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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夺冠》如何拍成:一支球队和它背后的时代

宋诗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20-09-29


最近,经历了更名、春节撤档、重新上映、提档等一系列操作,命运多舛的《夺冠》终于赶在国庆前上映了。这部电影让人看起来心情复杂。故事里有中国人再熟悉不过的人物,有拍得情绪强烈的训练和比赛,也有导演陈可辛最关注的时代的变迁。但《夺冠》又是充满遗憾的,我们能沉浸在它讲述的人物和故事里,同时,也能从它不得不隐去的故事和姓名里捕捉到一些背后复杂的权衡。这也从侧面说明,“女排”在过去和当下对于国人的意义和价值究竟有多重。

今年年初,在《夺冠》原本要上映的春节档前,我们做了一期封面《女排的价值——一个装得下时代、情感与共鸣的故事》,因为这个封面,我们采访了《夺冠》的导演陈可辛和编剧张冀,听他们聊了聊《夺冠》创作背后的故事。

“通过一支球队去拍一部时代史,这是除了中国女排之外,很少有其他运动队能承载得了的,碰到这个题材是我们的幸运。”

文|宋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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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戏份杀青那天,片场响起了《军港之夜》。北京郊区,搭建的陈旧训练馆里墙面斑驳,灯光昏暗。编剧张冀踩在从漳州训练基地运来的旧地板上,体验到一种真真切切的时光感。“是踩在80年代的点儿上了。”那晚,张冀有些激动。
导演陈可辛也一直对上世纪80年代的内地着迷。“刚来拍戏时,朋友们就不断提起80年代,我一直想有个机会好好拍拍它。”

《夺冠》给了他回望过去的机会。这故事有个毋庸置疑的起点——80年代中国女排的“五连冠”。《中国姑娘》《我的执教生涯》《郎平日记与书信》……好在,那是个报告文学和写日记盛行的年代,张冀能找到很多资料帮自己回到过去。

1981 年11 月16 日, 中国女排获得第三届世界杯冠军。(新华社供图)

陈可辛帮自己回到过去的方式是看纪录片和摄影集。在摄影师肖全的《我们这一代》里,他遇到了一张张阳光明媚的脸,还有如今很难找到的清澈眼神。“我提醒团队,找群众演员时一定要很小心很小心,我要找到一批80年代的面孔,我要那种天真。”后来,这一批“面孔”被陈可辛放在了体育馆观众席的第一排,是陈可辛电影里80年代的门面。

《夺冠》必须拍好80年代,那不仅是女排的起点,还是当代中国的起点,正是这起点和路径的相似性让“女排精神”和中国社会有了关联。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整个国家经济处于崩溃的边缘,各行业都凋敝不堪,体育也一样。每个从“文革”走出来的人都是恐慌的,没有安全感,急着想证明自己。“而体育是最早一拨有机会走出去的,那种要向世界证明自己的渴望和使命感真的太强了。”

张冀给这种“走出去”的渴望和障碍写过很多有趣的戏。吃惯了中餐的女排队员去国外比赛,吃不惯夹着红血丝的牛排,方便面也不像今天这么方便,姑娘们就只好饿着肚子。一饿就影响状态,就比不好赛。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排球队隔些日子就做一顿西餐,逼队员吃带血的牛排。“中西文化的碰撞,这些都是故事不错的开始。”张冀说。

他和陈可辛都很喜欢一个80年代的画面:晚上10点以后,年轻人在天安门广场的灯光下看书。“这就是那代人,拍《夺冠》的80年代拍的就是那代人,这个逻辑找准了,你的人物、影像、故事方向就全对了。”

 拍什么 

决定要做《夺冠》时,陈可辛和张冀都有点找不到抓手。“满脑子就只有‘中国女排’四个字,40年,一堆故事,拍什么?”一开始,他们考虑只拍2016年女排里约奥运会夺冠。“就像那种传统的体育类型片,队伍正在低谷,郎平临危受命。”张冀说,他也喜欢陈忠和的故事,“2004年,雅典奥运会决赛,三比二大逆转,那场疯狂的比赛里有开端、发展、对峙、灵魂黑夜,最终抵达高潮,有天然的起承转合,是最好的戏剧”。

2004 年雅典奥运会,中国女排时隔20 年重夺奥运冠军。

后来,这两个想法都被放弃了。“再精彩的一场比赛都格局太小了,撑不起‘中国女排’这四个字,要讲女排的故事,就得把时间线拉得长一点。”张冀说。

“五连冠”是必须拍的,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2016年里约重夺世界冠军是年轻观众最熟悉的,通过它能讲传承,讲当代年轻人的故事。思来想去,电影舍弃了2004年雅典奥运会夺冠,选择了2008年,陈忠和带领中国队迎战郎平带领的美国队。采访时,我曾向亲历者提起过这场曾被媒体津津乐道的“和平大战”。每个人都说,它就是一场普通的比赛,谁都想赢,考虑的都是细致的技术和战术问题。陈忠和和郎平的关系也不像外界猜测得那么微妙,见面打个招呼,聊几句,各顾各的比赛,没有媒体猜测得那么多暗流涌动。

但从做电影的角度来看,这场对决有性别、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可以讲移民、讲身份,讲两个人几十年的友情。“2008年对中国来说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那一年,奥运会在北京举办。它开启了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的十年。
那年,陈可辛的“我们制作”电影工作室也开始筹备,2009年1月正式成立,他见证了整个经济起飞的全过程。

确定了三个时代和三段故事,人物就很好找了。郎平是那种体育电影喜欢的传奇式人物,“五连冠”的主力,两次成为国家队的主教练,又是美国排球历史上第一位女性主教练。

郎平

陈忠和是另一种传奇,在战功赫赫的中国女排圈子里,他是默默无闻的陪打出身,成为主教练时饱受争议,但就是这么一个“出身不好”的总是笑呵呵的男人,带着一支没有超级巨星的球队,把丢掉了17年的世界冠军又赢了回来。

陈忠和
帮张冀找到最细微的人物状态的是一个细小的声音。主创第一次见到女排队员是在2018年的一场体育盛典上。“在鸟巢,郎平、周苏红、张萍、张越红……很多女排队员都来了。”那次,张冀和郎平做了一次采访,一个多小时,结束后郎平起身要走。“站起来时停了10秒钟,一边站身体里的骨头一边在响。”这个细节让张冀印象深刻,他一下子最直观地感受到了几十年前那些高强度的训练、比赛在这些人身上留下的痕迹,“这对写80年代的故事特别重要”。
再次见到郎平,张冀又为人物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出场。在国家队的训练管理中心训练馆里,队员按部就班地训练,教练郎平在场边。她不是像张冀想象中一样背着手在场边踱步,而是像个病人一样坐在场边的垫子上,身边是正在给她按摩的按摩师。多年累积的旧伤,十几次大大小小的手术,都作用在这个184厘米的身体上,她一边习惯,一边与之对抗。队员训练完成后,她走过去和队员讲话,“一二三四……全都讲到了,所有细节都没有遗漏。真正有力量的人物,出场一定会给你震撼”。
陈忠和又是另一种感觉。在陈可辛眼中,他是那种“特别典型的中国人”,和气,甚至有些腼腆,但在训练场上又严格到苛刻,是另一种反差。张冀算是半个体育迷,他至今对2004年雅典奥运会那场决赛印象深刻。“我至今好奇,当年零比二落后的情况下他也一直在笑,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个问题陈忠和也没能给他答案。但他从陈忠和身上找到了写戏的答案。总是笑着的陈忠和、霸气外露的郎平,把陪中国女排走过最长时间的这两个人放在一起,能讲一个格局够大的、装得下情感与共鸣的故事。

陈忠和指导主攻手王一梅训练(中国体育图片供图)

讲述时代
三段故事,三个年代,需要呈现三种不同的时空感觉和人物状态,做起来并不容易。更难的是,这是一部体育片,演员不是只要长得像那个年代的人,要能演戏,还要会打排球。

这也是陈可辛第一次大量使用非职业演员演戏,在这方面,他之前并不擅长。最初为80年代故事选演员时,他让工作人员去找一批身高在1.78米以上的演员或者模特,她们多少都有点像“五连冠”时期的某个主力队员。前前后后见了二三十个,每个人都聊一聊,知道她们都多少打过排球。


他把这些演员交到了排球教练手上,按照训练新运动员的方法练了一周,陈可辛才发现路子好像不太对。“不行,完全不行,演员和模特都是手脚细长。真正的排球运动员身材比例好,但有肌肉,腿是很粗的,把这些细胳膊细腿的女孩放到球场上完全不像。”

他再一想,干脆反着来。剧组转过头,去运动队里找演员。大学、省队、国家队,先是大范围地找,选了2000名运动员,交到陈可辛手里400个,最后又经过几轮筛选,剩下十几个。虽然是专业运动员,但凑到一起后还是要先练球。“有人长得像孙晋芳,但她本来打主攻,不是打二传的,你就要训练她去打二传。样子像了,场上位置对了,还得练她们的配合,要真的像一支每天在一起训练的队伍。”


练完了球,这些运动员又被交到了表演老师手上,他们有一套成熟的方法,能帮这些没有表演经验的演员快速进入角色。“没有技巧,反而更好,不像在演戏,所以特别真实。”陈可辛说,他找了郎平的女儿来演郎平的青年时代,无论从长相、身高、排球技术,还是观众认可程度来看简直都太合适了。他唯一担心的是,一个从小在美国长大的小孩,状态能不能像80年代的年轻人。“见了之后就放心了,她身上那股特别阳光的感觉很符合80年代运动员的气质。”陈可辛说,“口音是有点问题,找个合适的配音就能解决了。”

为了抓准那个自己没经历过的80年代气息,陈可辛找来了和姜文、黄建新等第五代导演合作的摄影指导赵晓时。“他亲历过那个年代,对所有环境、人物状态都了解,能抓得住。”陈可辛说,有了合适的演员和摄影师,他没想到,原以为最难拍的80年代反而拍得最酣畅、最过瘾。
2008年的“和平大战”,焦点都放在郎平和陈忠和的对手戏上。陈可辛拍过《中国合伙人》和《亲爱的》,那个年代感觉他亲历过,也呈现过,在空间和气息上,他拍起来驾轻就熟。
几十分钟的80年代戏份结束后,2008年北京奥运会、街头的高楼大厦、快进的节奏,整个时代气息是扑面而来的,巩俐、黄渤饰演的郎平和陈忠和出场了。

巩俐塑造的郎平早在电影上映之前就备受认可。网上流传着一小段视频,那是穿着白色运动服、留着干净的短发、戴着眼镜出现在拍摄现场的巩俐。她被围在一群演员、工作人员和来探班的朋友中间,却依然略微驼着背,身体重心微微后倾,笑起来有点憨。很多人没能一眼认出那是巩俐,还以为是郎平本人。巩俐用长时间的接触排球、去现场观察郎平等一些笨方法走近了她的人物。

黄渤看起来没那么像陈忠和,他选择在人物内在找自己与角色的共同之处。陈忠和的和善、接地气是黄渤本身就具备的,他们身上都有中国人特有的智慧,那是种经历过艰苦的日子,跨越一道道障碍才走到今天所磨炼出的智慧。


张冀说,电影要在这里把人物内在的东西挖得更深。陈忠和和郎平本身就代表着时代,一个是赶上了出国热,1987年就去了美国,在场上用英文指挥比赛的女性教练。一个是在本土奋斗,坚守着传统,身上有着中国式平和与内敛的男性教练。过去这些年,中国人在观念上的碰撞、变化和内在的矛盾感,都可以在这两个人物身上体现。
2013年,郎平重回国家队执教,2016年带队拿到里约奥运会金牌。这段戏,因为有体育总局和排管中心的支持,陈可辛有机会请来里约奥运冠军队,让她们在电影里扮演自己。
一直以来,影视圈都流传着陈可辛特别会调教演员的说法,但陈可辛不这么觉得,“我不太懂得教演员怎么去演,但我会和演员聊天,了解他们,然后让剧本内容和台词更贴近他们自己”。

和这些年轻的冠军合作,陈可辛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今天的运动员确实和80年代不同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有主见,也不怯于表达自己的观点。涉及具体戏份和台词时,她们都懂得带着自己的个性来演,会果断地说“这句话我不会这么讲”,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

陈可辛和张冀原以为,朱婷的戏份会有些难拍,因为她遇见生人有点内向,话又不多。“但没想到,一到现场,她什么都能演,打球戏、文戏,甚至是哭戏都演得出来,可能和她打比赛一样吧,是临场发挥型人格。”

2019女排世界杯第8轮,中国Vs肯尼亚,朱婷与队友庆祝


拍这群腕儿最大的素人演员可把剧组累坏了。女排队员时间有限,身上还背着备战奥运的任务,只能给剧组一星期时间拍摄。陈可辛把戏份分成两组,演员两班倒,但拍摄团队就那么一组人,大家没日没夜地拍了七天,总算是把戏份赶出来了。让这么多真实人物承担这么重的表演戏份,放在中国电影史上,这也是一次很特别的尝试。“但它能带来演员表演永远达不到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又能延伸到大银幕之外。”张冀解释。

尽管过程艰辛,拍摄前后还有各种复杂的程序、关系需要沟通、协调。但陈可辛、张冀还是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各种体育题材电影,多数时候都是在拍运动的美、年轻人的荷尔蒙,讲种族、讲与家庭与自己的和解、讲如何超越自我实现成长。“但不只有这些,通过一支球队去拍一部时代史,这是除了中国女排之外,很少有其他运动队能承载得了的,碰到这个题材是我们的幸运。”张冀说。
(实习记者胡艺玮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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