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好吃 | 回锅肉往事

2018-02-03 遛遛 三联生活周刊

外公去世那几年,我时常梦见他。梦境中,我总是站在成都沙湾新明园那栋如今已被拆掉的红砖楼房子里,隔着一堵墙上的一扇玻璃窗户,看着灶台上的外公。那个灶台是外公外婆在那所老房子狭长的小阳台上搭建的。梦境里,我看不到自己的存在。那个意识生成的我,站在玻璃窗另一侧,浸泡在记忆构建的一个视觉未及的意识空间里:右手边是一口水槽,清水未贴瓷砖,紧挨着一只碗柜架子,墙上的水表时停时走的转动着;右手边是一张矮桌,摆着上一顿剩下的饭菜,一只绿色的丝网状塑料菜罩扣在它们之上。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我总是站在这样一个位置看到外公。隔着那扇玻璃窗,清晰的只有外公面容的侧影,锅里沸腾的菜油随着肉和菜倒下锅时“茲——”的一声响,升腾起一股青烟和水分迅速汽化的蒸气,把侧影袅绕得愈加模糊;也因隔着那扇窗,专注炒菜的外公好像从未察觉到过我的存在,他从未停下手里的锅铲看向窗户这一边,也从未走到窗户另一侧来与我说话,我永远都是梦里沉默着的旁观者。


这也让我意识到,梦里的我还很矮小,身高还未过窗框,窗户另一侧的外公是看不到我的。这也是我总是只能看到外公上半身的原因,正是仰视的视线,使我无法看到他的下半身。令我悲伤的是,无论在醒着的时候多少次自我暗示,如果再做这个梦,我想站在窗户的另一侧和外公说说话,每当这个梦境降临,我却仍然站在窗户的另一侧,幼小,入神观望,迈不动步子,也不说话,时间封冻住一般。



奇怪的是,梦境是一个嗅觉和味觉消失的世界,触觉也仅以知觉的方式欺骗性地存在着,那个幼小的我却清楚的晓得,外公正在做回锅肉。在油烟和着水汽升腾起来的那一刻,我就在那烟雾袅绕里看到了回锅肉的香气,进而把那缕烟火分解成红汩汩冒着油的豆瓣、略微苍老的黄色姜丝和雪白的薄蒜片,它们一跌入微微冒气的菜油里便瞬间变了模样,溶解,焦灼,蜷缩,却把各自的味道融进滚烫的油里,再渗入猪肉片的条条纹理中,把肉的香气密密匝匝的包裹起来。


半肥半瘦五花肉里的脂肪与汁液也不断渗入原本清亮的菜油中,把油变得更加丰满厚浊,它又再不断渗入回肉的肌理中,与调味交织成难辨彼此的层层叠叠网络。肉肥的那部分失去的脂肪多一些,微微向内蜷缩起来,拱成一盏灯盏窝儿,待到入口时,原本肥腻的脂肪层已熬得薄而瘪,略略有一点酥,原本过于细密紧致而口感干涩的瘦肉,则吸足了味道丰富的油汁,变得松软饱满。




最后,嫩绿的蒜苗段与青椒片倾倒入锅中,表面挂着的水珠和细胞失水,掀起最后一个物态瞬间变化的戏剧性小高潮,在短暂的翻炒后,它们保持着鲜嫩,蘸满油汁却依旧轻盈清脆。多年后在梦里,我甚至通过观看那缕烟飘忽的形态,就能辨别和想象出回锅肉的味道,这大概是自我3岁有模糊记忆开始,外公就深埋在我潜意识里的味觉和嗅觉空间。


在我醒着时的记忆活动中,梦境中的时间终于解冻。玻璃窗后出神凝望的那个小女孩跑到灶台边,外公也转过身来,慈爱的脸上满是发现我闯入时的笑容。他将刚出锅的八成熟白肉放在案板上,用他常在磨刀石上打磨得锋利的菜刀,片成薄薄一片片,整整齐齐的,时不时把一片肥瘦比例最适中的薄肉片,塞进我微微踮着的脚支撑着的小脸上微张的嘴巴里。


那白肉也是极其有味道的,我能从每一次咀嚼中,辨析出肉纤维里溢出的姜与花椒颗粒的香气,那是外公在煮肉时,拍散小块老姜和几颗花椒粒,丢进水里熬出来的味道。那锅煮肉的汤,外公通常会配几只切成块的白萝卜煮成白萝卜汤,作为回锅肉的配汤端上来,肉汁的鲜味和营养就这样毫不浪费的利用了起来。我就是在喝汤的时候,发现那块沉于汤底的老姜和漂浮于汤面的花椒粒的秘密的。



外公故去的那一年,我离开成都去上大学。大学期间,独自在国外生活的一段寂寞日子里,我开始自己做饭。奇怪的是,我不需要阅读菜谱,就懂得做回锅肉的步骤,并乐此不疲的做给自己吃。从买什么样的肉,到煮肉切肉,再到烧油锅下料和把握火候,这一切我早就在守候在外公案板边和从灶台的窗户后凝望时,无意识的烂熟于心。


不同的是,我始终做不出外公回锅肉的味道来。外公做菜用的豆瓣是他自己做的,我看着用酒泡过的豆瓣浸泡在放满红色调料的菜油里,晒在阳台上,一天天变软变黏,慢慢开始汩汩冒红油,灵魂也变得火热起来。我所记得的菜谱,是外公那本《四川菜谱》,放在餐桌的抽屉里,那张餐桌平日里也是他和外婆打扑克牌的地方。他每天拿出菜谱来琢磨,时常抄写配料和步骤。外公给我做了十二年的饭,直到我上初中时和爸妈搬离他和外婆的房子。这十二年里,他把那本菜谱烂熟于心,而我又把他做菜时的一招一式牢记于心。


一次次咂摸这段有关回锅肉的梦境与记忆,某一刻,我恍然发现,记忆并未解冻梦境中封存的时间,相反,梦境中的我站在记忆里那个时刻之后,不可能回溯。我是先跑进外公的灶台边,吃到了外公喂我的尚未下锅的白肉,然后才在玻璃窗后,凝望着外公烧油锅炒肉的身影的。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怅然若失。醒着时的记忆不仅未能弥补梦中的遗憾,反而,梦境的时刻定格在那个我无数次想要回到的时刻之后,仿佛是外公在告诉我,时光再也无法倒流,我与他已阴阳相隔。在我来北京很多年后,连这梦境也逐渐不再复现,即使我很想在梦里再见到外公,他也再未出现过。



我已不记得,妈妈是在什么时候告诉我,外公其实不是我的亲外公,我的亲外公在她出生不久就已去世。大概是在我中学的时候吧,反正对此我不以为意。我只认识这一个从我出生起就叫他“外公”的外公,他待我和妈妈如此好,妈妈在他生病时照顾他也如此尽心,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证明我们其实不是一家人。妈妈总说,外公对我这个幼小生命的爱护超越了血缘,我深以为然。两年前,外婆去世。我赶回成都,看着外婆的骨灰盒下葬在外公的墓里,我想他们终于团聚了。只是我再也没在梦中见过他们,也许我离开成都的时间实在太久了,阻隔了他们与我相见。


妈妈来北京后,也爱给我们做回锅肉。我7岁的儿子不吃肥肉,总是把瘦肉和肉皮之间,甚至那一道分割线似的瘦肉和瘦肉板块之间的那一缕肥肉丝仔细的剔掉,才肯吃下。我总会想起我不爱吃饭的时候,外公就会放下筷子,把两臂交叠在一起说:“你不多吃点,我也不吃了,你吃我才吃”,我们就一起又吃起来。我的儿子已经难以体会到这个姿势和这句话里的爱意了,但那时的我懂得,外公那辈人是受过饥挨过饿的人,吃好是一件极为重要和珍贵的事情。



如果说在茶水里浸泡过的小玛德莱娜蛋糕的味道,唤醒了普鲁斯特对往事的追忆,那么回锅肉的味道于我,也是那些不可预测的,心血来潮的唤起瞬间,把我与已远离多年的成都,与已逝去的外公,与不复存在的那个老屋再次联结在一起,令过去完全呈现。味道无形却经久不散,即使久远的人与事已了无痕迹,它却能以不可见的蛛丝马迹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大厦。当梦境都不再复现时,我还能在品尝回锅肉的味道时,与外公相见。


(图片来自网络)


大家都在看这些👇🏻

⊙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点击以下封面图

一键下单新刊「行走耶路撒冷」



▼  点击阅读原文,进入周刊书店,购买更多好书。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