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式耍赖”事件：一起车祸与一场舆论风暴

今年11月开始，唐山青年赵勇在网上发布一系列文章和视频，讲述了父亲车祸后自己一家被摧毁的生活，承担车祸主要责任的肇事司机黄淑芬在两年之中敷衍塞责，对躺在医院的受害人漠不关心，法院判决后又拖延执行，赵勇用“教科书式耍赖”一词形容其行为，事件很快在网上激起热议。赵勇随后公布出黄淑芬及其女儿的个人信息，对法律迟迟奈何不得的肇事者，他选择了借助舆论去实施惩戒。

曝光

车祸发生后，赵勇与肇事司机黄淑芬间的拉锯战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法律算不上缺位，法院按照程序在规定的期限内做出了判决，但在最后的执行环节，判决像是“失灵”了。

今年6月8日，唐山市丰润区人民法院就赵香斌车祸一案作出判决，认定肇事司机黄淑芬承担70%赔偿责任，赵香斌承担30%，判决黄淑芬赔偿赵香斌一共124万余元，除去包括保险在内的先行赔付款，黄淑芬仍需赔偿86万元。双方对判决均无异议，未提出上诉。但即使有了判决结果，赵勇觉得仍然没有看到多少希望。

法院判决书

几次开颅手术后，赵香斌的病情不断恶化，身上插满了管子，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但赵勇不愿看着父亲死去，他仍抱着一丝希望，到处寻医问药，背负上数十万的债务，家里的积蓄花光了，房子也卖了。他急需要救命钱，却迟迟等不到黄淑芬的赔偿款。判决生效后的几个月里，黄淑芬一直以没钱为借口拒不履行赔偿责任。

2017年11月16日，赵勇在微博上发表文章，讲述了父亲出事之后的773天里，自己被迫改变的人生轨迹，将矛头对准肇事司机及其女儿刘月明，指责她们在事发之后购房买车，试图转移财产，要求她们承担赔偿责任。文章迅速登上热搜榜，被广大网友转发评论。

赵勇告诉本刊，他当时没别的选择了，“一种就是跟她拼了，去她家或她工作的地方堵她、吵架甚至动手。但我觉得我做不到那种事情，说实话，我跟她交流，她找人说一些难听的话，我连骂人的话都讲不出来。”

在网上曝光，赵勇认为是相对轻一点的惩罚，并且在曝光的过程中，自己开始还保持了克制，给黄淑芬留有余地。

但赵勇的“隔空喊话”没有带来想要的结果，反而招来威胁。发文第二天，一个与黄淑芬相关的男子给赵勇打来电话，要求他删掉发布的照片，赵勇拒绝后，对方破口大骂起来。这些对话内容都被赵勇录了音。他在微博上说，自己遭遇了威胁：“我已经打电话给派出所说我可能面临人身危险，近期如果我跟我妈遇到不测，一定是她们干的，请网友见证！”

赵勇此前通过网友帮助查证得知，事发之后刘明月名下多了一套房和一辆车，还去泰国旅游了。他十分气愤，认为黄淑芬正在转移财产。黄淑芬为此主动打电话向他解释，称其女儿最近买的房是贷款的，车也是借钱买的。赵勇不相信这一套说辞，他在网上质疑称刘明月是跟着黄淑芬做保险业务，没有黄淑芬的资助，她怎么会有底气买房买车？

在赵勇父亲去世前，刘明月接受采访时被问是否考虑卖掉房子还债

事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承认自己为了吸引关注而夸张了一些事实。在微博上，赵勇将黄淑芬描绘成一个四十多岁，“黄金吊坠的绳子几乎勒进脖子里”，在保险企业做高管的一个“老赖”。事实上，黄淑芬文化水平并不高，从保险业务员一层层做到了课长，相当于中层领导。

在此后的日子里，赵勇又陆续将自己与黄淑芬及其家人、朋友沟通时拍摄的视频、保存的电话录音发至网上，称他们的行为是“教科书式耍赖”。

其中一段拍摄于今年10月的视频，赵勇拿着判决书去找黄淑芬，面对赵勇的质问，黄淑芬的回答让人大跌眼镜，“我是收入不低，我还得还贷款啊”，“反正我判几年，起码这点钱，我也不用还了。”“我不给你，你不也得受着么？”

黄淑芬的回应（赵勇自制视频）

于是，赵勇进一步公布了黄淑芬及其女儿刘明月的手机号码、工作单位、家庭住址等个人信息。像所有类似事件一样，漫天的骚扰电话与谩骂短信涌进黄淑芬与刘明月的家中。赵勇告诉本刊，他知道这会侵犯她们的隐私权，“但我不做点什么的话，这个事情可能就这么过去了。我就算是受到处罚了也要曝光，活都活不下去了，还顾得了这么多吗？”

视频在网上疯传，周围邻居的非议和纷至沓来的媒体使刘明月陷入惊慌。据媒体报道，25岁的刘明月今年在新买的房子阳台上曾想要自杀，而根据法律事实，出借车子的她并不需要承担责任。

在曝光之后，赵勇知道事情已经闹大了，但他对刘明月想自杀的消息很不屑，认为她们又在撒谎。

耍赖

在车祸当天第一次见面，黄淑芬就向赵家撒了谎。

2015年10月6日一大早，赵香斌像往常一样骑着山地自行车出门与约好的骑友汇合，他们组成的车队从连接丰润区和唐山市区的唐丰路一路向南，经过建设路，最终到达市区的一个广场。父亲这条惯骑的路线赵勇也很熟悉，往返历程将近三十公里，车队的骑友都是和父亲年纪相当的中老年人，他们到达市区的广场后会在附近逛一逛或者拍拍照，然后赶回家吃午饭。

上午十点左右，赵香斌的车队已经开始返程。在唐丰路上骑行一段时间后，他们打算转入另一条便道抄近路回家，但这一路段上没有红绿灯、人行道，他们只能一个挨一个地骑着自行车穿过马路，轮到赵香斌时，意外发生了。

黄淑芬开着一辆大众POLO小轿车从背后撞倒了他。据赵勇讲，小轿车撞过来的速度超过了40迈（约64公里/每小时）。

正在家休假的赵勇接到用父亲手机打过来的电话，一听声音却不是父亲，他登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你爸被撞了，救护车正在往丰润医院赶，你赶紧过去。”对话很短，赵勇没时间问具体情况，冲出门打了个车就往医院赶。

到医院后等了二三十分钟，救护车到了，他看到父亲躺在担架上，鼻子跟耳朵都在流血，挥动着半边胳膊，已经神志不清说起了胡话。赵勇后来回忆，自己愣住了，护士吼着他抱住父亲，她给剃光头发推进手术室，等回过神，他的胸口跟双手沾满父亲的鲜血跟头发茬。

手术室外，赵勇见到了肇事司机黄淑芬。第一次谈话，赵家人对黄淑芬的印象并不坏，当时陪同她前来的还有一个自称车主的中年男人。“当时他们的态度还挺客气的，答应会去筹钱，两人还都留了手机号。”

肇事司机黄淑芬和自称车主的男人

手术抢救了两天，赵香斌80%的头骨被摘除，从此陷入“植物人”状态，直到去世再未醒来。后续的麻烦接踵而至，在两年时间里拖垮了这个原本算得上小康的三口之家。

在交警随后的调查过程中，赵勇逐渐了解到，车主实际是黄淑芬的女儿刘明月，陪同的男人则是黄淑芬的弟弟。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给这样的错误信息？赵勇察觉到事情不妙。

车祸一个多月后，唐山市公安交通警察支队第九交警大队于2015年11月18日作出事故认定书，认定黄淑芬负主要责任，赵香斌负次要责任。赵勇去交警队领事故认定书时碰到黄淑芬，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事故认定书

赵勇后来这样描述这一次的见面：我问：“大姐，我想听听你怎么说？”她眼皮都没抬，牙缝挤出一句话：“说啥，谁让你赶上了，认倒霉吧”。

事故现场的还原则表明，黄淑芬才是这桩车祸的最大肇因。根据交警部门的反馈信息，赵勇称，黄淑芬在撞人之前一个多月才拿到驾驶证，肇事车辆也是新买的，新车加上新司机，交警的报告显示是处置不当，打错方向，还误将油门当成刹车踩。

赵勇还告诉本刊，事发时，赵香斌已经过了马路中央的双实线，相当于过了一半马路，黄淑芬撞上来时处于逆行的状态。最后，交警出具的事故认定书认为肇事司机黄淑芬违反“机动车、非机动车实行右侧通行”，负主要责任，而赵香斌承担次要责任，主要是因骑自行车横过机动车道时未下车推行。

父亲仍然躺在医院，高昂的医药费吸噬着赵家。刘明月为车子买的商业险可赔付30万元，但由于当时赵香斌仍在治疗，治疗费用尚不确定，无法确定赔偿金额，保险公司暂不赔付，所有的治疗费用均需要赵家垫付。

赵勇多次联系黄淑芬，想请她“伸出援手”，但从交警队回去后，黄淑芬躲了起来，打电话基本不接，并让一名叫郑永顺的男子出面做自己的“代言人”。赵勇告诉本刊，有一次郑永顺被催急了提着果篮去了医院，说要帮着交三千块医药费，实际上到窗口交了一千块就走了，还撂下话来：“法院判了再说，我们不会一分不赔的”。几番协商后，赵勇认为他们在踢皮球耍自己。

要不到钱，赵勇只能自己想办法。2015年11月30日，赵勇开始在网络互助平台“轻松筹”上卖画筹集医药费。建筑学硕士毕业的的他有一定的手绘基础，他在医院一边照料父亲，一边找素材画画，常常在医院的走廊上画至深夜，最终筹到了21万元。

赵勇的事迹还引起北京一位导演的注意，他跟拍了出事后赵勇一家的生活状态，制作了一个公益短片，被唐山本地的微信公号争相转发。在河北当地媒体的报道中，赵勇则成了一个在轻松筹上卖画救父的孝子，还因此获得了2016年的“感动唐山人物”称号。赵勇并不喜欢被贴上“孝子”的标签，这些称号也没有解决实际问题，黄淑芬依然躲着赵家。

赵勇在病房陪父亲

此后的几个月里，赵勇从亲朋好处那里四处借钱，直到再也借不出钱了。赵香斌住院六个多月后，医药费已超过70万元。在这期间，赵勇多次找到法院，在法院督促下，黄淑芬分多次赔偿了2.6万元，后经裁定将肇事车辆的提车押金5万元提前赔付给赵家。2016年4月，赵勇请求保险公司先行赔付,保险公司于5月24日向赵香斌赔付到位30.8万元。但这些还是不够。

为了省钱，赵勇住过肯德基、地下室、好心人提供的办公室，曾长达一个月没洗澡。2016年9月，赵勇以31万元卖掉了一家人住了近30年的老房子，这套房子是母亲所在的工厂分的，承载了一家三口相处的几乎所有记忆。

医疗费用像无底洞一样驱赶着赵勇，更令他无助的是，从2015年10月到今年6月法院判决，这一年零八个月里，面对推诿逃避的黄淑芬，自己毫无办法。

2016年12月14日，唐山华北法医鉴定所鉴定赵香斌为一级伤残，“无认知能力，无自主活动，呈植物生存状态”。拿到鉴定书后，赵勇于今年1月向法院起诉黄淑芬，并提出357万余元的赔偿请求。

今年6月拿到判决书后，赵勇本以为看到了希望，不曾想，判决尚未执行下来，生活的天平又继续朝着更坏的一端滑去。

我没爸爸了

12月1日，车祸发生两年多后，赵香斌还是走了。

赵勇来不及悲伤，在医院走廊上，他拿起电话给亲友通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立刻又往家赶。走的时候，父亲身上还没有穿衣服。赵勇想给父亲找一套干净合身的衣服穿上，体体面面地走。

一回家，他就开始在大衣柜里翻腾起来。母亲一个人躺在家里的床上。赵勇回家后只顾着找衣服，没有对母亲说话，但她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

“刚才抢救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救过来，人走了。”赵勇想再瞒几天，在母亲询问之下还是架不住说了。两年多来，赵勇自认为他和母亲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从儿子口中听到消息那刻，母亲还是没有撑住，“她想哭，坐又坐不起来，只能半趴半跪在床上哭，最后哭晕过去。”一个多月前，母亲在医院上厕所的时候摔了一跤，后被诊断为盆骨骨折，一直在家卧床静养。

赵勇与母亲（事发前与事发后）

自从赵香斌出事后，今年63岁的赵母身体每况愈下，还被查出抑郁症，为了控制病情，必须每天服用抗抑郁的药，但是这些药给赵母的眼睛带来了副作用，左眼发生了晶状体脱位，视力越来越差，看东西像是有团“黑色的棉花”。赵勇原计划再过一段时间等母亲能下床了再带她去做手术，但父亲的去世使这一计划不得不搁置起来。

“九点三十七分，我爸抢救无效离开了。今天，我没爸爸了。”12月1日中午，赵勇在微博上向网友宣布了父亲去世的消息，下面的评论和转发数很快突破了10万，既有悼念赵香斌，安慰赵勇的，也有谴责或咒骂黄淑芬和刘明月的，呼吁为赵家讨回公道。

12月1日中午，赵勇父亲去世

然而，赵勇眼下没有余力再自己去“讨公道”。父亲去世那天，他跟法院打了个电话，说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法院，他暂时不过问了。赵勇说这个阶段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把父亲好好送走。

“老赖”怎么治

12月1日，就在赵香斌撒手人寰的这天，唐山市中院发出《关于赵香斌与黄淑芬交通事故责任纠纷一案的情况通报》，披露刘明月名下房产首付款和还贷款中均有黄淑芬的出资，已被依法查封，而赵勇质疑的新车，法院尚未查到有黄淑芬出资的证据。通报称法院正在对黄淑芬的财产及黄是否存有转移财产情形进行深入调查，一旦发现可供执行财产，依法处置变现并及时给付;一旦查实黄涉嫌拒不执行法院判决裁定罪，将依法从快移送公安部门追究其刑事责任。

黄淑芬则因拒不履行判决已于11月25日被司法拘留十五天，执行人员还冻结了黄淑芬的佣金账户及其购买的保单。

北京市华泰律师事务所石玉成律师告诉本刊，法院的判决不会因为赵香斌的去世而受到影响，他的继承人赵勇仍然可以执行赔偿。

但一个生命已经逝去了，一个家庭也因此破碎，我们不免要追问更多，面对“老赖”，我们该怎么办？

 “老赖”现象是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工作报告》明确提出：用两到三年时间，基本解决执行难问题，但类似的案件依然层出不穷。石玉成认为，这与民众的法治意识和中国的司法环境有关，一方面，国内民众自觉、诚信履行判决的比例偏低，另一方面，许多被执行人在败诉后倾向于认为判决对自己不公正，抗拒心理严重。此外，多年积压的司法旧案也存在一定的示范效应，许多“老赖”觉得可以一拖了事，而受不到法律惩罚。

尽管最高人民法院最近几年已经加大了执法力度，执行措施也比以前多了很多，但在一些方面仍有不完善的地方，比如不动产的跨地区查询依然受限。石玉成介绍，执行部门往往只能查到被执行人在本地区的不动产情况，而难以跨地区查询，比如唐山的法院要查被执行人在北京市的房产情况就比较困难，这也为很多老赖留下了隐匿财产的空间。

与普通的债权、债务借贷关系案件性质不同，赵香斌这样的交通事故案件一旦遇上“老赖”，对一个普通家庭几乎是灭顶之灾。

赵香斌在世时照片

石玉成接触过不少交通肇事案件，他告诉本刊，在这样的案件中，肇事者一般会在判决生效之前会跟家属协商先行赔付一部分住院的费用，“但这是在道义上，法律上没有这样的规定，在判决生效之前，受害者一方的确没有什么办法，他也不能采取违法的手段。”

“之前有些地方法院曾经试行过交通事故案件让保险公司先行赔付，也有个别地方由财政和司法系统联合设立交通事故的赔偿基金，在一定范围内的医疗费用，由基金先出钱救人，但是在全国的范围内还没有形成正式统一的制度。”石玉成认为，设立赔偿基金的制度应该全面推广，并且可以适当提高金额，或者与医保结合起来。

赵勇指责肇事方，“交通事故人命关天，别人急需要钱的时候你耍赖，就是冷血、道德低下。”在法律显出无力的境地，救父心切赵勇转而求助舆论，甚至不惜以身试法，曝光他人隐私。

石玉成还是提醒公众，尽量不要去侵犯他人隐私，尤其是案件外当事人的，而且“网络上参与的人不可预见，认知能力也都不一样，你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关注，替这个事情发声，很容易走向失控”。

如今已是父亲走后的“头七”，在这七天里，赵勇辗转河北、北京等地医院复制父亲病历资料，开具死亡医学证明，回家后又忙不迭发丧帖，准备白事操办。

“什么都改变了，生活、职业、家庭结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有自己的计划，一点点地想生活下去，结果这个生活被毁掉了。”赵勇说。

（本文图片部分来自赵勇微博，部分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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