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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认识我,但我是一名演员

悦涵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1-13

曾经都是千里挑一的人,毕业以后,真正走上表演这条职业道路,才发现现实远没有那么轻易。

生存


王馨从小学体操,本来是要当专业运动员的。一次比赛上,有个老师问她要不要去学舞蹈。她从湖北来到北京,成为一所艺校表演系第二届的学生。这个学校介绍里说是北京市最早具有国际交流职能的艺术类中专,也出了几位挺有名的明星。
来北京前,王馨是骄傲的、被捧在手心里的。从小长得好看,又学体操,参加各种比赛,一直是全校中心。来北京后,面对周围一群同样好看,甚至更好看、更优秀的同龄人,她自卑了。刚离家一个人上学时,没有人管,经受不住各种美食的诱惑,“柜子一打开都是零食”。她那段时间胖了,而且是个南方人,又有口音,于是更加自卑。
高考时,她报了三所学校,北影、中戏、中传。她那一届考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是6000个人里选25个那种比例。来自全国各地、经过各种渠道培养、具备一定条件的女生,都削尖了脑袋要挤进这25个。当时《还珠格格》热播,王馨那一届增加了约1万人考表演系。更倒霉的是,她的中专由原来的四年制改成了三年制,学弟学妹也和她同一届考。
北电二试的时候,她进去就给老师表演了翻跟头,音乐还没完呢,她的才艺表演就结束了。面试老师说:“这就结束了?”

她报的这三所学校,都没有录取她。她后来去了北京联合大学的表演系。联大的表演系,他们选取的一般是北影、中戏已经过了最终复试却被刷下来的考生,近年来师资和设施发展得也很不错。


如今,王馨的同班同学里,从事演员这一职业的并不多,有很多在读书期间就退学嫁人。更年轻的时候她不是很理解这些选择,现在她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呢?都是为了生活。
毕业以后,父亲来北京陪她。那段时间,她去跑过组。跑组会有固定的一些酒店。有一次,在魏公村那块儿,她去递资料,发现有女孩直接坐在工作人员的大腿上。也会半夜接到电话,让她出来唱歌。“有很多人会说娱乐圈很黑暗,我觉得不黑暗。为什么?因为他们是直接的。一切就放在那里,你要不要、你接不接受?”22岁的王馨不接受。于是,她不干演员了,去一家旅行社做销售。“那时你才发现,表演系的学生毕了业以后什么都不会。除了空有一副好皮囊,办公室里需要的诸多技能,Word、Excel、PPT,我们可以说全然不精通。”

她的这份工作干了6年。她说,当时亲戚家的一个哥哥教她,“你就当是在演这个角色”。于是,22岁到27岁,一个女演员最黄金的6年,王馨心甘情愿地坐在电脑前,“演”一名白领。从小经常获奖,又学画画、乐器、京剧,一路表演系走过来,她一直是台上的、闪光的、被注视的,突然之间,舞台上华美的羽衣被褪下了,她成了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慢慢地,她话也不爱说了。

演员生涯,充满不易(图片非受访者)


她当时交了一个男友,北京人,恋爱5年,已经开始谈婚论嫁。
28岁那年,男生说,觉得她“帮不上”他,于是走了。王馨自己的家里也出现了一些变故,突然之间,她的生活好像空落无着。
生命中的关键时刻,似乎还是演戏拯救了她。那时北京儿童艺术剧院有一个戏,她去试镜,被选上了B组主角。她当时真的庆幸,白领生涯的6年,她对形体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每天仍在运动。去面试角色的时候,她没有胖,肢体也没有僵硬,一切都发挥得很好。
首演时,导演让她演了两场,这对于B组演员,非常罕见。很多B组演员第一轮都不会让你上场,或至多让你演一场。
谢幕的那一刻,内心那种狂喜的震颤,又回来了。曾经的那种如鱼得水,那种一个人干一件自己真正热爱之事的感觉,一下子将她之前所有僵化的心思重新点燃了。演完,导演跟她说:“你早该回来了。”
但是,热爱的高光之后,面对的现实,仍没有那么轻易。王馨在儿童剧圈比较吃香,因为她可以演男孩。但是总体来说,她的这个形象在舞台上还是吃亏,个子不高,正牌女主总是轮不到她。她不是那种大青衣的形象,镇不住台,只能演别人的女儿,要不就是老太太。舞台剧的男演员又大都很高,她的身高和他们搭配,亦没有优势。
舞台剧演员的整体收入也不高。一部剧的排练周期最短也在25天以上,长一点的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正式公演的收入也不高。
王馨说,据她了解现在影视剧的演员也不是那么容易。“有大量接不到影视剧的演员,你知道干什么去了吗?拍信息流。”信息流是一种口播广告,抖音上十几秒呈现的那种。“也有很多人会拍短视频。”
给孩子教表演,也是演员们赚取生活费的一种方式。但是王馨发现,教表演的课时费这几年居然是下降的趋势。刚毕业时她去给小孩子上课,是500元一节,现在她再去问价格,是250元甚至150元一小时。“现在教表演的人太多了,大量的艺术教育机构涌现出来。”
从2015年回归演艺圈,5年下来,她没有为自己添置什么大件,更没有买任何奢侈品。
“大家都以为演员很光鲜,但很多演员,可能正在发愁,下个月的房租该怎么办,特别是我接触的一些刚毕业的学弟学妹。”
长期处在一种被评判、被挑剔的状态下,在心理上,如何应对呢?
王馨幸运一些,她现在的经纪人是她一个很好的朋友。他们并没有严格地签约,但是朋友在尽自己最大努力帮她争取试镜的机会。她有时问这个朋友:“我到底好不好推?不好推你就直接跟我说,我也能尽早抽身。”得到的答案还是肯定的,于是她继续坚持着。
但是,她坦言,如今一天比一天更怕衰老。有时她跟朋友出去,她的朋友很高、很瘦,别人会问王馨:“你是她的经纪人吗?”她在那一瞬间心情如坠冰窖。
更害怕的,是一种对比。“你觉得你能唱能跳,总有人比你更能唱能跳。”会乐器也是基础中的基础。你的腿能扳成直线,能扳得比你更直、腿更长的女孩多的是。面试的时候问特长,声台形表,这些已经根本不算是特长。有一次,一个角色需要会快板,王馨说:“老师我不会,但我可以学。”对方说:“你为什么不会,你凭什么不会?”
见面的那天,我说要请她吃饭,还是中午,应该对减肥没什么大碍,她却坚持不吃,只喝一杯美式咖啡,连一盘沙拉都坚定地不点。疫情期间,她每天运动四个小时,早上两个小时,晚上两个小时。每天早上5点钟起床,跑5公里,然后拉伸,拉伸完空腹喝黑咖啡,然后再吃早饭,接下来一整天就不怎么吃了。“做演员最大的痛苦,是不让我吃。”
“因为吃得太少,脑子转得也比别人慢”,又整天处在一种被拒绝、被挑拣的状态中,王馨说,很多时候,演员们都是压抑、敏感、脆弱的。但只要在舞台上或镜头前绽放那一刻,也许只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又觉得,之前所有的压抑、挨饿、受苦,好像一下子都值得了。
这两年,王馨准备转影视。她多年积累的人脉、口碑,正在渐渐发生作用。她刚结束了一部竖屏网剧的拍摄,12月份应该又会开拍一个新项目。她现在接影视剧不问价格,主要是为了先进入这个圈子,也为了攒这个圈子的人脉。
王馨给自己设置了一个两年的期限,如果两年内在影视这块儿还是没有什么起色,或是前路、希望一点儿都看不到的话,她可能真的要考虑一下新的职业方向了。
搭戏
在北京的寒风中,李士骑了一辆共享单车来咖啡馆接受采访。李士是北京表演学院本科毕业,正经的四年制学历,这在很多想学表演的人眼中,是非常令人羡慕的履历。然而,他离人们头脑中华丽多金的演员印象,还是有些远。
毕业至今5年,他参演了五六部作品,有电视剧,也有电影。在最近参与的一个比较大的项目中,他的名字在宣传物料的演员名单上排第9,上物料的总共11人。

更多的时候,他会接一些“搭戏”的活儿。这种活儿往往需要专业演员,因为大都是和明星搭戏,需要能真情实感地呼应和调动对方情绪。有时,需要他“搭戏”的剧组也会给他一两个戏份不重的其他角色。这种活儿收入不会太高,甚至没有薪酬,但他会预估一下,如果制作团队够好,能让他在专业上有提升,或是觉得去了以后能积攒一些相关人脉,他都会去。

做一个有名有姓的演员真的很难

行业内,对搭戏演员的要求并不低,虽然最后在镜头里连露脸的机会都不会有。首先是专业度;其次,也得在行业中有一些资源,这类活儿才会想到你。娱乐圈中不乏搭戏演员走红的例子。有时,力捧的主角没有火,接受采访时反而感叹,当时和他搭戏的演员都火了。也有一些演员,在搭戏的时候遇到欣赏自己的伯乐,事业飞速跃升。

李士说,很多还没出名或刚毕业的年轻演员,大都会接这样的活儿。它是一个很好的实践经历,背台词、酝酿情绪、融入现场,所有这一切,都和真实扮演那个角色是一样的体验。所以,它是一个快速提升演技的机会。但是,走红以后,他们大多不会再谈起自己曾经的这段经历。李士在搭戏中遇到的同学或认识的人,彼此也是有些秘而不宣。他们会晒自己正在参演的作品,哪怕是不拿报酬演出的,但却很少透露自己正在给哪部作品搭戏,哪怕是制作很大的作品。

但也不是没有委屈。有一次搭戏,他正在说台词的时候,对戏的明星给他翻了一个白眼。这个白眼迅疾而逝,没有任何人看到,但却影响到他的情绪,他忘词了,停了下来。导演的斥骂立即从监视器后传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忘词了?你是专业的吗?!”
另一次有一部戏,已经定了他,妆都试过了,定装照也拍好了,却临时换了别的演员,投资方说我们还是想要小鲜肉。李士1992年出生,但外表看上去比年龄要成熟,而且他是那种军旅硬汉型。“中国人太多了,演员层出不穷,每一年,新的一届都出来,于是跟你抢活儿的人,成倍增加。”
李士的其他同学,有依然坚持做演员的,也有转了幕后的,“但都没有特别火的”。介绍我和李士认识的是他的同校师哥,目前也在当演员。有一档固定的综艺节目,会常请他上,也是一个不错的资源开拓机会。2017年他参演了一部网络电影,担任男二号。
李士住在北京东边,一个传媒影视人聚居的区域。在那片区域的咖啡馆里,你时常能听见经纪人在跟自己新签的艺人交代一些事项,或几个人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剧本,在谈论投拍影视剧。这个地方,号称“十八线小明星发家地”,有时你在这边儿走,能看见很多人都是鼓起希望的,或觉得自己即将成功的样子,但他们在满天喧哗中回归的,仍旧是独自一人的出租屋。
李士也说自己明天要去见一个制片人,谈一谈自己想拍摄的视频项目。疫情期间,他在朋友圈卖自己家乡的特产,但成交过一单后就懒得弄了,觉得“不是自己能干的事”。
他也没有签公司,觉得签公司以后就不自由了,会严格规定微博、朋友圈、抖音发什么,“像一个商品”。他目前的微博大都发自己的一些摄影作品,有时还写写诗,但粉丝只有3000多人,转发评论寥寥。他说不介意这种状态。
他的表达,像在自卑和自信间来回摆动的钟摆。说到自己家里亲戚的孩子,他认为那种从小学才艺、抓学习的培养方式,太刻意。“我不就什么也没有学,没有学表演、台词、才艺,这些都没有刻意培训过,我还不是考上表演系了吗?”
但有时,他又会觉得在北京这个城市,很孤独。某一瞬间,似乎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感觉自己是一个被遗忘的人。这种感觉多半发生在很长时间没有活儿找他的时候,最长的时候持续了一年多。他觉得工作上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首先肯定不能跟家人说,他们不懂,也不想让他们担心。剩下的,或许只能说给朋友听。但李士说,演员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我见过的很多演员,在生活中都是一个很自卑的人,但是却要在角色中,很自信地活着。”李士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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