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布什逝世：“配角”的遗产
2001年8月23日，德克萨斯州休斯顿。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图 | 视觉中国）
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年，乔治·赫伯特·沃克·布什（George H. W. Bush）变得越来越像是美国民众熟悉的那种“典型”前总统。他出席了一艘以自己命名的核动力航母的服役仪式，用一次不太适合老年人的空中跳伞庆祝了自己的90岁生日，还和昔日政敌克林顿一起出现在为“哈维”“厄玛”两场飓风受害者筹款的慈善活动上。
当他还活跃在政治舞台中央时，人们曾经肆无忌惮地嘲笑过他的不接地气——1988年总统选战期间，老布什曾走进一间咖啡店造势；由于不清楚普通人对“续杯”的说法，他语出惊人：请给我Splash（泼溅）一杯！这个人尽皆知的笑话，加上1992年选战中克林顿阵营的著名口号“关键是经济，笨蛋”，使老布什的公众形象长期被定格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在许多政治评论家眼里，他首先是一个养尊处优、不食人间烟火的康涅狄格贵族，一个逢选必输、几乎不具备与普通民众对话能力的密室政治家，一个醉心国际政治、对提振经济却一筹莫展的空想家。结束“冷战”、促成苏联解体的功劳被记在了里根账上，开启全球化大循环则被视为其后任克林顿的政绩。夹在两人之间的老布什似乎只是一个过渡角色，一个被动的承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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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30日，这位94岁的前总统在休斯敦家中去世。《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刊登的讣文，重新流露出了对他的敬意和温情。这当然不仅是由于晚年老布什为改善个人形象而采取的一系列公关策略，更主要还是来自此后历史的对照——对小布什时代一系列单边主义对外干预行动灾难性后果的反思，以及对特朗普上台后种种外交乱象的反感，使人们倾向于重新评估老布什在任时的一系列决策。
第一次海湾战争末期，老布什在以空袭摧毁伊拉克军队后拒绝诉诸陆上入侵，在当时曾被视为放虎归山之举。10多年后，当另一拨美军深陷纳西里耶和费卢杰的泥潭之时，人们重新体会到了上一位布什总统审慎精神的可贵。而老布什在苏联发生“8·19”政变之后，顶住压力继续宣示对戈尔巴乔夫的支持，并在苏东阵营濒临瓦解之际提前为其安排好转轨道路的个人担当，同样和特朗普近乎任性地破坏美国作为西方阵营领袖角色的表现构成鲜明反差。人们开始承认：或许他的确高高在上，或许他的儿子是个傻瓜，但他本人显然功大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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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最后一名亲身参加过“二战”的美国总统，老布什所代表的是北美白人居民心目中最理想的“老美国人”形象——出生在东海岸的盎格鲁—萨克逊裔家庭，生活优渥，在崇尚个人奋斗的同时极其重视家庭生活和宗教，并且随时准备好为了国家需要贡献自己的才智。
在历史上，正是具有这些身份特质的新英格兰地区殖民者领导了1775年的北美独立战争。而当老布什于1924年6月12日出生在波士顿近郊时，美国正处在另一场宏大战争的前夜。他的父亲普雷斯科特·布什（PrescottS. Bush）是一位成功的华尔街银行家，耶鲁校友中的活跃人物，50年代进入政坛后连任过两届康涅狄格州国会参议员。这使得在老布什的早年履历中，几乎不曾包含和尼克松、里根等前任总统类似的励志奋斗经历。日后他也始终没能学会成为一名亲民的政治人物：当他尝试和选民近距离接触时，总会流露出一种刻意的谦卑和降尊纡贵。这也是他最明显的弱点。
但至少在一件事上，老布什和肯尼迪、尼克松以及里根选择了相同的道路：珍珠港事件一爆发，他便应召入伍受训，以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的身份开赴太平洋战争。1944年9月2日，老布什驾驶的TBM型攻击机在小笠原群岛上空被击落，他本人幸运逃生后被友军潜艇救起，同机的两位战友则无一生还。这次脱险使年轻的布什中尉荣获一枚杰出飞行十字勋章，也成为他青年时代最严峻的人生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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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的一切则按部就班，就像所有“老美国人”会经历的那样：结婚，退役并被父亲的母校耶鲁录取，成为一群孩子的父亲，在某位家族至交开办的企业得到第一份工作。唯一的意外情节是，布什选择将自己的家庭和商业版图重新定焦在南方的得克萨斯州，并在休斯敦成为了百万富翁和成功的石油勘探业经营者。而这一切都发生在1964年之前。
40岁这一年，刚刚开始对政治产生兴趣的布什先生输掉了他的第一场公众选举：在代表共和党角逐得州的国会参议员席位时，他以44%对56%的得票率不敌民主党候选人拉尔夫·亚尔伯勒。尽管他随后就在1966年和1968年连续拿下得州第七选区的国会众议员席位，但在决定性的1970年中期选举中却又一次惨遭出局：在共和国总统尼克松的支持下，老布什再度对亚尔伯勒在参议院的议席发起挑战，却被一位横空出世的民主党黑马人物劳埃德·本特森斩落马下。
这次失利几乎使布什彻底放弃参与一切形式的政治选举：他要求由立法机构转入行政和外交部门，出任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并获得了尼克松的首肯。但在上任仅8个月后，他就目睹了联合国大会以压倒性多数通过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合法席位、驱逐台湾代表的2758号决议。尽管美国随后推波助澜地利用了这一事件，但对身在现场的布什来说，忍受响彻全场的嘘声着实不甚愉快。
“水门事件”改变了尼克松政府的命运，也使布什再度获得了在舞台中央亮相的机会——不出所料，依然负多胜少。尼克松央求他担任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在新闻界和国会的进攻面前稳住政府的阵脚，这项任务失败了。杰拉尔德·福特提名了另一位运气不佳的政治家纳尔逊·洛克菲勒来担任副总统，把老布什安排到中国，让他在驻华联络处主任的职位上度过了相对安逸的一年。
随后布什被授权担任中央情报局局长，但这项任命在一年后就随着共和党输掉1976年大选而草草结束。沮丧的布什把目光瞄准了1980年，但里根的强势崛起再度打乱了他的算盘。最终，他只能接受一项对顶级政治人物而言不那么有吸引力的提名——作为里根的竞选副手，在1980年和1984年两度与民主党对决、并轻松过关。尽管他看上去恰恰更加适合副总统的角色：低调，负责，由于政见不甚鲜明而适合团结全党。一言以蔽之，金牌配角，勉为其难的主角。
严格说来，老布什的整个政治生涯仅仅赢得过一次全国性公众选举，那就是1988年的总统大选。尽管他最终赢下了40个州，取得压倒性优势，但在通往白宫之路上依然走得磕磕绊绊：由于在“伊朗门”事件中的不光彩角色，布什在衣阿华州党内初选中惨败于鲍勃·多尔参议员。面对杜卡基斯州长这个资历较浅的民主党对手（民主党的副总统候选人则是布什的老对手本特森），共和党方面发起了各种近于人身攻击的宣传战，不仅暗示杜卡基斯可能罹患抑郁症、必须长期求医问药，还以一幅杜卡基斯在坦克上拍摄的照片暗示后者在防务政策上的审慎立场是一种欺骗。杜卡基斯最终垮掉了：严格说来，这才是决定大选结果的关键。
成为总统的布什先生面对的是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人们为里根这位“冷战斗士”献上鲜花和颂歌，却不曾意识到他留下一个赤字高企的政府，并且苏东集团走向崩溃的终局总需要有人来收拾。
为了使“冷战”能在一种相对平稳的状态下获得终结，在1989～1991年，老布什频繁地穿梭于东欧和苏联各加盟共和国之间，成功地阻止了莫斯科与基辅、第比利斯以及波罗的海国家之间爆发大规模内战。
在苏联解体前最后几个月，布什与戈尔巴乔夫缔结了第一阶段战略武器削减条约（START I），确保苏方将以有计划的方式削减其数量庞大的核武库；两年后达成的START II则实现了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的无核化。由于这些未雨绸缪的安排，苏联解体仅仅以地理政治危机、而不是核危机的方式得到呈现：冲击被限制在了旧边界内。
但在华盛顿，布什迅速陷入泥潭。他削减了对“星球大战”计划和尼加拉瓜内战的投资，推迟了包括隐形轰炸机在内的昂贵武器装备的投产，但依旧不足以解决赤字问题。在国会中民主党人的压力下，政府决定通过一项新的税收法案，增加对高收入群体和汽油、卷烟、酒精的征税力度，但这很快被民主党人反过来用于攻击布什，谴责后者违背了1988年选战期间做出的“没有任何新税”的承诺。部分是出于对预算问题的顾虑，部分是因为希望将主要精力用于稳定苏东剧变后的欧洲形势，布什在1991年“沙漠风暴”行动结束后决心放弃从陆上入侵伊拉克。而这迅速成为他颟顸无能的另一项罪状：在胜利在望之际拒绝摘取果实。
于是，在1992年，这位习惯于担当配角的总统不得不面对美国历史上最复杂离奇的选战之一。在共和党党内提名中，保守派政治评论员帕特·布坎南与布什缠斗至最后时刻，迫使后者不得不向极右翼让步，从而削减了共和党对中间派选民的吸引力。与此同时，特立独行的第三党候选人佩罗异军突起，以革新思潮和平民主义的代言人自居，最终赢得了将近19%的全国普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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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党方面，阿肯色州光芒四射的年轻州长克林顿和他的副手戈尔抓住布什在民众心目中过于重视外交、无力摆脱经济困境的刻板印象，予以迎头痛击。当布什嘲讽“连我家的狗都比（民主党）那两个家伙更懂外交事务”时，克林顿阵营亮出了那个深入人心的口号：“问题是经济，笨蛋！”——属于“冷战斗士”的英雄主义年代正在远去，现在的问题是收入和物价。
最终，布什赢得了18个州和37.4%的普选票，以显著劣势落败。他在美国最高领导人的位子上仅仅比苏联的戈尔巴乔夫多待了一年，比伊拉克的萨达姆·侯赛因仓皇逃亡则早了整整10年。在他离任的前后几年里，英国的撒切尔夫人、法国的密特朗等率领本国政府度过“冷战”最后阶段的领袖人物也陆续退场，宣告了新的全球化时代的开启。耐人寻味的是，克林顿选择用来解决美国经济问题的新任财政部长，正是那位曾三度与老布什对决的劳埃德·本特森：他们从1970年开始的选战恩怨，几乎构成一部当代美国政治史。
作为曾经出生入死的海航飞行员，老布什从不欠缺勇敢这种美德。1989年12月，他曾以雷霆万钧之势下令入侵巴拿马，一年多之后又以一场改写了人类战争史的空地联合打击收复科威特。只是对20世纪末的美国民众来说，单有勇气这种“老美国人”的特质已经不够了。他们需要的是“世界是平的”这种全新的愿景，需要懂得“信息高速公路”的革命者克林顿，而不仅仅是一位精明干练的行政官僚。
但只须将老布什和下一位姓布什的总统——他的儿子、在2000年大选中获胜的乔治·布什——相比，便可以看出那位父亲身上坚韧、谦逊、谨慎特质的可贵。和自己的儿子相比，老布什身上的保守主义气息更加温文尔雅，这使得他更能以一种团结和妥协、而不是挑起争斗和分裂的形象出现在美国政坛上。几乎没有人会把老布什定义为“智者”或“战略家”；他的形象，始终是那位低调、可靠的飞行员——并不总能担当主角，却时刻都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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