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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王小帅:人的情感穿越时间,才是真正的“地久天长”

马戎戎 三联生活周刊 2019-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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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久天长》是一部长篇小说,没有什么形容比这更恰当。影片讲述了跨度30多年的中国工人家庭,从上世纪80年代到今天,影片叙事结构极为复杂,编剧在四五个时间维度里毫无顾忌地不断跳跃,却丝毫没有影响时代变迁带来的强烈冲击,如鲠在喉。”意大利《太阳日报》这样评价王小帅的新电影。


一直到颁奖礼之前,王小帅都没有想到,《地久天长》会同时拿到影帝、影后两个银熊奖。说起来,柏林电影节算得上王小帅的福地。2001年,他执导的影片《十七岁的单车》获得了第51届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银熊奖;2008年,电影《左右》获得了第58届柏林电影节最佳编剧银熊奖和“特别关注”奖。然而,这一次,他对自己的作品最为自信。

导演王小帅。(王旭华 摄)

“以往去电影节,我们知道我们有某种特色,有让人感兴趣的点。但这次我们觉得整体的体量和实力一定是没问题的。”王小帅说。

作为本届柏林电影节最后一部放映的竞赛片,2月14日上午,《地久天长》的媒体场放映结束后,获奖呼声开始出现。但那时王小帅认为,即使获奖,最大的可能也只是王景春获得一座银熊。同一部影片同时获得最佳男、女演员两座银熊奖,在柏林电影节历史上是没有出现过的。

王小帅说,在《地久天长》里,王景春以及咏梅,“完全不是在演戏,而是就生活在里面。这恰恰是一种混沌的、浑然天成的东西”。

电影《地久天长》剧照,图为刘耀军和王丽云夫妇的扮演者王景春和咏梅。

他喜欢这两位演员在银幕上的呈现,他觉得这两位演员在一起的感觉,特别能体现传统中国家庭中那种“夫唱妇随”的感觉:“遇到多大的事都是男的顶着,男的要接受了,女的也接受。很像普普通通的中国家庭。”

出演过大量影视作品的咏梅,之前在公众中的知名度并不高。银熊奖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其实这个角色,之前也考虑过梅婷,但因为故事的结构变化,需要一位50岁上下的女演员,咏梅才得到了这次宝贵的机会。

放眼中国电影,以50岁上下的女性担纲主角的影视作品,真的不多。

《地久天长》的时间跨度长达30年,这要求两位主角必须具备一定的年龄、阅历。王小帅的野心,在于通过两个普通工人家庭的故事,反映出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30多年的变迁,社会变化与个人境遇如何相互影响,相互映射,相互纠缠。

相比11年前,柏林没有太大的变化。电影节的程序没有变,场地没有变,居住的酒店没有变……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甚至连负责直播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变,他看到王小帅,笑着对他说:又见面了。那一瞬间,王小帅感慨万分。

11年,在中国,早已沧海桑田,翻天覆地。

王小帅说,《地久天长》是他的作品中,最为“用情”的一部。这部时长三小时的影片,在柏林放映时,很多西方观众都看哭了。这个典型的中国故事可以唤起东西方观众的共情,是因为它的核心还是亲情和家庭。电影中,每个人都活得不轻松,历史的,现实的……回忆像一个沉沉的包袱,压在每个人的心上。相比漫长的挣扎,欢乐的时光如同昙花一现。然而,即便如此,还是要坚强地活下去。因为隧道越漫长,出口处的那一点微光就越珍贵。

王小帅说,《地久天长》从筹备到完成,花了整整4年时间。他认为,历史的伤痛是存在的,我们需要反思,也需要向前看,而中国人在面对无法掌控的命运时表现出来的隐忍、善良,是他创作这个故事时最感动的一点——人的情感能够穿越时间,这才是真正的地久天长。

专访王小帅▲▲▲

三联生活周刊:《地久天长》这个故事的开头,是由王景春和咏梅扮演的姚军和李云夫妇失去了他们的独子。由于李云之前被迫做了计划生育措施,这个变化对这个家庭来说是非常残酷的。而现在,国家的生育政策又发生了新的变化,这是否是你关注“失独”这个题材的原因?

王小帅:原因很复杂。相对于传统,“独生子女”“三口之家”是近30多年来中国人新的家庭结构和生活形态。然而,在这样的家庭中,一旦发生意外,对整个家庭的影响是巨大的。“失独”一旦发生之后,父母双方的人生轨道往往会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2015年,国家正式开放了“二胎”。对于已经习惯了独生子女家庭的中国人来说,突然之间,一切又要去重新思考,重新适应。但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有些时机错过了,再想改变也是改变不了的。

中国人的心态是,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普通人的人生可能没有很多高光时刻,但至少会有平安这样的福气。但有时,连这种起码的平安都会失去,这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情。《地久天长》的故事不仅仅时间跨度比较长,涉及到几代人的经历,几代人的内心轨迹,我希望能够从几个时间切片入手,把一个家庭的变故和整个社会的变化联系在一起。

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这40年来,如同电影中所反映的一样,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作为一名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你完整地经历了这40年来中国社会的变化。你怎样看待中国这40年来的变化?

王小帅:有一个说法是,60年代出生的人可能是最幸运的那一代人。他们的成长和整个中国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同步的。

60年代之前的中国,虽然我们没有能亲身经历,但是多少也听说过,自己的家长长辈也都经历过。80年代,整个社会结构开始变化,中国社会开始流动起来,甚至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出国潮。近40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也是剧烈的变化。作为一名需要从生活中,从社会和历史中汲取营养的创作者,这样的变化恰恰是需要在场的。只有在场,才有感受。近几年,很多当年出国潮时期出去的人,现在纷纷又回来了,但他们已经错过了这些变化,而这些变化都是创作根本的源泉。

三联生活周刊:看起来,关于个人和时代的关系,你近几年来感触特别深?

王小帅:2015年,《闯入者》完成之后,关于友情,关于生活,因为自己岁数大了一点,有了一些新的感触。过去的好朋友,慢慢走散了;新的人到来,慢慢变成新朋友。人生是很奇妙的。

人的一生很漫长,是一个非常混沌的东西。在《地久天长》中,当你看完主人公的一生,你会发现,对他们来说,故事到了某个时间点其实已经停止了,后面就是慢慢变老的过程。我希望能够找到一个题材,这个题材可以关系到几代人的内心轨迹和他们的命运。

三联生活周刊:据说这部电影是你所有作品中情感浓度最高的一部。

王小帅:写剧本的时候,我对这个故事的人物是特别用情的;拍摄时,演员和这些人物之间,也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情感共鸣。我相信到达一定年龄层,有过一定经历的人,都能从里面找到一种共情的地方。但是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煽情。

一个人只要这一辈子能走过来的,一定是把很多东西压在心里的。一转眼蓦然回首,人已经老了。这个时候再来梳理他的一生,真是历经沧桑。中国人这一辈子,随着社会结构、政治结构的变化而变化,人在变化里沉浮着,尽量去稳妥地生活,寻找自己的幸福感。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剪辑上并没有遵循传统的线性叙事,而是用了很多闪回、跳切,将几个时空连接起来。在之前的一些采访里,你提到,这样的剪辑方式是希望能够呈现出回忆与现实、历史与现在的关系。但是会不会担心一部分观众看不懂?

王小帅:做这样大时间跨度的戏,传统的叙事方式会造成篇幅过长,叙事也太平了。而我希望能够用一个更高的视角、更高的维度来看待、讲述他们的故事。在故事发展的每一个节点上,未来看起来都很遥远,无法看见,但是其实30年从头到尾就在这里。

使用目前的剪辑方式,我的故事结构和剪接的自由度会更大一点,既能保证三个小时以内讲完故事,同时时间跨度和苍凉感也都出来了,所以这其实是很冒险的一个做法。

我们比较自信的是这部电影所传达的情感,观众是很容易接受的,观众最后接受到的情感的冲击力是强烈的。

三联生活周刊:咏梅和王景春其实都不算特别有名的演员,为什么会选择他们?

王小帅:我和王景春合作过《我11》。王景春不属于现在的“流量”,不是很帅气的那种,但他会更容易融到气氛里去。得奖这么大的事,他也比较沉稳。咏梅的气质也比较传统,有一种隐忍,让人心疼的气质。她和景春在一起,有特别典型的一种中国老百姓夫唱妇随的夫妻关系。这两张脸从视觉上来说,也是比较好看的。

三联生活周刊:《地久天长》的时间跨度长达30年,涉及到很多时代变化,电影中也出现了很多时代符号。但是时代符号如果使用不当,往往会变成一种滥用,流于形式。你认为怎样运用时代符号,才能既鲜明地体现时代环境,又不至于滥用?

王小帅:还是要看故事和人物的核心。如果人物和故事是比较空洞的,光是用画面来给一些东西贴标签,而并没有从内容上充实它,当然就会流于表面。但如果确实是有故事有人物,人物就生活在那个时代,这就是他生活的环境,那时的环境就是这样。

三联生活周刊:2015年,你的上一部作品《闯入者》上映,虽然在业界和学者中博得了口碑,但票房只有1000万元左右。对你来说,当时《闯入者》的票房是不是形成了一种刺激?

王小帅:观众到电影院能看到什么,有时候并不完完全全是他们的选择,很被动。这些年,很多人其实都做了很多,社会上也不乏一些声音:呼吁市场不要单一化,不要同质化,应该多一些关乎现实、关乎社会、关乎普通人的电影。这些声音都是存在的,所以你会觉得有一点恍惚,觉得大家有机会。可结果就是资本并没有给这些电影留下一个角落,市场依然是一个非常单一化的空间。

我并不敌视市场,但是市场不能是无规律的、过于丛林法则的,需要公平一点,否则就会造成赢家通吃。

这几年虽然我并没有片子去经历市场,但是也看到一些作者电影比如《冈仁波齐》,票房一下子超出了预期。当然《冈仁波齐》的成功也许不能复制,但既然有这么一个现象出现,就说明这空间是存在的,就看大家怎么能把这个市场做得更细一点。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你依然相信艺术电影会有自己的电影,也愿意去坚持。

王小帅:因为创作的本体是在这儿。很多商业性的片子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但《地久天长》这样的电影,是不能计算出来的。包括这次柏林的“双银熊”,完全是意料之外。

三联生活周刊:三个小时的时长,对国产电影来讲并不常见。从排片的角度,国内的院线对这个长度估计也会有意见,你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这个时长?

王小帅:一是因为体量在这里,30年的时间跨度和信息量,一部标准时长的电影容量是不够的,这是一个无奈之举,一切都是为了电影和你所叙述的故事和情感去考虑。

如果院线从排片的角度觉得三小时太长,我觉得也无可厚非。但我并不是要去和整个商业类型电影进行无差别竞争,要求同等的空间和时间。我认为,能够给《地久天长》这样的电影留下一定的空间和时间就行了,让它的目标观众能在有效的时间段看到就行了。

三联生活周刊:2016年,你创立了冬春影业。这些年你的身份从单纯的导演转换成了监制、影业老板。你觉得身份的变化有没有带来创作观念上的变化?这几年下来,你觉得做这件事难不难?难在哪儿?

王小帅:我做导演的时候,一直呼吁那些有钱的上市公司,稍微分一点空间和比例来接触一下作者电影,也可以让整个商业帝国更丰富一点。我能体会到很多导演需要这样的帮助,所以我做了一个小小的公司,希望能够帮助这些有同样需求的年轻导演。可能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身份不是导演了,但是我的动机和初心还是一样的。

我做这件事如果有不容易的地方,也是在于人。现在的电影那么普及,信息那么发达,新技术让电影的门槛降低了,有才华的人还是很不少的。但是有了这些人以后,他们怎样来看待自己的职业和理想,和珍惜他的人怎样去配合,这是非常重要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现在更欣赏怎样的导演?

王小帅:只要是自己认定了,能够坚持做下来的,我都觉得挺棒的。包括这回的《流浪地球》,这件事最开始的时候就像愚公移山,中国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环境来做这样的戏?但是郭帆能咬着牙做下来,我觉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其他电影和电影人也是一样的,如果你坚持着,虽然现在还没冒头,还没有得到很多的市场资源,但你只要坚持做得好,一定会被别人看到。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第六代导演中的代表人物,这些年,“第六代”和你本人都经历了很多坎坷,你怎样看待这些经历?

王小帅:就赶上这几拍了。历史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历史已经有结果了。从功利角度来讲可能挺可惜的,但实际上从更长远的角度来讲,如果这一代人的每一步努力都及时转换成了最大程度的成功和认可,可能反而蕴藏了惰性和危机。相反,在这样的境遇之下,还有人坚持这么做,留下一些东西,从更广阔的一个时空角度去看,可能反而是幸运的。最重要的是一直处在一个创作的基本状态里往前走。

三联生活周刊:这次《地久天长》的获奖,我觉得也是给中国的艺术片创作打了一针强心针,对于国内艺术电影的创作者来说是个鼓励。

王小帅:其实这么顶级的电影节,几年能有一部中国电影获奖已经很了不起了。比得奖更重要的是,这几年我们并没有完全缺席。在一个整体上不重视、不鼓励,甚至某种程度上压制的这样一种环境下,还能够不停地有作品出来,就已经很厉害了。更何况还有那些年轻的作者在别的单元里获得了很好的成绩,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很大的力量。

《地久天长》这次能获奖,确实福报很大。但是你不能说它就给中国的独立电影带来了什么。真要说带来什么的话,那就从今天开始,大家都好好地给艺术留有创作空间,对吧?政府也好,资本也好,真正地去扶持艺术电影,真正觉得这个是有意义的才行。

三联生活周刊:你这两年的状态比前两年好很多。

王小帅:我觉得现在是我最好的状态。从创作的角度来讲,我这个岁数是最值得珍惜的。年轻人有冲动,有感受,但是如果从广度、深度来讲,这个年纪是最好的,很可能60岁更好,70岁更好。这就是艺术的幸运。

三联生活周刊:这些年你扶持了一些新人,他们的作品也很成功,比如《老兽》。接下来你是否还会继续这方面的工作?

王小帅:我希望能做。在这个过程中,遇到了一些误解和诽谤,确实是很伤心很难受,但是至少有一点证明我们的眼光是很准的:我们一共做了两个片子,几乎百发百中,素质和质感都非常好!我希望这种类型的片子越来越多,即使我自己不当导演。

但是几部影片监制下来,确实获得了这样一个经验:做电影导演不光要有才华,人也重要。人的坚韧度、宽阔的胸怀、对事情正确的认知,这都非常重要。现在这个环境,大家都容易着急,很多人一上来,第一步就要怎样。但荣誉不是要出来的,是一点点做出来的,需要耐心和时间。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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