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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摇滚乐迷在听什么?

卡生 三联生活周刊 2020-09-29
这届年轻人的听歌喜好,实习生同学们拉了一个长长的清单,其中有三分之二的乐队我连听都没听过,这种感觉如当头棒喝。想起刺猬乐队唱得让人扎心的歌词:“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记者|卡生
数字化时代的“独立”耳朵


作为一名“80后”的摇滚乐迷,我在“90后乐迷在听什么乐队”的问题上,大脑一片空白。他们爱听的东西会非常不一样吗?能否分析出在这些不同的背后透露出的时代秘密呢?

带着这些问题我开始了寻找“90后”乐迷之旅。北大中文系资深摇滚乐迷徐博诣出生于1997年,在答应我的采访后,她连夜整理了一个网易云歌单给我。打开的瞬间,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袭来。最久远的单曲有来自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和脑浊的《Ambulance of love》;也有陪伴“80后”成长的Joyside、Snapeline、哪吒、惘闻、刺猬、宠物同谋、腰乐队⋯⋯剩下的乐队则进入了我的摇滚盲区:丢莱卡、缺省、梅卡德尔、City Flanker、落日飞车和卧轨的火车⋯⋯时间跨度之大,让我开始审视起这篇文章是否是一个伪命题。

徐博诣是四川姑娘,离开家乡到北大求学之前,一直生活在小城泸州。她坦言,她的家庭并没有人听摇滚乐,父母秉承着“棍棒底下出人才”的教育理念对她严苛要求,希望有朝一日女儿能出人头地,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父母眼中品学兼优的徐博诣内心中滋生出“中国式青少年叛逆”——一方面做个乖乖女,在学业上维持着父母的期望,另一方面开始产生自我质疑的独立意识。

徐博诣在高中听到的第一个国内乐队是好朋友推荐的万能青年旅店,那时的她喜欢苏打绿和张悬(介乎在大众流行和民谣的边缘),她当时的好朋友会“安利”她好的音乐,还和她在操场一圈一圈散步,谈论王小波和李银河,谈论自由、权利以及理想与未来的婚姻。

她形容第一次听万能青年旅店的感受:“当时感到类似小行星撞击一般‘炸裂’,原来音乐可以以这样的形式呈现,在一个商场里循环播放《夜空中最亮的星》的年代,听到《在这颗行星所有的酒馆》后半部分漩涡般袭来的轰鸣与噪声,产生一种近乎自恋的骄傲和满足。尽管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对听觉的破坏与挑衅,却在各类金属般的音色中获取了‘小众的’‘另类的’价值感与存在感。”徐博诣心里暗暗想,“这么牛×的音乐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听”。这种被摇滚乐突然“唤醒”的经历,我感同身受,这是摇滚乐的意义所在,不一定是万能青年旅店,或许是别的乐队,它产生于青春期,一旦产生质疑、思考、与众不同的想法去对抗日常生活中的平庸,就仿佛推倒一个多米诺骨牌,开启全新的生活。


徐博诣以654的高分考入北大中文系,这让父母松了口气,女儿果然众望所归。对于远离家乡的徐博诣来说,她在内心里完成了对父母的交代,大学生活开始走向对自我的探索。她上“大一”的时间是2016年,让我们看看此时的音乐播放载体都是什么。以网易云音乐和虾米音乐为例,这时候的音乐分享和歌单推送已稀松平常,“90后”(确切地说是“95后”)听音乐的媒介已经彻底数字化和虚拟化。相比“80后”听摇滚乐的曲折过程,“90后”接受摇滚乐“洗礼”的方式显得轻而易举得多。

“80后”获取摇滚乐途径的历史,伴随着打口磁带(90年代初)、打口CD(90年代末)、刻录VCD、MP3、MP4、苹果iPod、电驴下载、博客电台、付费下载到免流量共享,历经多年。我记得每一次有听音乐的新产品出现,都得厚颜无耻地向父母伸出双手要钱买装备,就跟打游戏升级一样有门槛,购买不同媒介的播放器一直是我青少年时期最大的开支。而徐博诣说第一次接触到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专辑《月之暗面》是因为网易云当时做了一个专题,推出“摇滚史上最伟大的100张专辑封面”的歌单。一旦他们被某个乐队的歌曲或歌词触发情绪,顺藤摸瓜便能将这个乐队“一网打尽”。

如果你是一名“盯鞋”又名“自赏”(Shoegaze)音乐风格的爱好者,一旦听了一首Slowdive,那么你的歌曲推荐一览将被相关风格占领。源源不绝的相似音乐,像一股河流发了洪水,年轻人可以上下求索,发掘自己的“最爱”,动动手指点个赞,那么私人电台将全部是这个路数的音乐推送。
“90后”这一代人无门槛地和国外的互联网青年达成了一致,在“音乐系统性教育”上占尽优势。所以在此前,徐博诣发过来的歌单,在时间上跨度如此之大就不奇怪了,因为他们听音乐的形式是“连锁式推荐”,音乐发行的时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众多风格中,数字化推送出来的结果就像他们在“网络外卖平台”里挑选自己最喜欢的相关产品一样容易。很快,这一代年轻人的聆听方式开始显露出异常“成熟”,甚至可以自成一体总结出极像乐评的聆听结论。徐博诣说:“后来,根据推送听完了平克·弗洛伊德的所有专辑,他们的音乐被纳入了思想领域,这种另类性、自我主义的情绪化内核成为随时可能引爆主流文化谎言的炸弹。”

我已经开始理解一个事情,曾经风靡一时的乐评人言论在“90后”乐迷之中已经起不到太多作用。他们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及对音乐审美的独立性。那些曾经让“80后”乐迷翘首企盼的点评,已被他们独立的“耳朵”消灭。当问及《乐队的夏天》众人你们“90后”是否喜欢盘尼西林乐队时,我获得的答案出乎我的意料——“那是你们‘80后’喜欢的乐队!”老铁又被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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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是“网络一代”的真实

徐博诣第一次看摇滚现场是2017年的秋天,一支校园乐队“曳取”在DDC演出。作为“80后”乐迷,我自然没有听过这个年轻的乐队。记得,我告别摇滚乐现场的时间是2012年,和几位朋友去了School酒吧的演出现场,为的是找回青春感受,最终却“被青春撞出了门”。刚进门,先是被失真效果器搞得头脑发涨,然后被年轻的身体肉弹撞飞到门边,备受宠爱的胃也跑出来反抗那里的啤酒和鸡尾酒太过于潦草。总之,格格不入的感受被放大,年近30岁的身体本能地意识到自己“老”了,只要有乐队就能“撞”起来的“80后”,成为了曾经自己看不上的“矫情”中年人。

年轻的身体需要在拥挤的现场碰撞,这一点倒是和过去我们熟悉的D-22和Club13相似。2019年7月末,“90后”人气乐队丢莱卡刚在School酒吧举行了他们的首次专场演出。徐博诣也在,她向我详细描述了当晚现场的情况。原本定于9点半的演出有些推迟,白皮书和浅川药店作为暖场,暖了将近一个半小时,那些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年轻人呼喊着丢莱卡的名字,11点半乐队才开始了他们的演出。她说:“小涂(主唱)搭配得特别有范儿,戴着旧时军队的帽子,穿着露腰的长袖衬衣,扎了领巾,脸上还有小闪电的彩绘,一出场就是一个明星,School现场挤满了年轻人,都没法POGO,只能用‘上下摩擦’的蹦来形容。”

丢莱卡的现场是“90后”乐队里最“躁”的

丢莱卡乐队成立于2016年,乐队核心成员主唱涂俊南和吉他手李堂华都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最早演出时还在上大学。成立时间虽然不长,但他们的现场控制力和台风在“90后”乐队里是独树一帜的。徐博诣十分推崇这个乐队,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作为一支‘90后’新乐队,非常罕见地能冲破乏味、庸俗的感知,在网络时代下已经丧失改变热情的年轻人会在他们的现场重被激活。”


后来我单独去见了丢莱卡主唱涂俊南,是在他东四九条的“暂停”酒吧,他穿了平时的服装,没有徐博诣描述的那么有摇滚明星范儿。此前,徐博诣给我的歌单里有一首来自丢莱卡的歌《燃烧的平原》,那血红色的封面和“革命”的歌词,一种混合不清的躁动与音调,在低保真的音质中,让人莫名地躁动。后来在采访中,丢莱卡的现任贝斯手和第一张EP的混音师阿勇说,丢莱卡有许多不足,但是,青春与真诚,它似乎成为了乐队的一切。
当我们以为“90后”都是一群躲在互联网背后的“软蛋”时,徐博诣给我推荐了一个活跃度非常高的群——“北京演出补课群”。这个群“90后”居多,已经是这类群体的第三个群(每个群有500人限制),每天都会推出当月全国各地的现场演出海报和购买链接,一旦你进入这个群,你无需打开“豆瓣”,也不用刻意搜索,时刻能接收到全国各地乐队演出的信息。徐博诣说当她第一次接触到现场乐队演出后,开始迷恋上了现场音乐,这和一个人在宿舍、图书馆听到的即使是同一首曲子,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2018年,她把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在了看演出上。
丢莱卡的演出还在继续,当《工人体验馆》的前奏响起,现场乐迷“炸”了。涂俊南在台上是天生的表演者,他左右晃动身体,放大的神经质、暴躁、忧郁表现力,成为了除音乐和歌词之外点燃现场的内容。
涂俊南说:“因为巡演强度太大以及巡演过程中理念的不和,每一次我们都会丢掉一两个成员。”尽管如此,丢莱卡的现场演出依然是“90后”乐队里最“躁”的,什么也无法让他们停止在路上,不遗余力地唱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与无常。这让我想起电影《成名在望》(Almost Famous)里记者威廉跟随着采访乐队巡演的故事,一群年轻人在放纵、呐喊中,试图直面自我的成长。
丢莱卡是一支在路上成长的乐队,和10年前Joyside的演出状况极为相似。“这并不属于“90后”乐迷真正喜好的虚妄与迷幻吧?”我问。私底下涂俊南喜欢写小说和诗歌,在他愤怒的歌词中能找到苏维埃式的革命诗意,他回答:“我小时候被父母逼迫着学习拉二胡,那时候我恨死音乐了,直到后来接触了摇滚乐才像打开了一扇通往自由的门。每一支乐队都有自己的视角,我不会为了乐迷的喜好而定向投喂他们喜欢的东西,那是属于精神上的扶贫。”
消解标签


想要在年轻“90后”乐队和乐迷身上找到一种确凿无误的标签是不现实的。徐博诣不仅推荐了丢莱卡乐队,也跟我讲到她喜爱的另一支乐队“缺省”(计算机名词:默认状态)。他们被认为是国内“90后”里做自赏风格最细腻的一支。何为自赏?这是一种强调音乐性与梦幻感的音乐风格,使用大量的效果器制造出复杂音效与层次丰富的噪音墙,搭建一个极有想象力空间的音乐场。

见到缺省乐队,是在他们按小时租来的地下排练室。房间不大,地上摆满了各类效果器,这是一个无比年轻的“95后”乐队。主唱屹然是哈萨克族,一米九的大高个却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娃娃脸,乐队五人除了吉他手九十外都来自新疆,四人关系很有意思,不是高中同学就是大学同学。因为同在北京求学和对音乐的非凡热爱,让这个乐队像一个“乖孩子俱乐部”,他们的乐队不耍酷,不玩票,只要音乐停下来,讨论的都是有没有更好的音色处理。屹然让鼓手Looper把刚才那一段鼓声换个拍子重来,贝斯小E对屹然的一个效果器音色提出疑问,刚加入的键盘手Edine对一段哼唱有自己的看法⋯⋯这应该是我见过的最有商有量的乐队排练。

缺省乐队的成员大多来自新疆,是“90后”乐队里自赏风格最细腻的一支。缺省乐队正在排练室排练(方铱霏 摄)

成立不过3年半的时间,缺省乐队已经出了一张EP《加州星云》(California Nebula)和由生煎唱片发行的全长专辑《真空生活》(Life is Vaccum),在“90后”乐队里属于勤勉的好学生,但和自己较劲儿的屹然觉得他想表达的音乐还不够精准。“我们最近一直在反思,应该朝怎样的方向走,我不想被定义为只是自赏风格,它生发于此却绝对不仅仅在这个标签之下。”屹然日常生活一切皆“佛系”,但只要和音乐沾边,他立马变得兴致勃勃,采访中他说,写不出音乐的时候会在家里扇自己大嘴巴。

这种企图打破自己过去的努力无需语言,全部都在音乐里。AJ是缺省乐队的经纪人,他一直在做引进国外乐队到中国演出的工作,他说:“第一次听缺省时我特别兴奋。不得不感叹,这一代年轻人从对音乐的认知到自我理念的呈现都是和国际接轨的。过去很多乐队可能还在思考如何处理西方摇滚乐在中国本土化的问题,他们这一代人已经没有这种限制,他们有足够的自信做他们内心的音乐。”事实的确如此,当有媒体问屹然,你们难道没有考虑在创作中加入特有的新疆民族元素吗?他说:“我暂时没有能力完整地表达民族音乐的东西,如果能力足够,时机成熟,自然会流露。”
总体上来说,“90后”乐队不再为了所谓的音乐大格局而放弃自己。当我问屹然和涂俊南,初中时候都喜欢哪些中国乐队,他们不约而同都提到了兵马司唱片厂牌。成立于2007年的兵马司旗下如Carsick Cars、嘎调、Snapline等中生代乐队,并不像千禧年前的大多数乐队一样苦大仇深,愤怒反抗。他们在音乐中探讨个人困境,并把目光汇聚到个人成长上,这让当时还是初中生的“90后”乐手找到了共鸣,而标签到底是朋克、后摇、实验、硬核、英伦或者其他,已在他们的音乐认知中彻底被消解⋯⋯这是中国音乐发展过程里,承上启下的一个重要转变。
徐博诣推荐给我的两支乐队——缺省和丢莱卡,从音乐性和现场表现上是截然不同的。但似乎总有一些内核是相似的,他们经历着信息快速更新迭代的时代,产生于生活中的虚无感和无力感是他们目前最大的焦虑来源。不仅乐手如此,乐迷也一样。徐博诣跟我聊起她进入北大之后的生活,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内在的努力与证明是中国传统家庭的烙印,外在的环境压力让她即使再努力也无法做到更“优秀”,那种生发于内心的焦虑感藏在了她听不同类型的音乐之中。她时而需要在丢莱卡乐队的血雨腥风中释放真实,时而需要在缺省乐队的复杂音效里感受灵魂撕裂与温柔并存。

当这次采访接近尾声,我触动极深。我预设了许多的概念在提问之中,然而,它们早已不再是一个问题。

(本文原载《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2期,点击文末封面图即可一键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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