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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与恶的距离

嘉木木 三联生活周刊 2020-02-15

2020年《三联生活周刊》

杂志征订开始啦!(共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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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海燕

用了这个今天太过流行的标题,是因为这个句子确实很多次浮现在我脑海里。做了这么多社会新闻后,我渐渐觉得,恰如“偏见源于无知”,决定我们与恶的距离的,并不是道德高下,而是对真实社会和不同个体的认知程度。

为什么要关注恶性事件


我的同事土摩托有个观点,他认为,一个好的新闻选题,需要回应社会重大问题,触碰普遍人性;而热点新闻,尤其是恶性事件,虽然往往很吸引眼球,但大都是孤立事件,极端、离谱,离普通人太远了,算不得好选题。他的观点前半部分我很赞同,但不巧的是,在周刊我就做了很多热点恶性事件。

我今年做了一个很投入的选题,就是中科院研究生被刺。那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案件,中科院研究生谢雕在校外一家饭店招待自己的高中同学周凯旋,却在入席之后被周凯旋突然连刺7刀,当场死亡。案件发生在去年5月,当时我就很想报道,但没能深入采访,就搁下了。但对这件事本身,我内心一直有强烈的好奇,因为两人高中所在的垫江县离我老家很近,那种县城学生的人生故事,我太熟悉了。我隐隐觉得,这个案件中,有我自己需要重新审视的东西。

今年5月,周凯旋被公开审判,我重新进入这个案件。发现周凯旋并不是之前网络描述的那样,沉迷游戏、学业荒废,是彻底的失败者和堕落者;相反,虽然有一些挫折,但他毕业时的论文表现不错,工作起点也不低。

看司法材料时,印象很深的一个细节是,周凯旋曾被一种近似嫉妒的情绪搅得寝食难安,但真的杀掉那个对象过后,他也并没有获得喜悦与解脱,反而是“回想起来,根本没有必要闹得这么严重。”案发后,无论面对司法机关的审讯,还是公开庭审,周凯旋都毫无求生欲望,甚至表现出一种对生命的厌倦。

这件事真正的荒谬和悲哀在于,周凯旋作为一个县城中学尖子生,明明进入了一个更大的世界,但他人生最重要的刻度,却停留在了那一个县域之内,停留在了高中时代。他让我想到自己在县城中学的高中生活,只有作业、分数、排名和竞争,那个被许诺的美好未来,除了“大学”这个概念本身,空空如也。
周凯旋所经历的一切:教育的功利化和壁垒愈加坚固、社会对成功的定义与评价、实业与互联网行业的尖锐对比、人心荒漠化……凡此种种,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过。我周围有很多人,包括我在内,在成年后,还会经常在噩梦中与高考相遇。经历过这样的青春,绝大多数人都需要在漫长的成年生活里,艰苦地突破桎梏,重新寻找目标、寻找自我、寻找生命价值。

做这个稿件时,我跟很多周凯旋和谢雕的朋友都聊了,他们并不只是向我提供信息,同时,他们也有自己深刻的困惑和不安,希望寻找到答案。这个选题,也解决了我自己在土摩托那个观点中感到的困惑。那些看起来极端的恶性案件,虽然出人意料,但它们之所以引人关注,正是因为它们触碰到了普遍人性,包含着社会重大问题。普通人生活的琐碎会淹没那些日常建构中的矛盾、侮辱、戕害、忽视、遗忘、冷漠;反而是极端事件,让我们得以重新审视自身、审视他人、审视我们所处的环境。

最近因为劳荣枝被捕,我去九江做了这个选题。这个案件和我曾经做过的几起陈年旧案一样,都太“90年代了”,都是矛盾的社会情绪与狂风怒涛的社会变革碰撞在一起,引发的人性结果。我们写出这些结果,是希望探讨这些结果背后的深厚土壤。

没有完美的真相


我今年被询问最多的一个新闻人物,是北大弑母案中的吴谢宇。他当时被捕后,我分别去了重庆和福州,在实习生吴扬的帮助下,采访了他的亲人、朋友、不同时期的同学、培训课老师、在重庆的同事,找到了许多他人生的细节。但吴谢宇到底为什么杀害他妈妈,每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都答不上来。

当时舆论场中争论得最沸沸扬扬的一件事情是,吴谢宇的父亲是否出轨。它被讨论得如此隆重,成为不同立场的人互相攻讦的焦点,仿佛这件事就是吴谢宇行为的核心动力。我费了一些功夫核实了这件事,但它最终出现在我稿件中的部分并不多。原因很简单,那只是他成长中的其中一件事,发生在遥远的初二,它也许在他内心引起过巨大波动,也许只是一个涟漪。

这件事足以成为一个噱头,但无法构成直接判断,除非和许许多多的事情连在一起,而后者实际上是缺乏的。所以最后我在微信版稿件的导语里写的是:“这些细节只是拼图上的某一块,也许接近核心,也许离题万里。”

后来我才发现,我的同事吴琪也用过拼图这个词,描述自己的采访和写作。她曾经做过一篇有关马加爵的封面报道,她说“写马加爵的过程,像极了一场拼图游戏。有些人你永远不可能采访得到,却在外围一次次重拾关于他的记忆碎片,然后试图去拼接、去理解,去突围事件的内核,勾勒出一幅依稀可辨的图脸。

做社会新闻选题时,三联记者的传统是:寻找更多的关联,挖掘更深的细节。比如当我在吴谢宇的老家采访,吴谢宇的姑父跟我闲聊时提到,觉得吴谢宇可惜了,因为“那样的学校(北大)毕业,应该年薪百万吧”。

这个细节特别生活化,只有去现场才能采到,它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太生动了,因为它形象地反应了,在广阔的中国,一些人是如何理解社会、如何理解教育的,他们对教育又赋予了什么样的动机和想象。它会让我们忍不住猜测和反思,吴谢宇,以及众多和他一样的年轻人,在这种观念里,到底受到了何种影响。

吴谢宇和母亲生活的教院附二,一堵高高的围墙分出了两个世界


福建

但即使众多这样的细节拼凑起来,依然无法给人一个直接因果或答案,更不存在完美真相,甚至有可能导向更大的断裂、跳脱和缺失。在吴谢宇那个案件中,吴谢宇的父母从偏远落后的福建仙游乡下和弄堂,一路艰辛打拼,成功落脚省会福州,吴谢宇则从小不负重托,天赋出众,笔直向上,这是他人生中可解析可猜测的部分。

但在这样的人生里,吴谢宇和他的父母亲,他们如何共处,如何嵌入对方的人生,如何影响对方,到底是恨对方还是爱对方?爱和恨分得清吗?他们各自有怎样的人生渴望?我不觉得这些问题有答案,甚至认为,吴谢宇本人也未必能清晰回答,这一部分注定残缺。而这种残缺,照见了万千家庭里同样复杂难言的亲密关系和人生际遇。

对我自己来说,正因为在做新闻时,感受过太多现实世界的残缺,如今,对那些情绪充沛顺畅,逻辑完美无瑕的故事,我反而格外警惕。有一次在网上谈到“完美真相”的话题,一个网友的互动我很认同,他说,“恰恰是那些残缺的、如鲠在喉的部分,刺中了一个社会最深的痛点。”对记者来说,要有勇气挖掘更多真相,但也应该有勇气面对无法挖掘的那一部分。

公共性在于认知


在杂志做报道的一个优势在于,我们不仅呈现个案,也可以以相对大的封面体量,做更丰富的报道。

我在三联参与的第一个杂志封面是关于儿童性侵的。2018年8月14日,在南京南站,一个小女孩被一名年轻男子当众抠胸猥亵,旁边还有两个中年男女,疑似父母。有人拍下这一场景,并将视频被发布到网上,顿时群情激愤,引燃舆论。

人们如此震惊,因为过去很多人都认为,儿童性侵只是小概率事件。但实际上如此吗,当编辑部试图深入讨论这个议题时,发现首要难题竟然是,“当我们在讨论儿童性侵时,我们究竟在讨论什么?”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是,在中国当前的法律体系里,并没有针对儿童性侵的专门罪名。我们不知道儿童性侵的案发率,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受害者,不知道那些受害的儿童后来怎么样了?于是,编辑部决定,将这个话题做成封面,进行更深入的探讨。

做那期封面时,我的一个采访对象叶梓(化名)曾在童年时被多人多次性侵,从初中开始,凭借敏锐的嗅觉,她渐渐在周围发现同样的受害者,包括她的初中同学、高中同学、甚至男朋友。命中率之高,让她渐渐认识到,儿童性侵的发生其实相当普遍,只是大家全都选择沉默。

她形容这种景象是:“围观者扭曲的性道德和沉默完美地耦合,筑起了一道困住受害者的围墙。假如人群中有一半孩子曾被性侵过,那另外一半人一定以为,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这样的事情,而那些被伤害过的一半人中的每一个,则会以为,只有自己是唯一被困住的。”

叶梓的感觉并不是孤立的,我还采访了一些参与到儿童防性侵教育、法律维权、心理干预、深度救助的社会工作者。他们都是因为偶然接触这类事件,但一旦投身进去,立马就会被蜂拥而至的案例淹没。实际上,分析过各种局部调查后,北京师范大学2017年的一项研究认为,中国受到性侵犯的未成年人在10%以上,其中插入式性侵犯约1%,与世界平均水平持平。
那期封面中,我的同事徐菁菁引用过美国儿童虐待问题研究专家戴维·芬克尔霍(David Finkelhor)的一个观点。他认为,一个地区对性虐待问题至少要经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认知和关注不够, 存在忽略和否定;第二阶段,即认识阶段,人们高度警觉,通过运用常规模式和生动案例教育人们;第三阶段,人们开始着手解决问题。
今天的中国,或许正处于第一阶段向第二阶段转型之时,所以后来我们的封面标题是《打破沉默,向儿童性侵说“不”》。我们做的工作,实际上是增加对这一问题的公共认知。

关于公共认知为什么重要,我今年在做另一个封面《少年的他们》时,感受特别深。这期封面的关注对象是罪错少年,想探究“少年与恶”的问题。我当时的采访对象之一,是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中心,这个中心与北京市一些司法机关合作,长期服务于罪错少年。与他们合作最深的是海淀检察院,近些年未成年人检察工作一直走在全国前列,有特别多“改邪归正”的典型案例。

但采访结束后,我很吃惊地发现,实际上,在做未成年人工作最有成效的这10来年,无论司法机关还是社工中心,他们做的工作,本质上就是在重新树立对罪错少年的认知。

在采访海淀检察院做未检工作的检察官杨新娥时,她告诉我,她刚从成年人犯罪工作转向未成年人时,只是从法律角度衡量这些罪错少年的“罪与错”,几乎从不关心他们来自何处,去向何方。与他们相反的是,那些孩子触犯法律的家长,往往一脸茫然,他们中的很多人,明明长久地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却对孩子的“罪与错”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成年人在不同角度都缺乏认知,习惯性忽视,孩子们才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应对周遭世界。司法社工李涵跟这样的孩子打交道已经10年了,她说自己做这份工作越久,越能体会那些罪错少年曾经受的成长痛苦,他们的行为,绝大多数是环境的产物。如果没有这样的认知,只是通过惩罚来改变,只是缘木求鱼。

这让我想起,做那期封面时,我还去采访过大连13岁少年蔡文举(化名)杀人事件。当时,我跟同事在蔡文举的学校外蹲守几天后,终于从同学们的口中得知,蔡文举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但我找到那个朋友后,他拒绝接受采访,一会儿说,“我跟他关系好过,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一会儿又说,“他已经被抓了,我们不怕了”;一会儿又问我“为什么不去关注山区贫困儿童”。












少年的恶,究竟从何而来


我能理解他的敌意,从其他同学那里我知道,家长和老师都叮嘱过,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仿佛这样一来,事情就真的不曾发生过。

看到我的时候,那个孩子情绪特别激动,一直在大吼大叫,语带讥讽,玩世不恭。那时候离事件发生,其实已经2周过去了,但很明显地,他依然处于巨大的震动当中,有满腔的情绪和心事无法发泄,我只能放弃说服他。

但我觉得特别遗憾,作为记者,我并不想这么生硬地去打扰他,我其实更想和他们的老师和家长聊聊,也希望他们的老师和家长跟这些孩子聊聊,为他们遮挡一下他们内心遭遇的风暴。就像那个犯罪男孩,一个学习差,看起来很怂,经常讨好他人,又不得其法的初中生,他其实曾经频频行为越轨,甚至发展到跟踪骚扰女性,他的成长中,一定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内心风暴。如果有人更深入地认识过他,看到他的成长困境,并帮助他、矫正他,也许他和那个受害的女孩,都会有不一样的命运。

通常来说,采访失败一个让人很挫败的时刻,但有时,也是一个给人动力的时刻。

今年很流行的一个短语是,“我们与恶的距离”,做了这么多社会新闻后,我渐渐觉得,恰如“偏见源于无知”,决定我们与恶的距离的,并不是道德高下,而是对真实社会和不同个体的认知程度。媒体虽然很少能立竿见影地改变什么,但多做一点,对自己和社会的认知进步,总归还是会有些帮助的吧。

作者档案

王海燕 

三联记者,比较喜欢采访,偶尔也喜欢写稿

26分钟前

三联生活周刊

个人微信公众号:解放路97号(jm-freet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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