今还瞒着父母，不打算告诉他们自己做了离婚跟拍。“不想向他们解释这么多。”跟拍照片，她也没有发过朋友圈。“这件事更多是对自己的交代。”在跟拍全程，珞珞都戴着墨镜。她不想显得过于张扬。墨镜，也是她平时拍悲伤情绪风写真的常用道具。
摄影师哒建议珞珞穿黑色的裙子。她觉得不合适，理由是“黑色太沉重”。她也不想效仿一些社交平台上穿着大红色礼服做离婚跟拍的女性，“这毕竟不是一件喜事。”最终，珞珞选了一条浅灰色的荷叶滚边吊带裙，以白衬衫作为外搭——裙子是她在离婚冷静期一人逛街时相中的，朋友都觉得这条很适合她。
离婚领证，珞珞和前夫都有出镜，但她感到，这更多是对自己而不是对他们两人的记录。离婚跟拍是珞珞要求的，前夫性格腼腆，不愿过多出镜。他们提前说好，只拍手部、腿部等特写，不拍他的正脸。拿号、取下婚戒、签字的特写，主角都是珞珞。
前夫唯一一张露脸的合照，是摄影师从远处的角落拍到的。他们取的号是B016号，在4号窗口，前夫露出了小到看不清的侧脸。窗口的两人，在照片中就像处于隧道遥远的尽头。
签字领证后，珞珞邀请前夫和他们的共同好友一起吃饭，但他拒绝了，匆匆离去。
照片呈现了珞珞的多种情绪。民政局门口的那张，珞珞双手把横向翻开的离婚证拿到胸前，低头望着它，嘴角挂着很难察觉的笑。据她分析，“我最开始想要的主题是重获新生。我的微笑似乎表现了这种感觉。但同时也会有心酸。离婚不可能是完全开心的事，毕竟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夫妻。看着证件，我好像在回顾这么多年我们怎么一路走来，有一些感慨。”
从某种意义来讲，珞珞的离婚照并不“孤单”。摄影师好友一直和她一起策划，鼓励她离婚也可以是开心的。
民政局门口坐着隔壁影楼的婆婆，她和经常来拍照的摄影师是老熟人了。婆婆好奇地凑过来问，“怎么一个人拍呢？”
得知是在拍离婚照后，她友好地同意了和珞珞合影的请求。婆婆拿着影楼的拍照广告，珞珞举着离婚证，她们并坐在一起。珞珞露出了一个更明朗的笑容。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小高、珞珞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