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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被夺去生命的拉姆

吴淑斌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1-13





当没有足够的社会力量支持时,一位女性决心结束一段充满暴力的婚姻,不仅没有迎来新生活的希望,反而带来毁灭性的危险。


记者|吴淑斌
后事
藏族姑娘拉姆的葬礼是在中秋节当天举行的。
9月14日,她在自己家的厨房里被前夫泼洒汽油并点燃,导致全身90%以上极重度烧伤。挣扎了半个月后,拉姆不幸去世。
她去世的时间正是中秋节的前一晚。按照往年惯例,也就是拉姆还没有离婚之前,她一定会在中秋节从婆家赶回来,整理房间、收拾菜园子,做一桌比平时丰盛的饭菜,陪爸爸三郎甲一起过节。今年,这个惯例仍然没有被打破。遗体火化后,姐姐卓玛和爸爸三郎甲还是在中秋节把拉姆接回了从小长大的观音桥镇。由于自家房屋被烧毁,他们只好借来半山腰的一座小寺庙,暂时存放拉姆的骨灰,也作为举办葬礼的场地。按照当地习俗,家人要在寺庙中住七天,为拉姆诵经祈福。
插图|老牛
姐夫仁央一直对拉姆的死亡感到愧疚。事发当晚,仁央留宿在岳父家,计划第二天与三郎甲、拉姆一起上山挖药材。由于上山路途遥远,晚上8点多,三人吃过晚饭后,仁央和三郎甲便回房睡觉,拉姆开始在抖音直播。她从2018年开始这样跟网友们分享自己的生活,已经在网上发布了200多条作品。她爱在镜头前唱尾音嘹亮悠扬的藏族歌曲,跳类似锅庄的藏族舞,配合着身后蓝天白云、山谷森林的高原风光,这位黑皮肤、高鼻梁、大眼睛的漂亮姑娘拉姆在网上收获了24.2万名粉丝和接近300万个点赞。
这天晚上,为了不吵到家人休息,拉姆去到了一楼的厨房。厨房与仁央睡觉的房间隔了两道门,拉姆在厨房直播时,仁央只能隐约听到唱歌的声音。
“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吼,在叫‘姐夫!姐夫!’。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听到开始喊‘爸爸!爸爸!’。”仁央冲到了厨房窗口,看到拉姆的前夫唐亚反锁了厨房门,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把刀架在拉姆的脖子上。拉姆吼叫着:“姐夫你不要过来了!他要点了,我身上全是汽油,他要把我炸了!”
爸爸三郎甲开始推厨房的门,但唐亚进入厨房后,把门从里面别上了。仁央刚跑回二楼的门口打算拿手机报警,一楼就开始爆炸,他和三郎甲被爆炸的声浪甩开,跌坐到地上。
火焰瞬间吞噬了拉姆。等到赤红的火苗被扑灭时,她已经变得焦黑。阿坝州人民医院出具的《诊断证明书》显示,9月15日凌晨,拉姆因“全身烧伤3小时”入院,罹患极重度烧伤、复合伤;低血容量性休克,重度脱水;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左耳部还有刀伤。在救护车上,拉姆用微弱的气息对三郎甲说:“爸爸,你跟姐姐说,我已经烧完了,这辈子都完了。如果我死了,以后姐姐来照顾你。”
“她那时肯定痛得受不了了。她说:‘姐夫,求求医生给我打个什么针,让我死了吧。’”回忆起妹妹生前和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卓玛哽咽起来。因病情危重,在阿坝州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急救两天后,9月17日,她被转到四川省人民医院的ICU病房。在ICU的15天里,拉姆偶尔有短暂的清醒,但最终还是去世了。卓玛有时候会想,“这对她是不是一种解脱?”
10月6日,当本刊记者到达拉姆生前的家中时,她的葬礼刚刚结束不到一周。姐姐卓玛告诉我,葬礼当天,拉姆的亲戚、邻居和许多网友来送妹妹,200多人几乎把寺庙前的小广场挤满。她需要整理妹妹的遗物,统筹葬礼环节,安排自己的丈夫和表姐表妹们一起招待宾客,操心父亲以后的安身之地。卓玛已经连轴转一周,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皮肤被晒得黑红,只有一对文过的眉毛让人想起,这是一个曾经和妹妹一样化着淡妆拍照、爱美的姑娘。
拉姆的家已被烧毁,一片狼藉(缓山 摄)
按照卓玛的吩咐,父亲三郎甲开着三轮摩托车往返于寺庙和烧毁的房子之间取东西,鞋子和小腿裤管溅上许多晒干了的泥点。他今年55岁,皮肤黝黑,个子接近一米八,但非常消瘦,眼窝凹陷,脸和手上的皮肤都有很深的褶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因为常年在山上挖药,手掌结了厚厚的茧子,指甲缝里沉积着黑色污垢。父亲三郎甲是拉姆最珍惜的亲人。以前,他也常常出现在拉姆的直播画面中,不说话,和女儿一起笑着,有时配合着拉姆做些俏皮动作。但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原本内向的三郎甲更加沉默。他完全无法与外人交谈,即使面对面坐着,也总是一脸茫然。实在需要说话时,他只能先用藏语小声告诉卓玛,再由卓玛转述。三郎甲唯一能清晰说出的语言是:“谢谢你们。”他会紧紧拉着每个来吊唁的人的手,不断重复这句话。
拉姆出事之后,父亲三郎甲显得苍老了许多(缓山 摄)
卓玛说,拉姆一直是爸爸的精神支柱。妹妹出事后,爸爸有时一个人躲在房子里哭,也会做噩梦,“和外人说话都会发抖”。
家暴
被烧毁的二层小楼是卓玛和拉姆从小长大的地方。一层的厨房已经被汽油炸毁,作为纵火现场被封锁,从窗户可以窥见一片狼藉,墙壁被烟熏得焦黑,天花板损毁,二层房间的地板也被爆炸冲击得凹凸不平。拉姆的房间保留着她生前的样貌:一米二宽的单人床,靠墙是一排衣柜,淡紫色的窗帘把高原上的阳光过滤得柔和不少。房间外摆放着拉姆种的一大盆多肉植物,强壮鲜活。
拉姆常常在这个房间里做直播。视频里,她是一个充满生气、爱笑的女孩,大部分时候都素颜出镜,对服装的搭配也不讲究。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上,她常穿一件墨绿色的卫衣或黑色毛衣,套一件玫红色羽绒马甲,再配上一件黑色的宽松运动裤,或是直接披着一件略显臃肿的羽绒服。不管是扛着锄头松地,还是在山上生了病,或是挖药时裤子都被露水打湿了,她总是笑着,发掘这些或好或坏的事情里值得与“五湖四海的朋友们”分享的地方。
但在镜头的背后,拉姆是一个有13年婚姻的家庭主妇,一直生活在家庭暴力的阴影中。她和丈夫唐亚少年时在观音桥小镇上相识,18岁就结婚,有两个儿子。
丈夫的暴力从刚结婚不久就开始了。被打的原因很多:有时是唐亚在手机上打牌输了钱,有时是两人因琐事发生口角,有时是因为男方喝醉了酒,更多时候仅仅因为拉姆要“回娘家”。
当地人告诉我,在藏区,许多家庭都是女性当家,叫作“站家”。在拉姆的娘家,原来的顶梁柱是妈妈,爸爸三郎甲性格“柔弱,没有什么智慧”,妈妈则强硬能干得多。拉姆刚结婚时,脸上常常出现红肿、淤青,妈妈会去找唐亚,替拉姆出头。但在2012年,妈妈因胆囊癌离世。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卓玛发现拉姆被打的次数变多,伤痕也更加明显,但拉姆很少主动告诉卓玛,只有在“实在受不了了”的时候,才会找姐姐诉苦。
母亲去世后,拉姆开始充当“当家人”的角色。她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种地,上山挖药,操持家事,照顾爸爸和当时80岁的奶奶。但已婚的身份,对她履行一个女儿的职责造成了障碍。“结婚后,唐亚家人对拉姆有一些‘无法理喻’的要求。”卓玛对我说,“他们不让我妹妹出去挣钱,要她待在家里面。但拉姆肯定要回来,因为我爸爸还要靠妹妹,她最担心的也是爸爸和奶奶。”新家和旧家,成为夫妻俩常常冲突的导火索。每次拉姆要回娘家看望爸爸三郎甲,都会遭到唐亚的反对,甚至发展为殴打。
卓玛记得,有一年春节,拉姆和娘家的亲戚们在观音桥镇上的酒店聚餐。唐亚从家里追来,想把拉姆带回家。“他本来就不高兴我妹妹回娘家,特别还是过节的时候。”唐亚打电话把拉姆叫到酒店门口,在街上开始殴打拉姆,一拳打中了拉姆的眼眶,又拽着她的头发不放。姐夫仁央恰好出来抽烟,忙把二人分开。拉姆哭着跑回酒店包厢时,表妹仓琼看到,拉姆的头顶有拳头大小的头皮都露出来了。
这是拉姆第一次当众遭受丈夫的暴力。那会儿她还只有一个孩子。在观音桥这个传统的藏族乡镇里,人们心中有一些不成文的公序良俗:比如尽量维持家庭完整;即便夫妻有争吵打闹,也以和为贵;多生孩子是家族兴旺的象征……可当着众多亲戚的面殴打妻子,这种行为突破了传统的界限。拉姆的亲戚们嗅到了这桩婚姻里隐含的危险气息,他们劝说拉姆,不应该再要第二个孩子。但四年前拉姆再次怀孕,她告诉表妹仓琼:“生了第二个小孩的话,他可能会改变一点,对我好一点。”然而,在后面的冲突中,孩子成为拉姆的最大软肋,也成为前夫威胁拉姆的最大“筹码”。
卓玛记得,有一次拉姆被打之后,带着小儿子回到娘家养伤。傍晚,唐亚拿着一把四五十厘米长的刀冲到家里,要带走小孩,还要“把你们一家人都杀了”。当时,拉姆的奶奶还在世。80多岁的老人受到惊吓,躲进猪圈里。当天夜里12点多,奶奶不敢待在家中,顺着山路踉踉跄跄摸黑跑了近两个小时,逃到了山下的亲戚家。
那天也是拉姆和家人第一次报警。警察只是短暂地出现了。“警察来了之后说,这是家务事,他们管不了,让我们自己解决。”卓玛对我回忆。
这是拉姆少有的对外求助的时刻。之前她从没有因为自己挨打报过警。和镇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她把暴力当作婚姻里的一种自然现象,就像山里常常出现的乌云风暴一样,只要忍受,总会过去。她和唐亚的家在观音桥镇附近的二嘎里乡,紧临乡里最热闹的街,距离乡政府和乡派出所不到200米。但一名乡政府干部告诉我,自己对这次唐亚做出的举动“不只是奇怪,完全是震惊”。在拉姆嫁到唐家的13年里,派出所从没有接到过她的报警电话。当地为精准扶贫而开展了入户工作,由干部入户到各家,了解家庭、邻里间存在的矛盾和困难,但这位乡干部也从未听拉姆提起家暴,只是在印象中二人经常一起出入,“其他的也记不清了,他们只是这里平平凡凡的一对夫妻”。他把“平平凡凡”四个字咬得很重。
网红
观音桥镇位于四川省阿坝州,从省城成都到此地有420公里,购票平台上写着大巴车需要7个小时。但真正出发后,我才发现这只是一种理想状态。进山的公路两侧是湍急的河流和陡峭的大山。漫长的雨季自每年5月开始,10月尚未完全结束。路边山上常有飞石掉落,或是发生泥石流,有些路段每隔十几公里就有损毁,只能轮流单向放行车辆。这样走走停停,我花了12个小时才进入观音桥镇。同车的乘客告诉我,这已经是观音桥镇通往外界的最快方式了。
观音桥镇分布在杜柯河两岸(缓山 摄)
小镇建在山谷里,在山顶垭口、江畔河边以及有寺庙的地方,都挂着印有佛经的五彩经幡,街上弥漫着酥油味。镇子海拔近3000米,被连绵不断的山峰包围。天气好时,小镇看起来离天空特别近。但它与城市文明几乎是脱节的。镇上只有一条主干道,常住人口不到4000人。没有外卖、没有出租车、没有滴滴,出行只能依靠酒店老板推荐当地司机的联系方式,再由他们开着一辆载货的面包车来接我。
拉姆生前就生活在这个地方。在婆家二嘎里乡,许多人先是因为拉姆的外貌记住了她。拉姆皮肤略黑,高鼻梁、尖下巴,大大的眼睛总是笑成月牙状。乡里的一名青年告诉我,自己以前并不知道拉姆是谁,只知道是“一户人家娶的漂亮姐姐”。
如今提起拉姆,人们总会称呼她为“网红”。在抖音视频里,拉姆爱用“朋友们”作为开场语。她在现实生活里的朋友并不多,自从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后,她绝大部分时间和家人待在一起,分享最多的是自己在山上的生活。在她的平台个人简介里写着:“我不是不喜欢大城市的生活,但是为了陪在爸爸身边,所以我就靠山挣钱,我想把山上的宝贝分享给更多的人!”
拉姆每次和父亲上山挖药,都会在山上驻扎大半个月。山上的住所是一间没有屋顶的石头屋,拉姆和爸爸用一块透明塑料布罩在屋子上,就成了他们的帐篷。石头墙缝里长出了野花,拉姆告诉网友“帐篷里都开花了”。她弯腰驮着满满一蛇皮袋的药材,把袋子往地上一放,就开始跳起舞,庆祝“今天的收获”。不上山的日子,拉姆会穿戴好藏族的头饰和长裙,在镜头前给粉丝唱歌跳舞。有时她会和儿子一起出镜,或者拉上爸爸三郎甲。但她少有和粉丝互动,只是偶尔回复“谢谢五湖四海的朋友们”“扎西德勒”,也不会通过镜头卖货。看起来,网络既不是她的交友方式,也不是赚钱渠道,只是让自己被外界看到的工具。
勤劳、美丽、善良、阳光,大山外的网友们用一系列美好的词来描绘拉姆。尤其在凶案发生后,网友们惋惜拉姆是“完美受害者”,不到24小时集资了100万元,希望拯救这条美丽却受难的生命。但在二嘎里乡一些邻里的眼中,拉姆远称不上“完美”,甚至对她的评价还不如行凶的前夫唐亚。
与唐亚结婚后,拉姆大部分时候都与丈夫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唐亚家有一栋临街的三层小楼,二楼镶着落地玻璃,装修成了茶馆。在当地,下了工的人喜欢到茶楼里喝上一杯茶,和朋友们闲聊打发时间。拉姆会在茶楼帮忙烧水、沏茶、刷杯子。结婚后,家里买了一辆十几万元的越野车,唐亚平时也开着越野车到观音桥镇上“跑车”,专门拉客人到镇上的景点观音庙。
拉姆前夫唐亚家的三层小楼,二楼曾开设茶馆(缓山 摄)
二嘎里乡不大,街头巷尾都知道了唐家发生的悲剧。我到达的时候,唐亚家斜对面的几位邻居正坐在门口敲核桃。唐亚在她们眼中老实本分,过着一个观音桥镇上男人最正常的生活:“挺有礼貌的,勤快,不和别人吵架。还做饭、跑车拉客,对孩子也很好。”他的微信头像是自己与小儿子的合影,朋友圈封面图是两个儿子的照片。邻居们不相信家庭暴力就在这个男人身上发生着,“网上吹牛的!我们没看见过他打人”。家暴发生的隐匿性,使得受害者的遭遇很难被外人知晓。以至于谈到拉姆,有的邻居称她为“那个女的”,“不怎么干活,就在茶馆里陪客人打牌,化妆打扮”。
“她不是经常上山挖药,一去经常就是半个月吗?”我问。
“那是为了拍抖音!”一位邻居愤愤地说。提起拉姆作为“网红”的举动,邻居们的评价更严厉了。“你们外面的人看着挖药好像很稀奇、很辛苦,在我们这里很平常的。我们山里人都会去挖药的,比她小很多的小孩子都会去挖药。”“你可以到整条街上去问问,都说他们(唐家)好。那天晚上唐亚怕是见了鬼吧,才做这种事。”
对于唐亚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朋友多吉也认为多多少少和拉姆的“网红”身份有关。“老婆跑到法院起诉都要跟你离婚,那这个男人可太没面子了。”
离婚
拉姆去法院起诉离婚,是在2020年6月。她小学没毕业,识字不多,去县城里找人代拟好的起诉书,直接交到县法院。虽然在观音桥镇上,离婚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如此公开地表达要离开自己丈夫的决心,这样的举动让当地人吃惊,甚至感觉受到冒犯。“在我们这里,有男人甩了女人,但女人甩了男人很少。”多吉对我说。
观音桥镇上的年轻人(缓山 摄)
但拉姆下定了决心。这是她第二次提起离婚了。上一次离婚发生在2020年5月11日——卓玛记忆里最严重的一次家暴后。在前一天,拉姆带着4岁的小儿子踉踉跄跄进门。小儿子惊慌失措地告诉卓玛:“嬢嬢,爸爸打妈妈。”卓玛问他拿什么打的,小儿子哭着指屋里的板凳。卓玛说,那次殴打原因仅仅是唐亚在手机上赌博,输了点钱,夫妻发生了口角。唐亚操起屋里的板凳砸在拉姆身上,把拉姆的右手打骨折了。
如今,拉姆的抖音里仍然保留着5月10日发布的内容。视频里,拉姆不说话,只是在镜头前不停地流泪。这是她少有的在镜头前流露出悲伤的时刻。那天正好是母亲节,“母亲节,让我再次想念天堂里的母亲。自从您离开了我之后,我的好多委屈都憋在心里,好想找您诉说!”
家暴发生的第二天,她和唐亚到县里的民政局办理了协议离婚,大儿子由自己抚养,小儿子归唐亚。卓玛不知道唐亚这次为何会轻易同意离婚,但她并没有很乐观,“那个男的习惯了,他觉得只要不把小孩给妹妹,妹妹肯定会回到他身边”。
她的猜测是准确的,唐亚用更极端的方法试图挽回拉姆。他不停给拉姆发信息,又带着小儿子找上门来,在那栋如今被烧毁了的二层小楼门口跪下,重重地磕头认错,反复赌咒。见拉姆没有被打动,唐亚又变得愤怒,冲进一楼的厨房拿了把菜刀架在儿子的脖子上威胁拉姆复婚。拉姆告诉卓玛,唐亚甚至真的把两个孩子带到了河边“要跳河”。
禁不住唐亚的威胁和道歉,拉姆与唐亚复婚了。但复婚后10天时间里,拉姆又被打了两次。她没有再回娘家,独自搭车到80公里外的马尔康市妇联求助。马尔康市是阿坝州州府所在地,是距离观音桥镇最近的“发达的地方”。拉姆告诉卓玛,马尔康市妇联的人安慰她:“如果他(丈夫)打你,那肯定是不对的,你可以去申请调解,或者是离婚。”但由于观音桥镇属于金川县管辖范围,马尔康市妇联的工作人员让拉姆联系金川县妇联。
拉姆又从马尔康市赶到了100公里外的金川县妇联。从县妇联咨询完后,拉姆哭着给卓玛打了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边哭边说,妇联的人管不了。他们还对我妹妹说:‘又没把你怎么样,又没把你打残。’还说两口子之间有些这种事情是很正常的。”卓玛对我回忆。
上交离婚起诉书后,拉姆接到了法院调解的电话,她没有参加调解,一心等待离婚判决。等待判决的日子里,怕唐亚再次找上门来做出过激的举动,她去了离二嘎里乡更远的几位亲戚的家,东躲西藏一个月。唐亚到姐姐卓玛在观音桥镇上开的特产店里要人,卓玛拒绝告诉他妹妹的去处,唐亚一拳打中卓玛的左眼,把她的左侧眶骨打骨折。如今,卓玛扯下口罩时还能看到左眼下方的一块凹陷。
这是唐亚第一次对拉姆的亲人动手。“他会打姐姐,以后会不会打爸爸?”拉姆告诉卓玛,自己一定要离婚了。她隔三岔五打电话给法院的工作人员,催促“快把离婚判下来吧”。一个多月后,法院终于判决拉姆和唐亚离婚,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都归唐亚。唐亚曾试图以此为筹码,要求拉姆不要离婚,才能见到孩子。拉姆拒绝了——她从没有这么坚决过,愿意交出所有来摆脱这段危险的婚姻。
离婚判决下来后,卓玛劝拉姆,既然已经离婚了,就到大山外面去,“去打工也好,散散心也好”。但拉姆不去,因为“在这边能照顾得到爸爸,而且每个月有一星期时间能带孩子”。离婚后,拉姆少见地发了一条和两个儿子共同出镜的抖音视频,“往后余生,两兄弟相依为命,妈妈会背后支撑”。视频里的拉姆开心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9月14日,悲剧发生的那天晚上,拉姆刚结束了小半个月的挖药生活,下山回家。那晚,她坐在房间的一排衣柜前,穿戴好藏族服装和头饰,涂了淡淡的口红,把头发梳成两束麻花辫。看起来,在山上收获满满的拉姆心情不错,她在镜头前给观众们唱着高原上的歌,配文是:“我要把洁白的哈达献给我五湖四海的朋友们!祝福你们,心想事成,扎西德勒!”
(文中唐亚、仁央、仓琼、多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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