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阻吸烟致死案”：“胜利”的判决背后
在禁止吸烟的公共场合遇到有人吸烟，你会劝阻吗？
1月23日，河南省郑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下称“郑州市中院”）对舆论关注的“劝阻吸烟致死案”作出终审判决，本案的被告，即劝阻者杨帆不承担任何责任，原告的诉讼请求被驳回，且一审、二审共计14000余元的案件受理费均由原告负担。令许多法律专业人士颇感“意外”的是，二审法院还依据维护社会公共利益和公序良俗的原则，撤销了一审判决，认为一审判决适用公平原则判决杨帆补偿原告15000元，属于适用法律错误。
郑州中院关于田某某诉杨帆生命权纠纷一案答记者问
一位从业多年的民商法律师告诉本刊，“本案是原告提起的上诉，而二审法院却作出‘不利于’上诉人的改判，这在实践中是不多见的。”但从舆论的风向来看，这一改判显然获得了业内以及公众的欢迎。
与当年的“彭宇案”类似，本案被认为早已超出法理范畴 36 36168 36 13177 0 0 8476 0 0:00:04 0:00:01 0:00:03 8473关涉到社会道德的进退。去年9月，要求杨帆补偿15000元的一审判决曾引起公众哗然，被视为“彭宇案”的翻版。一时之间，在“敢不敢扶老人”的惊叹之后，“我们还敢不敢劝阻他人吸烟”又成了困扰许多网友的问题。
如今，“和稀泥”的判决被撤销，人们在为法律的胜利而欢呼，但回到当事人的角度，无论哪一方都高兴不起来。
电梯里的偶遇
事情缘起于电梯里的一次偶遇。37岁的杨帆一家搬到事发小区已有两年多，在此之前，他与同住一个单元楼的老人段诚毫无交集，尽管每天需要同乘一部电梯上上下下，但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
2017年5月2日上午，下行的电梯停在了14楼，杨帆低头紧盯着手机屏幕走了进来，他准备下去取快递。电梯门打开时，杨帆看了一眼正站在里面的段诚，后者住在24楼，前一秒刚吸完一大口烟，而禁止吸烟的黄色标志十分醒目地贴在电梯厢壁上。此时，狭小的电梯厢内已经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味。杨帆一进来就闻到了，目光也从手机转移到了段诚身上。69岁的段诚满头白发，身着有白色细纹的蓝上衣，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指尖夹着点燃的香烟。
杨帆没有多想，他一边按手机锁屏键，一边提醒眼前的老人，“老先生，电梯里抽烟散不出去，把烟熄了吧！”老人看了看他，没有马上说话。杨帆继续讲起了道理，他事后称自己当时跟老人讲的内容大致是，楼上楼下住的孕妇和小孩多，在电梯里抽烟对他们健康不好。
郑州某小区电梯里，杨帆劝阻老人不要在公共场所抽烟
事实上，杨帆的敏感不是没有来由，他家中的妻子正临近预产期，很快，第二个孩子就要呱呱坠地。杨帆夫妇均在郑州从事医务工作，熟知二手烟对人体，特别是孕妇和幼儿的危害。杨帆告诉本刊，他以前其实也是一个烟民，但自从妻子怀了第一个孩子后，一方面在妻子强烈要求下，一方面自己也意识到抽烟对家中妻儿的影响，杨帆痛下决心，戒掉了烟瘾。后来抱着孩子和亲朋好友聚会，他经常会提醒在场的抽烟者有小孩在，让他们灭掉香烟或者换个地方抽，这种要求从来没有遭到过拒绝。
但段诚并没有把烟掐灭，他争辩说，现在电梯里又没有小孩和孕妇。杨帆接过话，“电梯空间这么小，我们出去之后烟味也不会很快散去，别人还是要吸二手烟。”
约3分钟的电梯监控记录下了这个过程，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从画面上来看，这三分钟里二人的确在争执，但双方身体并无任何实际接触。至于争执过程中，双方到底说了什么，除了杨帆的回忆，外人无从得知。而这也成了段诚家属后来耿耿于怀的地方。
电梯仍在向下运行，老人的情绪也开始激动起来。原本段诚按下的是一层的电梯，却一路跟着杨帆来到了负一楼。本来已经走出电梯外的杨帆又转身进了电梯，二人一同返回一层大厅去找物业评理。
途中，二人的争执仍在继续。大厅内和院子外的两处监控拍下了这一过程。在小区院子里争执了2分钟后，物业人员赶来将他们劝开。视频显示，分开时，双方仍在挥舞着双手，显得情绪激动。
分开后，物业人员将段诚领到办公室，给他倒了水，想安抚他的情绪。杨帆则去门口拿快递。事情到此似乎消停下来，二人既无积怨，也没有发生肢体冲突，这段小插曲很快就会被忙碌的生活抛诸脑后。但是，没几分钟，段诚倒在了物业办公室，物业人员吓得赶紧拨打了120。拿完快递回来的杨帆看到这一幕，赶紧上前给老人做心肺复苏。
120急救车很快到现场，开始接替杨帆急救，但段诚还是离开了人世。
根据后来公开的三处视频监控，杨帆与段诚前后接触的时间不超过5分钟。尽管两人一直在争执，但没有发生肢体接触。杨帆不知道的是，事发之前，段诚已有多年的心脏病史，2007年还做过心脏搭桥手术，5个支架被植入体内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的心脏。
杨帆告诉本刊，他理解老人情绪为什么激动，“应该是面子上过不去，觉得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被你说”，但他坚称，自己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使用任何侮辱性字眼，都是很正常地跟他沟通讲道理。
解不开的心结
然而，段诚家属不相信杨帆的“一面之词”。段家人觉得，杨帆的劝阻行为已经超出了必要的限度，所以才导致了段诚的猝死。他们甚至怀疑，争执期间，杨帆用脏话侮辱了老人。
有媒体报道，段家人认为杨帆在电梯里说的是“你在家里抽，抽死都没人管，不要在外面抽”，因此导致了老人的不满。段家人还称，在物业办公室，老人一直重复“你不让我抽，我都不抽了，你还不依不饶”这句话。这也成了他们解不开的心结。
老人去世后，两家人被叫到公安部门协商。段家人开始要杨帆赔偿20万元，杨帆拒绝了。杨帆悄悄录下了协商过程。段诚大女儿的情绪很激动，她一边哭，一边对杨帆说：“你不管，你不吭，你走你的，我爹和你啥关系，不认识，陌生人，管那些事干吗？你自己贱不贱？” 后来，段诚大女儿情绪缓和下来，又提出：“我刚才骂你，是不对，我不是要你拿多少钱，我要的是说法，是态度。”
但杨帆一直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拒不道歉。双方协商无果，段家人一纸诉状将杨帆告上了法庭，并索赔40万元。由此开始引起舆论关注。
一审在郑州市金水区人民法院审理。该院认为段诚猝死的结果是杨帆未能预料到的，其死亡与杨帆劝阻吸烟的行为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但考虑到段诚确实是在与杨帆发生言语争执后猝死，根据公平原则，判决杨帆补偿死者家属1万5千元。
这一判决结果出来后，网友为杨帆感到愤愤不平，“做了好事还要被罚”，但杨帆已经做好了执行判决的准备。他告诉本刊，事情发生后他就想，都是一栋楼里住的，自己可以出一些钱表示慰问，但是对方提出巨额赔偿是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这就相当于变相地承认自己做错了。
但段家人不接受一审判决。在原告一审代理律师王东飞看来：“一审判决有点不合适，制止行为没有错，可持续5分钟，还是在物业劝阻下离开，这就不正常了。”于是，他们向郑州市中院提起上诉。
王东飞告诉本刊，他与段诚二女婿段林（化名）是好朋友，没有收一分钱免费代理的。但上诉期间，因为段家其他子女的意见，段家替换了代理律师。
二审判决却宣告了段家彻底的“失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段林表示，家人对二审判决结果仍然很难理解，他们依然觉得老人的死和杨欢有关系，“别管是1%的责任也好，他肯定是有责任的。就算不能有责任，因果关系有没有?”
被打乱的生活
其实在因果关系的认定上，二审法院与一审法院保持了一致。郑州市中院认为，杨帆的劝阻行为未超出必要限度，属于正当劝阻行为。而且整个劝阻过程中，杨帆没有与段诚发生肢体冲突和拉扯行为，也没有证据证明杨帆对段诚进行过呵斥或其他不当行为。段诚在自身患有心脏疾病，在未能控制自身情绪的情况下，发作心脏疾病不幸死亡。虽然从时间上看，劝阻行为与死亡结果是先后发生的，但两者之间并不存在法律上的因果关系。
引起关注的是，郑州市中院否定了一审法院对公平原则的使用。根据郑州市有关规定，公民有权制止在禁止吸烟的公共场所的吸烟者吸烟。郑州市中院认为，杨帆的劝烟行为是自觉维护社会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的行为，一审判决判令其分担损失，让正当行使劝阻吸烟权利的公民承担补偿责任，将会挫伤公民依法维护社会公共利益的积极性，既是对社会公共利益的损害，也与民法的立法宗旨相悖。
侵权责任法专家、天津大学法学院卓越教授杨立新对二审判决表示认可，他指出，有些法院对于公平分担损失规则经常滥用，是应当纠正的。“一审法院错误地适用《侵权责任法》第24条规定的公平分担损失规则，让合法者承担部分损害的赔偿责任，违反了法律规定。”至于家属和部分评论关心的是否使用侮辱性字眼问题，杨立新告诉本刊，这是无法证明的事实，法律不讨论。“况且就是有侮辱的字眼，也是诽谤法的问题，不是致死的原因。”
二审判决后，杨帆获得了绝大部分人的支持和声援。许多媒体刊文称，劝阻不文明行为应当得到鼓励，此案的社会意义也被不断放大。但胜诉的杨帆却高兴不起来。
出生在周口鹿邑的杨帆，从农村一路打拼才有了如今还算安稳的生活。他在事发小区的房子是按揭买的，每月需还5000多元。家里初生的婴儿和上幼儿园的大孩子开销也很大，杨帆坦言这段时间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面对汹涌的舆论和接连的诉讼，他疲于奔命。在事情发生后，怕老家的父母担心，杨帆没跟他们讲太多，敷衍了过去。
杨帆的代理律师单艳伟还记得杨帆拿着一审法院传票找上门的情景，“看上去就很严肃，心情沉重”。她和助理在听完整个事情经过后，心里对案子已经有了底，想跟杨帆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说这么小概率的事件都能被他撞到，改天可以去买张彩票试试。但杨帆没有接话。单艳伟在那时才意识到旁人眼中的这场“意外”对眼前这个中年男人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但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案件进入审理阶段后引爆了的舆论能量如此之大。
很长一段时间，杨帆打开微博、新闻网站，“每天看评论都看到半夜”，各种各样的声音铺天盖地地飞进他的生活，还有接二连三的媒体采访，新闻报道，聚光灯打在他身上，照得人头晕目眩。
虽然没有代理二审，但王东飞仍在关注着案子的进展。他告诉本刊，对二审判决结果表示很遗憾，但不会反对。“民法总则公平责任中关于加害行为与损害之间因果关系的规定，没有一般侵权责任构成要件中因果关系证明那样严格，具有‘条件性’即可，不必要求‘相当性’，事实上或者行为上的关联也是因果关系，只是程度很低。”对法院判决，他保留着自己的观点，但也承认该判决确实可以提升社会正能量。
汹涌的舆论更令段家不知所措。段诚家在河南中牟县的一个村子，据《民主与法制时报》报道，他的儿子是北京某国有银行的领导，两个女儿在郑州。如果没出事，段诚的晚年生活应该是闲适安逸的。
他们在事发小区的房子是二女儿租住的，在老家给段诚办完后事后，他们马上搬离了那里。网上有人说，段家是想讹钱，王东飞在朋友圈内发文辩称，“谁说死者的家属在讹人了，他们也不缺钱，就是想秋菊打官司一样要讨个说法，若子女都不去讨公道，那才是大不孝。”
段诚的二女婿徐林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大家都在说杨帆是道德楷模，可是有谁想过，我们家死掉一个老人，是不是舆论把我们全家杀死才可以？”
杨帆也没有胜利的喜悦，他只想早点平静下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二审判决出来后，他委托代理律师向段家捐赠1万5千元，但遭到了段家的拒绝。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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