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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四十,惑不惑又如何?

鲁伊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1-13

文 | 鲁伊

提前祝各位女性,
妇女节快乐!



有那么一阵子——大约是在三十七八岁的时候——我曾特别盼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儿,让我早一点儿进入传说中的不惑之年甚至是知天命之年。除了利空出尽、触底反弹的那一点儿念想或是妄想,最主要的还是,和这两个时间点对应的,是儿子鲁猫猫的两个成长里程碑:8岁和18岁。
光阴如流水,眼看着我就快43岁了。猜猜咱家有没有不惑达成呢?
就在前几天,在朋友圈里当了一整天佛系中年的我,临到晚上,遇到一点儿小事,顿时便上演了一幕“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的现实版。火气略消,悔意渐生,电话里跟鲁猫猫的爸爸吐槽,被例行安慰后,他说:“你看你也是不惑了好几年的人了,怎么还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虽然当时心里也很为自己莫名其妙跟不相干的人生回气不值当,可嘴上又怎么能输?
“什么叫不惑?谁说我不惑了?你自己去看看《论语》,子怎么曰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人家说的是‘吾’好不好,万世师表孔圣人,和咱们凡夫俗子有什么关系?我一更年期前中年妇女,体内激素水平变化导致情绪更易波动,我且惑着呢,不可能不惑!”
电话那边顿时被打败:“好吧好吧,你惑得有理,惑得有水平——要不,你喝点儿热水?”
其实,向来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我,平日里抠字眼的功夫真没那么细致。这启迪,说来惭愧,来自我儿鲁猫猫。前一阵,觉得有必要让这个在澳洲长大、说起培根罗素头头是道、一跟人介绍中国就只能聊Dumpling(饺子)、Yum Cha(饮茶)的小屁孩了解一下,什么才是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于是特意买了本刘殿爵翻译的《论语》,每天睡觉前一起读上几段。
满眼佶屈聱牙的名字,当然引不起哥们儿的兴趣,耗了两天,才读到第二篇《为政》里这段著名的夫子自述:
“The Master said,‘At fifteen I set my heart on learning;at thirty I took my stand;at forty I came to be free from doubts...’”
小朋友转转眼珠:
“妈妈,孔夫子是不是中国最厉害的读书人。”
“这个很难说,厉害虽然厉害,运气也特别好吧,有很多很牛的徒子徒孙然后到汉朝的时候又赶上……”
“好,别的不说,总之他就是很有天分又很用功咯。”
“那肯定是没错的,所以我们才要向他学习。”
“好,”小朋友抬手“啪”的一声关了灯,“你看孔夫子还不是到了15岁才下定决心好好学习,咱们也过两年再说吧。晚安。”
孺子狡、不可教,至于自己辩论时跟惫懒小子偷来一招鲜占个嘴头便宜,终究也不过付之一笑。说起来,我们这一代人,就算人到中年,不管表面上怎样佛系,骨子里还是“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的价值观,心里也始终燃着一团“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的小火苗,多少烦恼不足,究竟由此生出。如此一来,要解开这个心结,倒似乎真有必要好好琢磨一下:当孔夫子他老人家说“四十而不惑”的时候,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手头刘殿爵的译本,“不惑”被翻译成了“came to be free from doubts”,查一下其他译本,理雅各(James Legge)的译法差不多,是为“had no doubts”。想来,这倒充分反映了包括几年前的我在内的大多数人对不惑之年的美好——但却可能未经审视的——想象。
到了亚瑟·威利(Arthur Waley)的版本中,大约是觉得那种全然无疑的境界,即便对孔圣人来说也是颇难企及,于是便把范围缩小了些,译作了“no longer suffered from perplexities”——“不再为困惑本身所困扰”。看看《史记·孔子世家》里的记载,快60岁的孔夫子,丢了国内的工作,流亡异乡,结果被人误解,身困于匡,也还是会发出“文不在兹乎”的自疑。只不过心不为之久困,感叹一阵,自然就见招拆招解决问题罢了。这么一想,不惑,好像也没那么难做到。
然而再往下看几章,到了第12篇《颜渊》,孔子就自己给“惑”下了个定义: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咦,这说的不是个人选择和主观判断吗?再看一眼理雅各在这里对“惑”的翻译——“a case of delusion”——我突然灵光一现,脑洞大开:或许,孔夫子所说的“不惑”,与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世界的祛魅”(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原本是一回事?
不是某个需要或值得追求的理想境界,而只是旅程中的梦醒时分?

甚至并不承诺清风霁月清明无虑,反而指向以祛魅之眼回首审视自己半生所做种种迷惑选择时的更沉重的追悔无意义之感?
倘若真的如此,谁又稀罕这与确然无疑的生理衰老相伴的劳什子的“不惑”?
更重要的是,因为人类固有的认知局限,太多时候,我们都只能看到自己期待看到的东西,如果这“不惑”被证明为不需要也不值得期待,那等在我们前面的“天命”到底是什么?如何得知?又能否被知道?
这问题想下去,简直有必要去修一门牛津大学哲学公开课。然而,家里有个正放假的五年级小学生的中年妇女,哪里有这样的余裕?作为妥协,鲁猫猫很大度地表示,可以和妈妈一起看个澳大利亚广播公司(ABC)的纪录片《做出更佳决策的秘密》(The Secret To Making Better Decisions)。小学生介绍说,学数学出身的主持人莉莉·塞尔纳(Lily Serna)在里面讲了一堆如何在生活中借助算法做出理性选择的知识,“说不定可以帮到你哦!”
抱了一桶焦糖爆米花坐在电视前,纪录片开始,一群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开着辆色彩鲜艳的复刻版老爷车、载着冲浪板和吉他,要在17个未知海滩中选择最适合冲浪的一个——不能打电话求助,不能参考专业评测报告,只能靠个人印象判断,但不能走回头路,错过了就错过了。
主持人刚一提议,最初6个海滩仅作参照点,不做任何选择,前学院派科学记者老妈马上开始吧啦吧啦在小朋友面前树立权威:
“我知道啦,不就是‘最佳停止点’理论吗?这论文我早就看过你听她讲不如听我说——不管做任何选择,把你愿意花的时间或是选择的总数乘以37%。之前光看不选,之后只要看到比前边更好的那一个选项,就立即买定离手,从概率上就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最不容易后悔的选择,对不对?
但你听妈跟你讲哈,这理论听起来不错其实漏洞多多——这世界上有个现象叫‘有钱难买我乐意’,还有句中国古话叫‘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当年我就是不懂不能完全靠简单化科学主义指导复杂人生的这个道理,所以才各种犯轴撞头,都是前车之鉴呀……”
静静听完老妈的这一番显摆加牢骚,鲁猫猫耸耸肩,摇摇头,却用几句回答,突然让我明白了不惑的另一种可能:
“其实也可以这么想呀:假如一个人的寿命是100年的话,把前面37%的时间里做的所有选择,不管是对是错,都当成参考基线,也没什么嘛!
仔细想想,可不就是这回事:假如所有的当时只道是寻常,都能教会我们从某一刻开始,惜取此时此地眼前人,凭一口气,点一盏灯,那么惑又如何?不惑又如何?

不过,知止而后有定,而已。

(本文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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