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候志 | 西红柿炒蛋花
植物界的规律跟人类世界的规律差不多，那些长相平平的多是本土血统，长得有特色的，多是入侵品种，比如马鞭草科的灌木五色梅，一朵花上红黄相间，色系搭配，就像一道西红柿炒鸡蛋，一看就是外来物种。虽然我总觉得它那种鲜艳里边，自带一种苦苦的冷，挺衬那些落魄失意人。
五色梅原本产自美洲热带，不过近几十年，中国南部多有栽培，岭南等地也有大量逸生。小时候，它是吾乡挺常见的一种野花，有个恐怖又怆俗的名字“死人子花”，常开在废弃荒地上。不开花的时候，叶子有点儿像薄荷。但开了花，就很热闹了，它的花看起来瘦瘦小小，却十分娇俏可爱，像块调色板。
长大了，才明白它之所以不讨喜，除了血统来自异域，还有它不算弱的毒性，加之味道还不好闻，一种怪怪的臭，闻得头晕，仿佛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凡事讲求个实事求是，把所有缺点都摊开来示人。于是，这些年，散种各地时，就得了一些颇为土气甚至难听的别名，“山大丹”、“大红绣球”、“珊瑚球”、“如意花”、“土红花”、“天兰草”、“马缨丹”、“穿墙风”、“婆姐花”、“头晕花”、“臭草”、“臭金凤”、“猪屎花”等等。
在一众别名里，值得一提的是“山大丹”和“大红绣球”这两个，《南越笔记·马缨丹》里写，“一名山大丹，花大如盘，蕊时凡数十百朵，每朵攒集成球，与白绣球花相类。”至于“大红绣球”，五色梅跟虎耳草科的绣球，的确是有一点点像，一样是由大量小花组成花序，开放时又按照从外围向中部次第开放的秩序。但是，绣球比五色梅大气雍容，它长在树上的时候，虽然啰里啰嗦，看起来有点儿家常，但一摘下来，不管是插瓶还是摊放，简直是美不胜收啊，整个花球就像一轮饱满的圆月亮，贵气、柔软、汁液饱满，抱着它，好像把全世界都抱在了怀里，但五色梅就完全没有这种气场了。
别名里最好听的，则要数“马缨丹”。记得以前读胡兰成的文字，“故乡白云天涯，唯有楼前马缨花，春来向行人烂漫发满枝。那楼头少妇，做做针线，又停了，想起他，只觉得人世悠悠无尽，而又历历分明。”一度以为他写的就是这花，后来才知，马缨花和马缨丹不是一种植物，马缨花似乎就是大家俗称的合欢，而马缨丹，才是五色梅。
至于究竟是“马樱丹”还是“马缨丹”，多数人可能更偏向“马樱丹”吧，毕竟，中国人的思维定式里，但凡植物，最好是木字旁、草字头亦或竹字头才对，比如荷花有个叫“芙蕖”的别名，最早是写成“扶渠”的，但后人兴许是觉得这两个字不像植物名字，就改成了草字头的“芙蕖”；还有一味著名的中药“白芨”，最早也是叫“白及”，《本草纲目》里边解释它是“其根白色，连及而生，故曰白及”，而到了后世，人们或许是越来越觉得它没有草木的美感，于是改成“白芨”。可见，中国人在对待植物命名这个事上，都有强迫症。
但人的强迫症跟五色梅无关，它最大的优点好像就是这样，不管如何遭嫌恶，它都活得通透清白，自己既已千里迢遥来到异国他乡，除非碰上灭门绝种的大灾大难，否则，后半生都不会有什么悬念了，那也不必再有什么不安，世间那些能说出名目的琐事，其实都不值得不安，世界上的不安不是冲着实处去的，不安应该要用来应付所剩不多的未知的生命，或者即将被占领殆尽的生存空间。
这些年，我在两广地区最常看到五色梅。上回见，是在北海涠洲岛上。五色梅跟其它花不一样的是，它的每一朵都很像，尚未开放的，如一个一个蝴蝶结；开了之后，则像缩小版的绣球，几乎没有太多差异性，它的造物主好似一位懒惰的匠人，钉铆钉一般，把一套固有形象，重复地锲入粗糙的绿叶之中。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够精致的缘故，我总觉得它小里小气的，看上去依顺，不争不抢，也颇得造物主怜惜，所以给它早早预留了一条后路，在植物界，色彩艳丽，便是具备了吸引蜂蝶传宗接代的先天条件。但仅凭这些条件，也就够安然地生存下去吧，如果要想拼命挤进更高层次的话，就是少了点骨子里的贵气，那点更高级的审美，在五色梅身上，终归缺失了。
可两广地区的人们，很多还挺喜爱它的艳丽，虽然味道臭，但还不至于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加上它几乎整年都能开花，一丛花序之中又有多色的变化，所以栽上它，日子总显得五颜六色。
然而近些年，随着五色梅在南方各地越来越常见，它开始显出了入侵植物的本色，抗旱耐热，有很大的排它性，一个地方若是长了很多五色梅，其它草本灌木便休想再自然生长，加上它结实率高，着花量又大，随着时间流逝，是越来越普遍，一长就是一大丛。这种状态，或许会让它在不久的将来，对中国自然生态构成大的干扰。
俗气艳丽的异国美人啊，仅凭远走异乡这一条凄苦身世，就足以令人心生怜悯。但它究竟会是何种结局，谁也无法预知，能够预知的，只有一点，大自然内部是一片旺火。大地不仅仅是死气沉沉的历史的一个片段，它是活生生的诗歌。我们终将会和植物一样，化为灰烬尘土，吹拂过孤独辽阔的宇宙星河。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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