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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余秀华:我要不是死皮赖脸活着,早就死掉了

严徽因 三联生活周刊 2020-10-19
文|严岩
“你别羡慕我,如果你像我这样,你早就死掉了。”余秀华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是整个社会的问题。要不是死皮赖脸地活着,我肯定早就死掉了。因为想死的次数多了,你就会不把自己当个人,当成一个畜生!” 
关于余秀华所经历的一切,我只能从她的诗歌、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和散文集《无端欢喜》中获知,要说对于她的苦痛感同身受,那我一定是在撒谎。我在访谈中脱口而出的“羡慕”显得缺乏共情,但却又是我真实的感受——余秀华的诗歌总是“泥沙俱下”“烟熏火燎”,但字里行间,她总能在讴歌每一个卑微而倔强的生命时,让所有人看到她绽放的光芒。 

访谈那天,余秀华一席红色长裙,外头披着一件纺纱小披肩,俏皮地和大家开着各种玩笑。她这次来北京,主要是书籍《月光落在左手上》的再版宣传。如今的余秀华对待访谈轻车熟路,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受访者,“我从来不藏秘密。很多人看不透一个道理:一个人的秘密是在不停地增长的,我今天好像跟你说了一个秘密,明天说不定又多了一个。有什么好藏的?最多不过‘男盗女娼’那些事。” 
余秀华生于1976年4月5日,她笑说自己过清明节的生日,因而自己也带点鬼气。湖北省钟祥市石牌乡的横店村是余秀华的家乡,也是她诗中反复被提及的“逃不开”的意象:

一根稻子就能够打开关于田野所有的想象,它的沉默和高傲

忧伤和孤独

它们的隐藏里,有怀孕的老鼠,刚出壳的麻雀和野鸡

这都是田野富饶的部分

——《田野》

与余秀华的对话,总是被她不可思议的坦诚打动。她甚至主动提起,“我知道,你们对贞洁那个话题感兴趣”。
的确,这是一个避不开的话题——9月末,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自己是一个在意贞洁的女人。希望自己下辈子轮回转世,能做一个好看的没有残疾的女人。这些话,不但与余秀华过往那些放肆的作品产生了反差,也引发好奇,她所说的“贞洁”是戏谑调侃还是发自肺腑? 

来,封我为荡妇吧,不然对不起这春风浩荡里的遇见

我的野鸽子,你衔来桃花衔来杏花衔来炮弹

我备了酒备了背叛背了不死不归的决心

能让我在你身上找死吗?你的身体还如此干净

没有一口水晶棺材

我们有共同的情人:虚无、流逝,午夜里的红狐狸

我们雌雄同体,你有时候用女人的身体摩擦我

我偶尔用男人的狂妄摁倒你

这样的游戏只限于你我之间,不太好玩

走吧,我们去后山大干一场,把一个春天的花朵

都羞掉

至于前世我的逃脱我深表歉意

漏出了你的网,到现在我还是咸鱼一条

你不来翻动我,我就装死给这个春天看

你喜欢麦子,稻子,月光这些能养活人的东西

我不过贪喝了稗子酿的酒

就被你贬到这一轮的人世,这陌生的窑子里 

余秀华内心的矛盾与冲突总是以很极端的方式出现,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点才华,但又常常觉得自己“狗屁不是”。但对于“贞洁”的态度,她是认真的:“其实贞洁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到现在也没有想通。贞洁在我的婚姻里是一种巨大的讽刺,对不爱我的前夫来讲,这个贞洁简直是狗屁。后来我离婚了,我以为贞洁这个问题被解决了——但我都不知道我要对谁去保持贞洁?”

余秀华的离婚很有戏剧感。她打电话叫前夫回来,“这个月离婚我给15万,晚一个月就只给10万!”此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余秀华总会提到离婚后的幸福感。但这一次,余秀华却表现出对自己身体的残疾与爱而不得的一种“不甘心”,“我当时非要找一个人来证明我这个身体获得爱情是没有阻碍的,结果我打了自己的耳光。我证明不了。我是个性欲旺盛的女人,我发现我的身体是需要(性)的,所以这个问题没法解决。”
尽管并不是所有人对余秀华的缺陷带有歧视,但事实上,整个社会对她身上呈现的一切却并不包容。在她的诗歌里,她有与身体和解的愿望,但更多的还是无奈: 

当我注意到我身体的时候,它已经老了,无力回天了

许多部位交换着疼:胃,胳膊,腿,手指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

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

——《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 

访谈的尾声,余秀华要在好几本书上签名。脑瘫使她的右手颤抖,无法稳定地握住笔,过去她只是用左手压住右手写字,发现依旧艰难。后来她就练习用不怎么颤抖的左手写,轻松了许多。我们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写,惊奇地发现: 她居然每一本的签名所用的字体都不一样!

以下节选部分访谈文字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发现,大家对你的喜欢有一种共性:你身上的很多问题、困境是女性共同面对的。不知道你怎么看这种共性?

余秀华:这两天我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我想不通。既然我余秀华不是一个单独的案例,那么这个问题为什么得不到解决?男女之间为什么有这么多鸿沟,为什么就不能融合在一起?我很困惑,大部分女性的条件肯定比我好,为什么她们会和我面临同样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这可能是一个永恒的难题。另外,我们共同喜欢你的点可能是你微博上毫不留情地怼各种人。 
余秀华:我从来不骂人的,我骂的都不是人。一般的人,我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逮着一个就骂。很多看起来像是善意的提醒,当然可能也是我太敏感,我真的觉得那根本不是善意。首先我感受到的是挑衅,其次就是一种俯视我的视角。我就觉得,你凭什么俯视我?那些人没有善意提醒我的资格!他算老几?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在网上看到一些关于你近况的报道,你喝了很多酒,状态也不是很好。 
余秀华:当时状态真的是非常不好。怎么说呢,我不对一个人产生爱情的时候,我真的是个好朋友。一旦产生爱情,那问题就来了,我会搞破坏。
三联生活周刊:你有破坏欲是吗? 
余秀华:不是破坏欲。我的感情总是很强烈,我做不到细水长流,特别折磨人。 
三联生活周刊:您在婚姻里的时候,是跟婚姻中的很多东西在对抗。离婚之后,感觉你的思考反而变得更痛苦、更无解了。是不是你没有一个对象去对抗了? 
余秀华:对,没有对象了。婚姻是两个人的关系,当你把两个人的关系解决以后,所有的矛盾都回到了你自己的身体。这就变成一个浓缩的痛苦。 
不过我从来没想过在婚姻里去死。如果我要死,也要先把对方“搞死”。 
在农村,很多女人喝农药自杀,包括我的小姨。我小姨也是婚姻不顺利,但后来通过她自杀这件事,我想通了:我绝对不要为这个狗屁不是的男人自杀,太不值得。所以,当时我三十岁左右的时候,我就整天想着怎么把我前夫给“谋杀”了……
三联生活周刊:不知道我对你的概括对不对?你好像是通过爱或者是爱情来证明自己存在,你认同吗?
余秀华:是,我觉得这个说法是对的。离婚后那几年,我就是在跟自己较劲,我非要找一个人来证明我这个身体(获得)爱情是没有阻碍的,结果是打了自己的耳光,实在是证明不了。 
三联生活周刊:一位同事提到,过去曾在一个诗歌朗诵会上观察你的表情神态,看到你和周围的其他诗人聊天。她跟我说,余秀华有一种“天真的淫荡”。我觉得这个词很特别。 
余秀华:哈哈,我觉得这个词还行,但是说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精准。我觉得男女的本质都是很贱的,你追他,他就跑;你不追了,他反而就回来了。
三联生活周刊:感觉有时候你会站在一个上帝的视角,俯瞰一下大家。 
余秀华:如果真的是站在上帝的角落,我会游戏人间,而不会付出这么多真心来对这些人。现实生活中,因为付出真心而被打耳光的时候特别多,但倒也不觉得后悔。很多人觉得付出真心很丢脸,其实随着年龄的增长,你的感情付出会越来越少。我觉得不管是你爱别人或者你被爱都是非常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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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金寒芽,鞠诗航(实习)

剪辑:李响

混音:张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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