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4日上午,饶平如老先生在上海瑞金医院病逝,享年99岁。他的书画作品《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曾感动无数人。一段60年的爱情,从一见钟情、夫唱妇随,到两地分离、生死相隔……时光中消逝的记忆底片被手绘成画面,九旬老人的爱情回忆,平淡中的传奇。
记者 | 贾子建
原标题:《饶平如和毛美棠:
相思始觉海非深》
本文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3年12期
相思
饶平如的一天过得规律而充实。每天上午打过一小时的太极拳,他还要弹上一阵钢琴。“每天早晚都要练,不练就生疏了。”钢琴是他90岁那年突然决定买的,只是因为偶然听孙女舒舒说起弹琴可以锻炼大脑。没有专门请老师,饶平如硬是按照教材自学指法、练习,9个月后他就已经能够双手弹奏多首乐曲。而从他指尖流淌出的《送别》、《友谊地久天长》也都是妻子毛美棠在世时最喜欢的曲子。午睡片刻,饶平如就会开始画画,这是他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
十几平方米的房间既是卧室,也是饶平如的工作室。与妻子在世时唯一不同的只是双人床的另一半变成了堆砌的书山,而毛美棠的遗像则被安置在床头上方。每天早晚,饶平如都会给妻子点上一炷香,他一如往昔地唤她“美棠”。“总觉得她还没走,每天还是有很多事情要跟她说。”
其实对于饶平如来说,妻子从不曾离开这个房间,毛美棠的骨灰盒就安置在写字台一旁的壁柜里。骨灰盒上除了妻子的小像,饶平如还别着一张夫妻年轻时的合照。“那是我们新婚一个月时拍的,等我走时,也要一起带走。”2008年妻子去世时饶平如已在苏州选好了墓地,最后却变了卦。“字都刻好了,我却舍不得让她离开。她一个人在那么冷清的地方,该多孤单啊。”
饶平如与妻子毛美棠
美棠去世后,饶平如的生活中只有思念。妻子的照片、书信以及他用画笔描绘出的记忆中的点点滴滴足足填满了近30本画册,他给它们起了个平实的名字,叫《我俩的故事》。扉页上题的是他写的词句:“同生死,共患难,以沫相濡,天若有情天亦老;三载隔幽冥,绝音问,愁肠寸断,相思始觉海非深。”画册中的第一幅画创作于妻子去世的半年后:他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桌前画画,右边书架上放着妻子的头像,那是她烫着卷发、穿着石榴花袄的年轻时的样子。日历显示的2008年3月19日,是她病逝的日子。他的脸颊上还挂着一滴眼泪,画旁注着:“如今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手握柔毫,纸上画凄凉。”
画册的最后一幅是另一滴眼泪:病床上的美棠眼角流下的眼泪。饶平如说,这是他一生难忘的画面:抢救中的她在弥留之际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下,“她的右眼流下一滴眼泪,就停在脸颊边,她知道她终于等到我来了”。于是,饶平如握着她的右手,感受到它由温暖到冰冷。心跳停止后,饶平如剪下了她的一缕头发,用红线扎起,这成了她留给他仅存的念想。
饶平如喜欢画画,但从没专门学过,记忆中还是12岁时看过丰子恺的《护生画集》。“美棠去世后我很长时间都不愿意讲话,后来就想着把她生前的照片和书信都按照时间顺序给整理清楚。”他悉心地为照片注明时间和背景,战乱和流离的60年里,妻子的照片遗失不少,而且他发现那些与妻子一起丰富的点点滴滴根本无法靠现有的材料来保留。“她曾给我讲过她小时候的事,趁着爸爸午睡时偷了保险柜的钥匙,拿了钱去买零食。”饶平如想把这些事情记下来,既是怀念妻子,又想留给孙辈,让他们知道当年长辈们是如何生活的。“那些画面就像是一直在我脑海里的底片,我就想拿笔把它们画出来。”于是,他买来丰子恺、叶浅予和华君武的画集开始临摹、创作,一张画他总要细细画上三四天才能完成。美棠去世后,饶平如画尽了他与美棠从初识、结婚到生死殊途的60年。
饶平如说,他与毛美棠的初次相遇是在1946年,那年他24岁,她22岁。《我俩的故事》里最让人怦然心动的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女孩子支起竹窗、正在对镜涂口红。这幅画也是饶平如记忆中美棠最美好的瞬间:“那是我正走到院子第三进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她。”
饶平如和毛美棠都是江西南城人,父辈是至交。饶平如的祖父饶芝祥是翰林,曾官至四川道监察御史,父亲饶孝谦毕业于北京政法学堂,在南昌做律师。毛美棠的父亲在江西开有中药铺,在汉口还经营着钱庄和土特产。读小学时,日本侵华战争爆发,饶平如少年的回忆中总是充斥着轰隆隆的飞机轰炸声和街头洪流般的游行队伍。1940年,高中没有毕业的他决定投笔从戎,投考了黄埔军校第18期。父母没有反对,还赠诗望他“功成儿解甲,宜室拜重慈”。
18岁前的饶平如从没吃过苦,“家里有烧饭的大师傅,有黄包车”,过的完全是少爷的生活。但是从江西上饶到成都的学校他就足足走了4个多月,没有想到,西向求学竟成与母亲的永别。毕业前夕母亲过世,为了方便返乡上坟,他在分配时选择了离家较近的第100军,被委任到第63师188团迫击炮连2排当排长。父亲也曾给饶平如介绍过几门亲事,但他都以“前线抗日、生死未卜”为由推脱掉了。
抗战胜利后,父亲以参加弟弟婚礼为由让饶平如请假回家,其间便把他带去了美棠家。饶平如说,第一次见面他和毛美棠并没有说话。饶平如与长辈吃饭寒暄,美棠却只在一边的竹床上与妹妹们玩耍。饭后,饶父掏出一枚金戒指交给了毛父,毛父随即将它套在了美棠手上,这便算是订了婚。“我们俩的婚姻虽然是父母定的,但是双方都没有反对,内心也是同意的。”饶平如说,美棠后来也曾讲起在汉口居住时有不少人追求,“她那时候是多么活泼时髦的女孩子啊。她喜欢和女友到舞厅去跳舞,还特别喜爱唱歌,把纸卷成纸筒就开始唱起来”。半月假期一满,饶平如怀揣着一叠美棠的照片,从九江坐渡轮回部队。两年里,两人书信往来不断。“国共内战”爆发后,饶平如说他不想打,申请调任参谋闲职后就请假回家完婚。那是一场有200多位来宾参加的盛大婚礼,证婚人是时任江西省主席的胡家凤,礼堂则是江西大旅社。《我们俩的故事》里婚礼的场景是从全视角画的,新人、宾客都是远远被凝视的背影,好像是饶平如几十年后对那一天的回望。
“台上铺着红布,摆着我们的结婚证书和图章,美棠穿着白色的婚纱、红色的鞋子。我穿着淡黄色的军便服。”礼成后,一对新人还在大旅社门口拍下了结婚照,遗憾的是,这张照片遗失了。饶平如按照记忆画了一张,同页相配的是他白发苍苍的单人照片:“时隔六十年,我在南昌再访江西大旅社,伫立于当年拍婚照的门口台阶上,感慨万千……”时间是美棠去世后的4个月,当时饶平如拒绝了家人去“新马泰”旅游的提议,执意要儿子陪伴回一趟南昌老家。“当年的江西大旅社已经成了南昌起义纪念馆。”饶平如说。
时局虽然动荡,但是南昌的生活对于饶平如来说,却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并不觉得日子过得苦,快不快乐全在心境。”画册里记载的都是甜蜜的细节——饶平如害羞,不敢对美棠说“我爱你”,于是和美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唱起当时最流行的一首英文歌:“Oh,Rose Mary,I love you.”来向美棠表白。茶余饭后或是亲友聚会,美棠便会把报纸卷成圆筒,饶平如则吹起口琴,一唱一和地唱起《花好月圆》。在饶平如的一幅画中,夫妇二人坐在公园的石凳上喁喁细语,而空白处配的是《魂断蓝桥》的歌词:“白石为凭,明月为证,我心早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忆,爱心永不移。”饶平如说,那是美棠最爱的歌词。
才子佳人的浪漫在纷乱的时局中也经历着现实生活的考验。1949年,饶平如和毛美棠不愿抛下父母,于是拒绝随国民党部队撤去台湾。饶平如便带着美棠去贵州投奔亲戚,在安顺公路管理局谋得了个誊写公文的差事,每月有8元的工资。贵州的房子是个亭子改的,四面开窗。在饶平如的画笔下,偌大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床脚便是皮箱。“那年中秋节不知是谁给了两块月饼,我和美棠就两个人躺在床上,一边吃月饼,一边赏月。”从小没做过家事的美棠突然想给丈夫做肉丸子吃,结果是“味道很奇怪,原来她不知道怎么做,把肉皮都放进去了。我取笑了她好久”。贵州的生活并不顺利,饶平如给测量队投过简历,面试过粮食局的工作,都没有结果。因着算命先生一句“平生利东南”,他又带着美棠爬上一辆美式大货车,准备回南昌老家。“那时世道很乱,为了躲避盗匪,我母亲去世时留给我的黄金只能拜托司机帮忙藏在车轮胎里。”12月,他们俩终于回到了南昌。1950年,在岳父的帮助下,饶平如开起一家面店,开张不久,美棠就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3月开门,8月关张。没人爱吃我做的面啊。”面店惨淡经营时,做面的中刀还被小偷给偷了。饶平如去上会计培训班,也跟着朋友到菜市场门口摆小摊卖过干辣椒。1951年,舅舅引荐,饶平如到上海一家大医院做会计,还兼职做出版社编辑,每个月可以拿到240元的工资,而当时人均收入只有几十元。“那是我最风光的日子,美棠不用工作,在家做全职太太。”然而1958年风云突变,他被当作“反革命”送到安徽六安汽车配件厂劳教,谁也没想到这一走就是22年又两个月。
22年多的时间里,夫妻俩只能靠信件交流,平均每月通信两封,饶平如一封都没有遗失,看完就锁在木头箱子里。信中没有互诉衷肠,只有说不尽的柴米油盐和时刻处于短缺的房租。“有时候美棠也会烦躁,会急,我只好安慰她。”饶平如说。饶乐曾是饶平如的三子,在他童年的记忆里,永远是母亲在灯下写信的样子。“她有一支金笔尖的钢笔,最后笔尖磨掉只剩两块铁皮。”生活重担压在毛美棠一个人身上,饶平如鲜少愿意回忆当年的苦难。毛美棠作为“劳教分子”的妻子饱尝世态炎凉。在一幅名为《变脸》的画中,美棠在背后向街道干部打招呼,对方原本堆着笑的脸,立刻就板了起来。饶乐曾说:“我们那时全家只能吃两餐,主菜就是腌咸菜。上海自然博物馆建造时,她背30斤一袋的水泥。”毛美棠还给妇婴旅社做过勤杂工,也做过月饼厂的女工,到纸厂做拣纸工。钱不够用,她一次次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和衣物。“美棠原本想留一对金镯子给女儿,但是实在没办法,第二天必须要去旧货店了,她就把镯子套在女儿的手腕上睡了一夜。”即便生活如此艰难,美棠仍然想着丈夫。饶平如说,1959年粮食紧缺,他因为缺乏营养全身浮肿,这时美棠给他寄来了一瓶鱼肝油。“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买到的,生前竟一直忘记问她。”饶乐曾也无法想象:“母亲年轻时就是一个活泼爱美的大小姐,她怎么能够在面对生活剧变时这么坚强和勇敢呢?”饶乐曾觉得,与父亲长期的通信是母亲当年最重要的精神支柱。而她有知识,遇事有主见,邻居阿姨都愿意找她代写家书。
22年里,饶平如只有春节可以获准回一趟上海。为此,他要向同事借一个月的工资,提前采购花生、瓜子、鸡蛋等年货,然后再挑着120斤重的担子走五六里去汽车站,转货车,再从上海北站朝家中疾步走上两个多小时。“那时上海还是配给制,父亲带来的年货真是惊喜。”饶乐曾回忆说。饶平如笔下的春节只有欢乐: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吃着干货,而饶平如吹起口琴,美棠又唱起了歌。1979年11月16日,饶平如终于回到了上海,到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做编辑,此时他57岁,美棠也已54岁。1980年,上海市公安局发给他一份《撤销劳动教养处分决定书》,为其平反,饶平如才知道当年他的罪名是“制造假账、参与偷漏国税和抽逃资金”。日子终于又回复了平静。《夏天的早晨》画的是一对老夫妇坐在竹椅上的背影——“三儿乐曾在崇明上班,孙女舒舒进了幼儿园。我俩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这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我俩买菜回来之后,一同在房间里剥毛豆子。”平静的幸福都因美棠生病而改变了。1992年,美棠因肾病引发糖尿病和尿毒症。糖尿病对饮食有严格限制,饶平如就画了一张大表格,把每种食物的含糖量都记录下来,严格遵守。2005年病情加重后,饶平如还跟医院的护士学会了给美棠做腹透。“一天要做4次,每次时间要三四个小时。”每天5点多他就起床,一直忙到晚上,消毒、插管、引流、称重、倒腹水。“腹透是时刻不能离开人的,每天都要做,我父亲就这样坚持做了4年多,而且母亲一次都没有感染。”饶乐曾说。饶平如并不觉得辛苦:“那时我很有精神,医生跟我说有人靠腹透活了20年,我觉得美棠也可以。”
但是美棠渐渐开始神志不清了,饶平如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我开始以为她只是久病任性,闹情绪。”一次美棠说想吃杏花楼的马蹄糕,时年87岁的饶平如晚上骑着自行车跑出去买,买回来后美棠早就忘记了。有一次,美棠忽然要找一件黑底红花的旗袍,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件衣服,孩子们都劝饶平如不要当真,他却想着要去给美棠做一件。直到有一次,美棠坚持认为饶平如故意把舒舒给藏起来了,拼命喊着“还我舒舒”,饶平如才“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终于知道她真的好不了了”。
饶平如90岁开始自学弹钢琴,他已经可以弹奏多首毛美棠喜欢的歌曲。
余下的时光里,饶平如说他试图唤起美棠的记忆,他给她看年轻时的照片,讲他们以前的事,但是美棠的记忆已经开始丧失,神智愈加混乱。她开始不配合治疗,动不动就想拔管子。饶平如画画告诉她:“莫拉管子!”用粗重的毛笔写:“你要多吃点营养,这样就能早点恢复健康,马上出院回家!”但是美棠根本不理会,饶平如就只能在睡前把美棠的手绑起来,饶平如说,每次美棠喊“莫绑我”,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2008年3月19日下午16点23分,《我俩的故事》的最后一页就定格在《最后的眼泪》,这一天距离饶平如和毛美棠结婚60周年还有不到5个月。美棠去世5周年的祭日时,和往年一样,孩子们都会回到家里给美棠上炷香、磕个头。一份特别的礼物也许就是《我俩的故事》会在2013年4月正式出版。陪在饶平如身边的伴侣是一只10岁的大黄猫“阿咪”。从出生后的一个月起,它就陪伴在饶平如和毛美棠身边。“阿咪”爱溜出去玩,饶平如还在阳台门上贴了“Don't be out”。除了“阿咪”,饶平如每天还要按时给小区里的流浪猫喂食,它们也是美棠走后,饶平如生活的寄托。晚年的读书时光里,饶平如尤爱巴金和杨绛,历经劫难的心境总能找到心有戚戚的共鸣。饶平如的画册里摘抄了杨绛《我们仨》中的一段话:“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饶平如把自己余下的人生都放在了思念里,他说活到这么大岁数才明白白居易说的“相思始觉海非深”的意思。早年在战争中看过生死,中年在浩劫中历尽世态炎凉,如何又在理应看透、看淡的年纪如此思念成狂?饶平如坚定地认为:“爱情是不分年纪、一直存在的,无论年轻还是年老。”⊙文章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转发到朋友圈,转载请联系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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