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泰罗尼亚：双输的赌博

赌博

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自治区主席普伊格蒙特(Carles Puigdemont)也许并不想走到这一步。16天以前，10月10日，按照计划，他在加泰罗尼亚议会公布独立公投的结果：加泰罗尼亚人民支持独立。但是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他话锋一转，宣布“将搁置独立宣言数周，首先寻求与西班牙政府谈判。通过合理的对话进行调解”。

加泰罗尼亚议会外支持独立的人群

普伊格蒙特并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马德里的回应没有给他留丝毫面子。西班牙首相马里亚诺·拉霍伊（Mariano Rajoy）说，普伊格蒙特应该明确澄清他到底是否宣布独立。讽刺完这位对手之后，拉霍伊继而亮出了大棒：西班牙政府将根据其答复作出回应，会在宪法条款允许的情况下，对该区实行直接统治，取消加泰罗尼亚的自治地位。

拉霍伊的强硬很好理解：从西班牙全国的角度看，维护国家完整是绝大多数选民的诉求，在野党领袖早就明确表示，强烈支持拉霍伊激活宪法第155条。而对于普伊格蒙特来说，公投的结果已经让他骑虎难下：激进派建议直接宣布独立，温和派则建议宣布提前举行选举，以此换取中央政府搁置激活宪法第155条。但后者的实质是妥协，是对公投的否定，在提前举行的大选中，执政地位或许旁落。

西班牙首相马里亚诺·拉霍伊

于是，这场“赌气”的新结果是，双方都使出了自己的“核选项”。10月27日，加泰罗尼亚地方议会周五以70票赞成，10票反对，2票弃权通过议案，宣布从西班牙独立。不到半小时，西班牙参议院久批准启动在1978年西班牙宪法中“沉睡”近40年的第155条，该条款支持中央政府在这种情况下迅速罢免加泰自治区主席和政府，并对加泰实施“直接接管”。

普伊格蒙特参与投票

现在谈论一个新的加泰罗尼亚国为时尚早。“独立”的民意基础是公投。10月1日的公投中，虽然有90%投票支持脱离西班牙独立，但事实上，这次公投投票率约为42.3%。这一民意基础缺乏说服力。再者，加泰罗尼亚公投和苏格兰公投不同，存在合法性问题。根据西班牙宪法规定，公投必须得到国家议会和中央政府的同意。

普伊格蒙特曾经希望能够通过争取国际社会的支持来增加自己的筹码。公投结束后，普伊格狄蒙特就求助于欧盟委员会，请求进行“国际调解”，但欧盟强调“公投”是西班牙的内政，无意干预。这种不选边的托词已经表现了欧盟的态度。

加泰罗尼亚议会宣布从西班牙独立后，阳台上挂起了加泰罗尼亚独立旗

27日，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明确表示，加泰罗尼亚议会的投票“没有改变任何事情”，并称西班牙是欧盟唯一的“对话者”。欧盟的态度关乎政治也关乎经济。加有65%-75%的出口目的地为欧盟。但现在据当地媒体报道，自10月1日公投举行以来，已有1681家公司将总部从加泰罗尼亚陆续撤离，包括了银行、天然气、生物科技等行业的多家知名大公司。而采取这样的行动的主要动机，则是出于对独立引发的法律不确定性，以及失去欧元保护伞、关税等一系列风险的考虑。

美国国务院女发言人希瑟·诺尔特27日在声明中也表示，美国认为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的一部分，支持西班牙政府为保持国家强大团结所采取的措施。这些表态的意义重大。“独立在政治、经济和社会意义上都不可行。你不能简简单单因为举行了一次公投就宣布独立——一个国家必须得到联合国的承认，”巴塞罗那自治大学法律教授特蕾莎•弗雷克西斯（Teresa Freixes）说：“没有承认，加泰罗尼亚就会像西撒哈拉、巴勒斯坦，或者北塞浦路斯。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

美国表态支持西班牙

从现在看来，马德里依然占据着上风，但强硬的对抗不可避免的进一步撕裂国家的共识，马德里的胜利很可能会是一场惨胜。根据宪法第155条，中央政府将在两个月后组织加泰罗尼亚的新选举，事实上没有什么能阻止加泰罗尼亚民众选举另一个极端支持分裂的领袖。

自治还是独立，这是一个问题

加泰罗尼亚问题有其历史基因。这一地区位于伊比利亚半岛的东北部，北临比利牛斯山脉与法国接壤。加泰罗尼亚人有自己的语言加泰罗尼亚语。在中世纪欧洲“封邦建国”、小国林立的时代，加泰罗尼亚地区就与西班牙其他地区的分分合合。1931年西班牙君主立宪政体崩溃，1932年加泰罗尼亚与新成立的共和国政府达成妥协，通过了自治法令。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加泰罗尼亚坚定地站在共和国政府一方。弗朗哥当权后，加泰罗尼亚人的所有自治权几乎都被剥夺，甚至被禁止在公共场合说母语。

1975年底弗朗哥去世，新国王胡安卡洛斯和新首相苏亚雷斯开启了民主转型，区域自治问题成为议题之一。马德里从墨西哥请回了流亡的前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总理兼财政部长塔拉德拉斯（JosepTarradellas）。首相苏亚雷斯和塔拉德拉斯都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和政治协商的才华。首相承诺，加泰罗尼亚将重新获得1932年第二共和时期的自治地位；塔拉德拉斯则承诺，加泰罗尼亚将忠诚于西班牙王国，接受在统一的西班牙宪法框架内的自治地位。

事实上，那以后自治在加泰罗尼亚一直具有稳定的认同。在2006年的民意调查中，只有不到15%的加泰罗尼亚人将独立视作自己最看重的政治议题。40%的人都支持维持政治架构的现状。几乎所有观察家都认为，2009年成为了一个分界点，在那以后，加泰罗尼亚的独立意识开始稳步提高，2012年它第一次成为了加泰罗尼亚人最关心的政治议题。到2014年，民调显示，45.3%的人有了这样的看法。

2009年发生了什么呢？这年9月13日，距离巴塞罗那一小时火车车程的阿雷尼斯德穆特（Arenys de Munt）举行了加泰罗尼亚第一次独立公投。阿雷尼斯德穆特只有8600人，这次公投也只具有象征意义，但它吸引了大量示威者和媒体，并因此广受关注。阿雷尼斯德穆特就像是一条被点燃的纤细引线，怀有加泰罗尼亚独立意识的人们第一次发现公投这种表达意见的方式。在此后的两年，加泰罗尼亚有553个市举行了同样的象征性公投。独立不再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议题。

2009年到2012年期间的象征性公投与当时加泰罗尼亚的关切不无关系。巴塞罗那经济研究生院（Barcelona Graduate School of Economics）教授恩里奎塔•阿拉戈涅斯（Enriqueta Aragonès）指出，1977年到2010年爆发草根独立运动的33年来，加泰罗尼亚和西班牙政府之间的博弈经历两个不同的阶段。2004年以前，双方的博弈是渐进式的讨价还价。加泰罗尼亚的目标是一点点获得更多的自治权。事实上，加泰罗尼亚在教育、卫生和社会服务系统上的权力在不断扩大。在公共广播和电视上的自主权在为自治政府赢得声誉，推广本地语言和文化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种政策被称作“袋子里的鱼”。

与此同时，加泰罗尼亚在财政政策上并没有获得太多利好。特别是税收几乎完全控制在中央政府手里。而在整个西班牙的财政安排中，经济发达的加泰罗尼亚一直扮演着支付转移提款机的角色。这种平均主义的政策被称作“人人有咖啡”。“’袋子里的鱼’和’人人有咖啡’ 是一项成功的策略——只要政治能力和资源还在源源不断的注入加泰罗尼亚自治政府，只要财政上的不平衡还不显眼。但总有一天，这种政治结构设计和财政安排会达到它们的极限。”

2009年，阿雷尼斯德穆特进行公投时，欧洲正在陷入经济危机。危机放大了加泰罗尼亚人眼中的财富公平问题。在他们看来，加泰罗尼亚有将近8%的GDP转移支付到了其他地区，而作为一个富有的地区，加泰罗尼亚却享受着落后地区的公共服务，其公共投资低于了西班牙的其他地方的水平。支持独立的加泰罗尼亚最大党派民主联合党一直将自己塑造成中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在加泰罗尼亚，人们对中央政府处理经济危机的速度和解决金融问题的效果多有抱怨。而民主联合党也在通过鼓吹这一点增加自己的本钱。许许多多加泰罗尼亚人都相信，目前的自治水平实在难以使得加泰罗尼亚政府制定政策有效克服经济危机。

改变自治体制的尝试其实从2003年就开始了。在这年的西班牙大选中，萨帕特罗(Jose Luis Rodriguez Zapatero)领导反对党参选。选举前的所有民意调查结果均显示时任执政党西班牙人民党占据明显的优势。2003年10月，萨帕特罗在选举前的最后关头提出支持加泰罗尼亚对1979年自治章程进行革新。这是萨帕特罗对西班牙人民党的有效一击。最终，萨帕罗大获全胜。但让萨帕特罗没有想到的是，2005年，加泰罗尼亚议会起草的新自治章程在许多问题上逾越了西班牙宪法。萨帕特罗不得不违背了自己的承诺。西班牙议会重新起草了整个章程。但即使所有的条款都已被依据宪法进行修改，西班牙保守党派还是将其状告至宪法法院。   

2010年，萨帕特罗在联合国大会上

在加泰罗尼亚人扩大自治权的愈发强烈的时刻，火上浇油的事件出现了。2010年6月29日，在经过长达四年的辩论后，西班牙宪法法院做出裁决，同意加泰罗尼亚新自治章程的大部分条款有效；但认为其中14项条款因部分或完全违宪必须删除，另有27条需要重新解释。其中，判决认为，在行政、大众传播和教育领域，加泰罗尼亚语不能超越西班牙语作为优先语种。新的自治章程赋予了地方政府在税收、控制地方铁路等方面的更大权力，但宪法法院认为，其中的一些有关司法系统、税务金融及地方政府对中央政府义务的条款有悖宪法精神。

7月10日下午4时，数以万计的市民涌上巴塞罗那街头举行示威游行，抗议西班牙法院近日对加泰罗尼亚自治章程的判决，要求获得更广泛的自治权。示威民众舞动着大大小小的加泰罗尼的旗帜，高呼“要加泰罗尼亚，不要西班牙”。这次声势浩大的游行由加泰罗尼亚地区议会中代表85%选民的4大党派和其他近2000个社会团体共同组织。根据西班牙警方的统计，示威民众约有110万人，可能是当地历史上发生过的最大规模的示威活动。这次对抗释放了一种危险信号：加泰罗尼亚人无法在自治的条件获得他们想要的权力。独立的诉求由此愈演愈烈。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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