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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9-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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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逝世22周年了。


我80年代末才认识王小波。大约是1988年深秋或初冬吧,李银河带着王小波来找我,那时我住在白家庄,《人民文学》在农展馆南里10号楼,离公交车只有半站的距离。我记得,王小波是穿大衣的,很高的个子,懒散的样子,脸色不好。他们应该是刚从美国回来不久,王小波说,他回来已经不适应国内的空气,他正感冒,鼻涕邋遢。他们给我两份小说手稿:《黄金时代》与《似水流年》。送他们下楼时,我注意到,王小波走路,确实是一步一拖的,不像后来看到他在美国的照片那样,意气飞扬。

(插图:象牙黑工作室)

当时,读完这两篇小说,我就知道,它们根本就不可能在《人民文学》发表,所以,手稿很快就退回了。我还记得,李银河来取稿子,那种眼神里的失望。但从此,我和王小波就成了朋友。王小波是在台湾成名的:《黄金时代》1991年在台湾的《联合报》连载后获了奖,随后,1992年香港出版了《王二风流史》。

王小波比我大几个月,与我同一年下乡。他去的是云南建设兵团,但1971年就转到他母亲的山东老家插队,1973年回京当了工人,算回城早的。王小波开始写小说,应该是在70年代中期,回北京之后。他写成的第一篇小说,应该是《绿毛水怪》。李银河与他恋爱,契机就是读到了这篇小说。

这小说,写的是从五年级开始建立的单纯、美好感情,遇到“文革”,两人彼此错过,变成生死相隔,女孩成了大海深处的绿毛水怪。这小说里,五年级的“我”就已经到中国书店旧书门市部,读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了。这两本书,《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是马克·吐温的代表作,《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期作品。马克·吐温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影响王小波写作的两个坐标。马克·吐温对现实幽默嘲讽的态度与对自由的追求,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性病态的深入剖析,决定了王小波创作的立足点。而我,不好意思,五年级才刚读第一部外国小说: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

与李银河在匹兹堡郊区农场(李银河 提供)

王小波1980年就在《丑小鸭》杂志发表了他的处女作《地久天长》,写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与两个男生质朴干净的友情,其中的“我”是“小王”。女孩说,三人要一辈子相爱,不分离,但她后来得了脑瘤,两个男生就轮流看护。最后她去世了,把两人推进悲痛里。王小波在这小说里,已经展示了他塑造人物的功底。小说结尾,女主角“小红”“不住地说起我的细节,我是怎么笑的,她说我有一种笑很有趣:先是要生气,嘴角往下一耷拉,然后慢慢地笑起来。她说我有一种阴沉的气质,又有一种浪漫的气质,结合起来可好了。她说,我可以做个艺术家”。阴沉与浪漫,是王小波自己的两面。

王小波之后未再有作品发表,可能是他感觉这样的创作无趣。以他自己的说法,《黄金时代》从开始动笔到后来改成,用了近20年。他说,初稿完全不忍卒读,是在美国期间才重写的。只有在那个环境里,才可能毫无禁忌,写出那样恣肆的肉体的欢乐颂。在美国期间,王小波的创作可谓另起一行,成了新开端。那时他还感兴趣于唐人传奇的重写,所以,回国后,1989年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是《唐人故事》,其中包括了五篇唐传奇重写:《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红线盗盒》《红拂夜奔》《夜行记》与《舅舅情人》。《舅舅情人》后来扩展成《寻找无双》,《红线盗盒》扩展成《万寿寺》,《红拂夜奔》保留原名,这三个长篇就组成了《青铜时代》。

王小波《黄金时代》,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

《黄金时代》是王小波的成名作,也是他传播最广的作品。这个篇幅约3万字的小说里只有两个人物:第一人称“我”,即王二,和比他大5岁的已婚女医生陈清扬。《黄金时代》是精神耀亮的指称,王小波以它重进文坛,对整个80年代的知青小说,形成了颠覆性挑战的姿态。它直面性,这个本质又最尖锐的主题,写性启蒙、性欢愉、性飞扬;写青春勃起;写荒诞的性展示、畸形的性娱乐,在畸形中讨论罪孽与教唆。在80年代,没人能这样把性袒露在明亮的阳光里,写得那么干净,那么充满诗意。因为,我看到过,太多作家写的病态、肮脏的性。

王小波笔下,是怎样的黄金时代?金蝇满天飞舞,风从各种方向吹来,阳光就如云母片。陈清扬是乘着白色的风而来,风在衣服下穿过她的身体,“像爱抚和嘴唇”。月亮落下去,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样多”;然后,白茫茫雾气中,“漂着的水点有绿豆大小”。天亮了,雾从天顶消散,陈清扬的身体沾着露水,“浑身的皮肤绷紧,好像抛过光的大理石”。写得太美了。

(插图:谢峰)

这个中篇的好处,是在逻辑荒诞中,建立了王小波独特的黑色幽默态度。王小波的逻辑思辨力可能来自他父亲,一位逻辑学教授的专业影响。但他的喜好,却是将悖论推向趣味的方向。他的说法,一部小说之优劣,先要看它有趣还是无趣。

有趣其实是对智力的考量。什么是有趣呢?比如《黄金时代》故事的起点是,陈清扬要王二证明她不是“破鞋”。为什么她被称为“破鞋”呢?王二的说法是:“结了婚的女人不偷汉,该面色黝黑、乳房下垂。你脸不黑且白,乳房不下垂且高耸,所以你是破鞋。”而王二不能证明她不是,只能证明她是,于是,过21岁生日时,他就以“伟大友谊”,诱惑她做了爱。做爱后,陈清扬的逻辑就变成了:“既然不能证明她不是破鞋,她就乐于成为真正的破鞋,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

(插图:谢峰)

王小波是参透了:逻辑学的好处,是在荒诞世界里,找到可笑的曲径通幽,所以,黑色幽默的目的,不仅是要让人觉到可笑,还要让人感受这可笑之本质。《黄金时代》里,可笑的是,王二当然就以“流氓”证明了陈清扬的“破鞋”;而他们被批斗,小说中称“出斗争差”,陈清扬被捆成曲线毕露,就更展示了她是“最漂亮的破鞋”;而越证明,就越使她感觉“自己像个礼品盒,正在打开包装”。于是,出完“斗争差”,她就要求在写交代材料的桌子上,“敦伟大友谊”。

可笑的本质呢?并不在后来成了医院院长的陈清扬告诉王二,他们当年问题的解决,是因她承认了“做这些事是因为她喜欢”,“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因为,一旦真“破鞋”被证明,就失去了“破鞋”的价值,可放任自流了。所以,可笑本质是在罪孽与教唆的概念里:“破鞋”与王二证明“破鞋”的“伟大友谊”都是符号。符号启蒙了肉体,还是肉体戏谑了符号?正是这关系,提供了耐人寻味的空间。

王小波说:“我们的生活有这么多障碍,真他妈有意思。这种逻辑就叫做黑色幽默。”这是王小波自己最得意的小说,从这小说起,王小波成功塑造了“王二”这个,因不虚伪而不怎么要脸的,自己的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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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15期,点击文末封面图一键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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