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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交游记:与田中角荣之子的一面

2017-10-29 王丹阳 三联生活周刊

前不久,一个我刚有一面之缘的中日友好人士白西绅一郎的噩耗传来,这位来过中国300次的老头的生命最后一程也不外乎送给了一个大阪举行的中日交流活动。不禁想到8月下旬在上野的一顿饭局,放眼望去都是痴迷中国的日本老头,真是一次轻快的交游印象。如果说右翼在我们看来如此幽邃不可琢磨,那么日本的左翼倒是更显得清澈而可爱,甚至有股子执拗的青春孩童气,就像这位有颗赤心的白西老人,对新中国的爱近似赤子。

白西绅一郎

夏末的上野,每一片茂林,每一根绿条都氲氲地蒸着白雾,各种蝉鸣的交响织了一张轻柔的天网。在东京生活了30年的画家里燕把我带进一座叫“旦妃楼”的中国菜饭庄,两层的欧式小白楼。那时正值一个中国画颁奖典礼的尾声,在座都是学画的日本人,不少是里燕的学生。而她又是某华人艺术家协会的理事,这种活动多少都是为日中联谊搭台。

会场是雪白莹亮的布置,冷峭地不似饭局,所以纵使人都恰好地围聚成十几桌,但谨小的嘁喳声游走在各自的桌,似与旁邻都无关,零星的白瓷盘里的渍物透着一种皿与器械的冰凉,全场最富丽之物是仅一阶的临时主席台上一副六折的金箔屏风,它抵着一堵萧然的白墙,上有“国际水墨艺术大展祝贺会”的黑白条幅,这气氛有几分单位食堂。

里燕说请日本人吃饭就一定是中餐了,于是我们少有地见到日本人在圆台桌前坐着,多数是长者,点缀着些穿和服的女人,个个正襟坐着,拘礼得让人都不好意思。我被介绍到主桌落座,人人沉默如一圈兀自的蜡烛。“就坐在你正对面的那位先生就是田中角荣的长子,他大概是全场最有本事的一个人。”里燕说。我朝我的对面望去,一位面白带粉、胡髭灰白的老先生正眯笑着和旁人间或搭话,弯成缝的眼睛里含着机黠,他清癯而有些勾背,跟其余端然的日本人相比,举止做派有些游离超脱,不像是正式场面上的人。

我当然是不知道前首相田中角荣有几儿几女的,但既然他的长子也来了,想必这座日中友谊的丰碑仍然焕发生命力。里燕连连说道:“不行不行......”自从今年国内的反日情绪又上扬,日本民间也马上有了回应,总有那么几个跟她学画的老先生借病请假,“说是生病,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谁招呼了一声举杯开餐,全场人便微微举杯,略同自己左邻右舍微笑示意,就接着自顾自了。田中京游离在这种场合的拘谨之外,举杯在各席间逡巡,回来时已是微醺,大概一时来了兴致,突然用英语跟我说话——这是全场日本老头中唯一一个用英语跟我说话的。直到他开口说英语,我才感到这不仅是个“中国人民的朋友”,还是个地道的欧美派,可以说我几乎没遇上过英语比他地道的日本人,我的评价标准是,他的口音已基本上摆脱片假名英语的束缚,这个槛要跨过去真不容易啊。

 “I have been living in London for 10 years”,我发自心底地赞他英语流利时,他很自豪地接茬,还评价道上海人讲英语比北京人标准,“啊,这你也知道?”我说。“我90年代末就住过浦东香格里拉,那时的前台都招上海英语最好的毕业生……”

确实,他父亲在首相之位的短暂两年,也许成就最大的就是中日邦交正常化,但我们这一辈中国年轻人未必知晓他。倒是这几年的国内媒体上,鸠山由纪夫、菅直人的曝光率不低,两者都在新世纪后对战争问题反思得比较勤。田中去世于90年代,属于中日友好缔结者一流,但后两位在这几年力排众难地传承着反思的接力棒,当然更方便博得中国社会的应和。我第一次知道田中首相是在是枝裕和的一部电影里,这个电影《无人知晓》翻拍自1988年东京巢鸭弃童案,离家出走的母亲对儿子说,读书有什么用,很多名人都是不读书的,他儿子问有谁,她说田中首相。

田中角荣访华

田中京告诉我,过段他又要来上海了,他有一个画家朋友将在法租界的洋房里办一个画展,如果我有兴趣可以届时再聊。作为战后“团块世代”的显赫的一员,他的谈吐极为欧化,从而看不出一种银发贵族普遍存在的拘礼和审慎。这可能跟他没有读过大学、身出黎庶的首相父亲有关,在团派政治、嫡系传承很重要的日本政坛,田中角荣是战后唯一一个没有读过大学的首相,他的过人之处就是胆识和谋略,在他担任通产省大臣的就职演说上,底下的达官显要根本不屑,他就说了一句话,说是“在座各位都是东京大学经济系的高材生,我是一介农民,以后各位放心去做事,出了问题我担当……”

在席间,一位某友好团体的中国艺术家知道我是记者,支支吾吾把我拉到一 39 31680 39 12426 0 0 10510 0 0:00:03 0:00:01 0:00:02 10512,“你要采访他的话可能要当心……他可是庶出……所以你得查查……他的身份在日本社会是比较尴尬。”这位老先生慎重得提醒道。我才恍然,原来这位风度翩翩的首相之子如此洒脱不群也是有隐情的。其实可能更尴尬的是,这庶出也出得悬殊太大,他的母亲是一位歌舞伎演员——庶民首相不止一位情人,只是这位身份上过于边缘。这就解释了“长子”为何都无缘于政坛,而他的姐姐,田中角荣的“唯一合法继承人”田中真纪子就有点像日本铁娘子。维基百科上对他寥寥几句介绍,有一句很戳心,田中角荣的葬礼上,“異母姉”真纪子都不肯放弟弟进来烧柱香。

不知是谁塞给我一本书,叫《我的父亲田中角荣》,著者为田中京。一打开扉页就有一张“家族写真”,田中首相一人穿西装,挈妇将雏地在一间和屋里拍的照,里面有田中京的芸者母亲和他的外祖母。从小跟着母亲在神乐坂的家中长大,这张有父亲的照片简直意味深长,而首相能公开地将神乐坂的家视作“后乐园”,看来伟人都不屑于封口。据说田中京说过他最大的心愿是和真纪子能坐下来谈一谈。

但庶出并不妨碍他成为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从侧面切入曲线延续着他父亲的政治功绩,起码在中国人的圈子里就不容易被磨灭,哪怕开餐前的轮流祝词上,他也是第一个上台。当我问他是否可赠我一张名片时,不想他说“I am still making it ”,遂爽快地在圆台面上找了一张筷子的纸套,写上了自己的电话,“Could you also write your email adress?”"Oh,I am too old to use it "……

在那始终眯笑的双眼和梳得溜光的秃额上,我想到90年代时蜂拥进入上海虹桥一带的株式会社商员,以及开料理店的老板,他们即礼貌又时髦,很会谈生意,我们的父辈从这些日本人身上开了契约精神的蒙。果然田中京在90年代时就经商了,他在银座开了家酒吧,谷歌上介绍他的职业是乐评人、美食家,还偶然上上电视。

所以,在中日友好的大舞台上,起码我们和首相之子都是平起平坐的,你们有同样的名字“中日友好民间推动者”。这一点叫人振奋和感叹,一段浪漫主义色彩的首相的风流往事、结出一个无缘于正史的旁逸的果子,经常出没在中国民间的艺术展、商展或地方政府的活动,相比于他姐姐冷冰冰政客脸,这张慈眉善目的庶民之脸更加温暖并可爱。本来,政治的归政治,民间的归民间,像田中京这样挂两三个名誉顾问之类的虚职,来中国走走各基层单位,倒真的有助于增强平等意识。

那天,日中友好协会的理事长白西绅一郎也同桌而坐,他算是中日友好关系史上的活化石,自然是国内媒体的座上宾。但白西就沉郁审慎很多,和田中京比邻而坐,当田中去别的桌敬酒时——他好像是为数不多的满场飞的人——白西没有离开过椅子,孑孑地垂头睡着了,他醒着也是一身不可侵犯的庄重。白西据说在京都大学读书时就深被日本侵华史触动,自办学生团体日中研究会,67年成立日中友好协会,比邦交还要早5年。中国记者为何对中国情有独钟,他说他出生在中国地区,从小看中国的新闻、用中国的水电......他生于广岛,家中开酿酒厂,但祖业中断于原子弹。

白西不像田中京,后者可在父亲栽的树底下乘凉,负笈欧美也好,辗转于日中基层交往也好,哪怕眼看父亲的政坛嫡系不带他玩,他最终也能轻松无负担地退避到他的小资产者生活圈。白西是广岛原子弹阴翳下长大的,背负沉重的使命感,至今都是旗帜鲜明的左派。当60年代末“全共斗”席卷日本时,他的红色脚印已经踏上了延安、井冈山,虽然他与田中京也在饭桌上窃窃耳语,但政治抱负不可同日而语。饭毕散场时,只见他一人拄着拐杖离开,他应该早就习惯了众多需要他出现的场子,已烂熟到不需缛节。中方人士对他的敬重是没折扣的,哪怕这样波澜不惊的无声的道别,我们都目送着他踯躅着踅到门口。

散场也是在一刹那,几乎是全体那样地起身,开始整装待发,没有紊乱的局面和收不住的酒意,犹如一个整齐划一的旅行团集体撤退。眼前的桌景衬着更莹亮的白色,无数小白瓷碗盛着分餐式的小炒菜,都没有被领完,残羹剩炙都保留着比冷餐会还要整饬的模样。田中京先生将一顶灰色草编礼帽加盖在头上,他还没有离开,作为重中之重的人物他仿佛意欲陪我们到最后。这时,华侨之中竟冒出上海话——地方帮的力量如此藏龙卧虎着。

“上海人真的好喜欢日本哦。”里燕由衷对我说,协会中和她共事的理事不少是上海人。连那晚的大厨都是上海人,“他很厉害的哦”,一个讲着不标准普通话的挺有派头的华侨露出上海式的恭维,他叫阿桂,据说在东京炒了30年房产,是圈子里的大亨。我们的大厨低调地和阿桂打了声招呼,“走了,走了,乘地铁回去”。那一刻,我感到一阵时光错乱的混响,东京是融在他们血液里的庄周梦蝶般的第二故乡。我听过一个侨居的上海人说过为什么喜欢东京:两城纬度一样,四季皆像。

但东京毕竟是东京,它有着上海不可比拟的繁复,人们攀附在网格般精分化的城市体系里寻求暂时的熟悉和安全感,一个住在上野的人在一站之外的东京本站可能就得摸路而行。在旦妲楼的门外,夜色完全浸润了古树参天的公园,小楼灯火煊煌,温暖的霓虹灯带勾勒出它雅致的轮廓。田中京还在一片公园空地上和友人簇拥交谈,他高兴地打开了微信,表示要和我们加为好友,而他屏幕上的好友请求显然已经排了队,我只记得他的二维码被轮流地扫着,酒足饭饱后过了很久仍没通过我。

我和上海同胞阿桂夫妇一同上了一部电车,他们身上不变的是对上海话的依恋,在没有外地同仁的情况下一定是一口不假思索的上海话。阿桂告诉我,田中京就是他请来的,“我们老早就认识了,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在就在了……也有很多上海人不知道还有这个圈子存在的呀”。我们如同在上海的地铁上,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处,客舍似家是多么美妙的体验,而这一切是拜民间的那种善意的吸引所赐。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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