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押金难：共享单车的蹒跚发展之路
今年下半年，共享单车行业掀起淘汰浪潮。第二梯队的企业纷纷折戟，数亿元押金缺口显露出来。用户为拿回自己的押金，有些不但要支付路费，甚至要付出委托黄牛的成本。前半程资本的喧嚣，转为用户在网上愤怒的声讨，共享单车的发展前程道阻且长。
路费与黄牛
今年9月至11月间，北京通州北苑的万达广场每天都会聚集一群远道而来的人。写字楼内专为他们辟出电梯，直达30层。这些人不是购物的贵宾，而是共享单车品牌酷骑单车的用户。他们是来酷骑（北京）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酷骑公司”）的总部退押金的。“搭进去15块钱路费和3个小时，好歹退回来了。”虽因当初为解决“最后一公里”的问题，平添出许多公里的麻烦，张维仍庆幸自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他排了十几分钟队，完完整整地拿到了298元押金。
像张维这样顺利的人不多。9月28日，酷骑单车官方微信曾发布致歉公告，承认退押金困难。截至那时，酷骑单车的用户在全国有150万，欠用户押金3亿多元。每天来通州的退款队伍也延伸到了楼外，在万达广场上画起长龙，甚至招来警车维持秩序。“持续了近半个月，北京的用户退得差不多了。”酷骑单车工作曾经的员工王磊告诉本刊，“11月15日央视曝光后，又引来大量之前没有注意的用户。”一周7天都有人退款，有些用户排队得等两个多小时。
9月28日，市民前往位于北京通州万达广场的酷骑单车总部排队退押金
“毕竟北京还有队可排，外地用户怎么退？”张维告诉本刊，他退押金时，门口的白板上写有退押金的提示，有人围在那里看了半天，仍问他该怎么退，像充人头的黄牛。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无孔不入的黄牛党看中其中商机。本刊记者发现，一些网站均有黄牛要价130元至160元不等，叫卖代退押金。 “酷骑单车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为了证明身份，他们要求带本人身份证等有效证件。”但似乎收效甚微，黄牛要求客户提供姓名、电话和身份证号，据其他媒体调查，有些黄牛在10天之内，便能赢利6000余元。
本刊记者来到通州的万达广场时，广场上已恢复平日的秩序。张维赶上的几乎是最后一班车，得知手机客户端无法退款后，他于11月16日来到现场。三日后，酷骑单车发布公告，单车的运营和管理业务交由四川拜客有限公司负责。现场退押金的地址转到成都，并公布三个退款电话。又过三日，酷骑单车再发公告，声称由于线下退款点的开设已严重影响现场公共秩序，线下退款点暂停，只保留电话退款业务。本刊记者尝试拨打电话，发现三个号码已被屡屡失败的用户举报为诈骗电话，均未接通。
一个用户如果找黄牛拿回押金，在不受骗的情况下，他将付出将近一半押金的代价，如果不找，他可能一分钱也拿不到。张维已无须面对这样的抉择，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钟爱的小蓝单车也无法退押金了。11月16日，小蓝单车CEO李刚表示，小蓝单车将由拜客出行代理运营。当张维打算退押金时，手机客户端无法登录，小蓝单车在望京的总部也人去楼空。这一次，张维连退押金的平台都找不到。
小蓝单车在望京的总部人去楼空
线下退款渠道虽已消失，但用户在线上的维权汹涌澎湃，他们在网上号召用户向消协提出公益诉讼的申请。即使截至本刊发稿，不少小蓝单车的用户已拿回押金，许多人仍向消协提出申请。他们不仅想要回自己的押金，更想知道巨额的押金去向。
难以追讨的押金
酷骑单车和小蓝单车濒临倒闭不是个例，它标志着共享单车企业第二梯队的崩塌。自今年6月13日，悟空单车宣告退出市场，成为首家倒闭的共享单车以来，不到半年，六家共享单车已关张。据统计，各倒闭的共享单车企业加在一起，用户押金损失已十几亿元。
但是，企业被淘汰，并不意味着用户押金必然受波及。有些被固定下来的押金尚可退回。9月，酷骑公司曾透露，那时微信冻结了4000万元资金，无法退给用户。与此同时，支付宝表示，并未关闭退押金功能。如今，王磊告诉本刊，支付宝内的押金池几近干涸，唯微信支付的押金可退。
或许，这些押金是酷骑单车用户仅剩的希望。酷骑单车前CEO高唯伟曾在媒体前表示，企业曾将部分押金用作运营资金，投资更多的单车。“押金属于用户，企业将押金用于运营和投资。”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刘俊海向本刊介绍，“等于让用户承担投资的风险。用户并不是股东，并没有这样的责任。”
在押金问题已出现苗头时，政府部门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今年8月，由交通运输部等10部门联合发布了一份“指导意见书”，其中除了鼓励共享单车企业免押金外，保障押金能够“专款专用”的举措便是企业与银行达成协议，在注册地开办用户押金的专门账户，施行银行托管。由此，通过银行逐月、逐年的报告，用户可以获知押金的去向。
“意见书”出台前后，各单车企业已纷纷表示将把押金交与银行托管。可经过核实，酷骑单车与小蓝单车并未实际办理此业务。6月，高唯伟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声称，酷骑单车的用户押金将由民生银行监管，目前对接工作已经启动。但据民生银行北京分行透露，酷骑单车在民生银行开立的只是一般存款账户，银行并未与该公司开展任何实质业务合作。
即使企业在银行办理托管业务，耗时也相当漫长。原小蓝单车首席战略师陈怀远向本刊回忆，“据我所知，当时押金放在第三方的支付渠道，及公司账户内。”8月他离开之前，托管协议和流程都没有做完。“签署托管协议后，要从头查所有款项的来源，没有半年是做不完的。”本刊向招商银行核实，小蓝单车与他们并无任何托管业务。
不但押金监管缺失，用户押金受损后的维权，同样存在漏洞。刘俊海告诉本刊，用户对押金的去向没有知情权，当前合同法里的租赁合同，至今没有押金监管条款。而从监管部门的角度来看，权责的划分并不细致。本刊致电交通运输部，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监管共享单车押金的政府部门是交通运输部和中国人民银行。11月23日，交通部新闻发言人表示，交通部密切关注跟踪有关情况，指导地方交通运输部门，联合相关部门妥善应对处置，提前采取针对性措施，防止出现相关风险。
但是，共享单车的用户不会沉默地等待。因个人起诉成本高，又麻烦，而受害人数众多，根据相关法律，用户们认为已经符合公益诉讼的要求，希望消协向酷骑公司提出公益诉讼。他们和浙江的律师一起，在网上组建“酷骑全国公益诉讼”的QQ群，6个群在两天内满了4个，召集用户逾4000人。用户们认为自己是酷骑公司的债权人，他们既向中国消费者协会提出公益诉讼申请，请消协代表全国受害者向破产管理人申报债权，又向北京通州区法院申请，依法宣告酷骑公司破产，按法律规定核查酷骑公司的账目，并在法院主持下退还押金和余额，并追究酷骑单车主要负责人侵占罪的刑事责任。
近期，一些主流媒体报道了消协已收到上千份公益诉讼申请，并召开共享单车问题座谈会的消息。群里的用户为他们获得关注而兴奋。但是，他们的维权之路能否走通，仍充满争议。“法院如何看待押金的性质至关重要。”刘俊海告诉本刊，“我个人认为，押金不属于破产财产的范围，用户行使别除权，可以优先拿到押金。但如果法院认为押金属于破产财产，用户就要像无担保的普通债权人一样排队，打折受偿。”
线上、线下的融合共管
没有拿回押金的用户有些干脆把车扛回了家，而许多用户退掉了所有共享单车的押金，他们不愿再相信共享单车的生意。共享单车第二梯队的问题似乎在向整个共享单车行业蔓延。据交通运输部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的共享单车企业数量接近70家，注册人数超过1.3亿人次。共享单车会在上亿用户面前消失吗？
“现阶段，共享单车行业在按照市场需求进行优胜劣汰。”工信部中欧工业4.0研究院的中方院长郭昕向本刊介绍。互联网经济中麦特卡尔夫定律正在发挥越来越突出的作用。“谁的产品在市场中被使用得越多，它获得的价值越大。所以，用户能骑到是第一位的。像小蓝单车这样的运营方，虽然技术含量高，用户也很满意。但线下管理做得不好，用户骑不到车。使用率低，也没有用。”
然而，这仍非个例。“现在所有共享单车线下的管理简直是一场灾难，还不如二三十年前的一个菜市场。”郭昕告诉本刊，“一个农村的菜市场都能把菜摊租给谁、租多少钱、退摊位退多少钱、客流怎么管理，布置得井井有条。”因而，共享单车如今面临的是线上和线下磨合的问题，没有一个企业已经形成一套完整的商业模式。
郭昕据此判断，短期内，共享单车两大巨头还有一段竞争的路要走。“如果有一个成形的商业模式，大家有一个计算基础，可以算一算，是否垄断后获益更大。但现在算不出来，所以，合作的利益没有超过竞争。”他得到的消息证实了他的想法，“摩拜的高管对我说，近期他们没有合并的意愿。他们对外正式发布的文件和声明也是这样说的。”
长远来看，未来合并的可能性更大。郭昕认为，一方面，滴滴、快滴的合并可作先例。“现在共享单车的经营方式还没实现价值最大化。如果探索出合适的经验，很可能会走向合并。”另一方面，共享单车需要双重的竞争力，线下的管理成本很高。“擦车、修车、摆车，知道车的位置，和消费者的恶习作斗争，需要投入很大成本。”郭昕告诉本刊，“我估计一辆共享单车是两年到三年的折旧。这几年间，它线下的管理成本至少应和生产一辆车的成本相当。”或许，资本疯狂烧钱的模式并不会持久，当把投放转为维护，节约成本的动力会促成合并。
不过，相对于幸存的中小共享单车企业，即使两大巨头合并，因为共享经济有线上、线下两个因素，互联网产业一家独大的经验是否仍适用，郭昕还有疑惑。“线下企业一家独大的格局比较少，基本是不同地域间，每个地域都各立山头。共享单车是巨头占领一、二线城市，一两个小的占领更小城市，还是巨头把其他企业通通吃掉，现在还说不清。”共享单车的爆发期已过，磨合期才刚刚开始。
（文中张维、王磊为化名，感谢银昕对本文的大力帮助，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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