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16日，比尔·盖茨（Bill Gates）出版了一本讲气候变化的新书《How to Avoid a Climate Disaster》。一个月之后，该书的中文版就印出来了，书名叫做《气候经济与人类未来》。
比尔·盖茨（图片来自比尔·盖茨官网）
中文版书名太笼统了，还是英文原文表达的意思更准确。盖茨想通过这本书给全世界开药方，告诉大家应该如何避免气候灾难。
首先，作为曾经的世界首富，盖茨在气候变化问题上是有原罪的。他家的碳足迹至少比普通人家高出一个数量级，他自己也在书里承认他当时是乘坐一架私人飞机去巴黎参加气候变化大会的。其次，盖茨在这个问题上存在利益冲突。比如他建立的梅琳达·盖茨基金会投资了一家核技术公司，那么如果他在书里为核技术站台，是否有误导投资人的嫌疑呢？第三，作为一个出生在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盖茨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苦，他能理解穷人的困境么？众所周知，气候变化问题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国际政治斗争。穷国指责富国站着说话不腰疼，提出的方案不切实际。富国指责穷国不吸取教训，没有为全人类的未来着想。双方经常鸡同鸭讲，谁也不服谁。 第一，盖茨曾经是一名称职的软件工程师，气候变化其实就是一个地球工程问题，两者本质上是一样的，解决问题的思路也有相似之处。比如，这本书一开始就明确了气候问题的起点和终点，那就是目前人类活动每年产生大约510亿吨二氧化碳，未来这个数字必须降到零。于是，评价一种生活方式到底有多糟糕，或者一种减排方式到底有没有效，只要看一下相应的二氧化碳吨数就可以了，这一思路和写程序非常相似。比如，欧盟曾经开启了一项碳交易计划，能够使航空部门的碳足迹减少1700万吨。这个数字听上去很大，但算下来只占全球总排放量的0.03%，于是这项计划的实际价值也就没那么大了。事实上，这本书充斥着各种数字和图表，这也是理科生写书的一大特色。盖茨非常喜欢用数字来讲道理，这一点很可能学自他最喜欢的国际能源问题专家瓦科拉夫·斯米尔（Vaclav Smil），后者写过很多关于环境与能源的科普书，其中《能源转型》与《能源神话与现实》被盖茨评为是关于这个话题他读过的最好的书。斯米尔也非常喜欢用数字来说话，这就避免了很多因修辞不当导致的语义模糊与误解。但数字太过抽象，对于那些对数字不敏感的读者来说很可能不太容易理解，这也是很多读者对斯米尔作品的最大抱怨。作为斯米尔的学生，盖茨比老师更胜一筹。他不但列举了很多实际案例来解释数字所代表的含义，还创造性地改用普通老百姓习惯的思考方式来调整这些数字的分组方式，方便读者更好地领会这些数字背后的意义。 举例来说，学术界通常会按照工业分类来计算碳排放，比如所有的发电厂都会被分成一组，统一进行核算。但盖茨另辟蹊径，把民用电和工业用电分开计算，这就方便广大读者更好地理解人类行为对碳排放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按照传统的算法，发电是碳排放最多的领域。但按照盖茨的计算法，工业生产和制造才是碳排放总量最高的人类活动，占比高达31%。相比之下，民用电的发电和储存占比只有27%，排名第二。排名第三的是种植和养殖，占比也高达19%。而大家一直非常重视的交通运输行业只排名第四位，占比仅为16%。图｜视觉中国
这种计算方式纠正了大家此前的一些认知偏差。比如过去人们非常重视节约用电，很多人觉得只要随手关灯就对环保做了大贡献。但新的计算方法把钢筋水泥和塑料生产的环境污染问题凸显了出来，告诉大家其实我们每个人住的房子、用的东西和穿的衣服含碳量都非常高，减碳应该从减少物质消费入手才更有效。同理，人类在食品生产和加工过程中产生的碳排放也非常多，改变食品结构与节约粮食也是非常有效的减碳方式。相比之下，交通运输的碳排放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高，而我们在这方面耗费的精力有点和实际效果不成比例。这么算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部分消除了盖茨在个人碳足迹上的原罪。计算表明，开车和乘飞机所排放的二氧化碳占比并不大，如果盖茨利用私人飞机提供的便利更加高效地完成了他在节能减排领域的工作，他就不必背负这个道德包袱了。 事实上，写出《难以忽视的真相》的戈尔此前也遭受过道德指责。但他作为前美国副总统，出门选择乘坐私人飞机也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而他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所做的贡献远远胜过他的个人碳足迹，这一点和盖茨是很相似的。美国西部地区遭遇七年来最干旱的春季（图｜视觉中国）第二，盖茨绝不仅仅只是个码农，他更重要的身份是商人，这就要求他必须学会从商业的角度来看问题。气候变化虽然本质上是个科学问题，但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借助商业的力量，盖茨的商人背景便派上了用场。盖茨在这本书里提出的一个最重要的概念就是“绿色溢价”（Green Premium），指的是用环保的东西代替原来不环保的东西所需付出的代价。只有在少数罕见的情况下绿色溢价才会是负值，大多数情况下绿色溢价都是正值，也就是说我们必须为保护环境付出额外的代价。一项环保措施到底能否顺利推广，很大程度就看绿色溢价究竟有多高，能否让每个人都负担得起。比如，如果全美国都用可再生能源发的电代替化石能源发的电，那么美国的民用电平均绿色溢价理论上可以低至每个月18美元。这个数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在可承担的范围内，这说明发电行业的减排是最有可能获得成功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全球可再生能源电厂的发展速度仍然那么慢呢？按照盖茨的分析，这里面有两个主要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美国地大物博，各地的环境条件差异极大，非常便于全国的可再生能源发电企业相互弥补。比如东部傍晚用电高峰时可以用来自西部的太阳能发的电，没风地区可以借用有风地区的风电等等。但很多小国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这些国家民用电的绿色溢价就会非常高。 中国的国土面积和美国差不多，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的可再生能源发电产业发展如此迅速的主要原因。我们的先天优势太大了，一定要好好利用。 第二个原因是：即便在中美这样的大国，实际的绿色溢价也不太可能如此之低，这是因为居民用电一刻也不能断，电网必须为应对可再生能源的不确定性而建造大批保障性发电设施，或者储备大量电能，这些保障措施都需要付出很高的成本，这就间接抬高了绿色溢价。换句话说，可再生能源先天具有的不确定性和供电企业必须具备的稳定性导致了电力行业的绿色溢价远比理论计算的结果要高很多，我们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总之，绿色溢价这个概念为我们更好地理解国家的节能减排政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思考框架。与此同时，这个概念也更加彰显了各类慈善基金会的价值所在。在盖茨看来，要想降低绿色溢价，必须投资开发新能源技术，而这方面的投资回报率往往不高，私人资本不愿进入，慈善基金会正好可以派上用场。盖茨投资的核电新技术公司就是很好的例子。核电是非常稳定的清洁能源，很适合作为基荷电站来为其他可再生能源电站提供支持。盖茨在这本书里用了很多篇幅为核电站台，这绝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行为，而是为人类指出了一条可持续发展的光明大道，善莫大焉。 第三，盖茨于2000年成立了盖茨基金会，正式进入慈善领域。当时他才45岁，正值壮年，有足够多的精力走访世界各地，看到了很多像他这样的美国富人此前很难见到的人类真实生存状况，这一点使得盖茨比其他从事慈善事业的亿万富翁们更加现实，因为他真的见过非洲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在这本书的一开始，盖茨便明确地指出，目前全球仍然有8.6亿人没有用上电，任何减排措施都必须将这些人的致富需求考虑进来，否则就是不公平的。于是，盖茨很快得出结论：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的能源。解决气候问题不能仅仅依靠节约或者碳交易，而只能想办法在不增加温室气体排放的条件下大幅增加能源产出，这一点只能通过开发和推广突破性新技术来解决。
格蕾塔在蒙特利尔参与当地年轻人在街头举行的气候抗议活动（IC photo 供图）
于是，盖茨出面联合了多位亿万富翁和投资人，成立了“突破能源联盟”，投入大量资金研发清洁能源。事实证明，只有这样才能在不妨碍穷人致富的前提下解决气候问题。举例来说，牛反刍时排放的甲烷是一种很重要的温室气体，而牛又是很多非洲穷人赖以生存的家畜。我们不能以环保的名义禁止他们养牛，更不能以环保的名义不让他们吃肉，这些做法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可能实现。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对非洲牛进行杂交改良，提高饲料的转化效率，同时推广可负担的高质量饲料，这样既可以提高非洲农民的收入，又能降低碳排放。相比之下，很多国际环保组织在这方面做的很不好，远不如盖茨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更有说服力。 从经济的角度讲，富人出钱资助环保组织就相当于把原本应该通过税收的方式交给政府去运作的资金扣下来交给富人自己认可的公益机构。如果这位富人眼光短浅，或者认知出现了严重偏差，那么他捐出去的钱越多，对这个社会的伤害就越大。我曾经于2018年去盖茨基金会位于西雅图的总部当面采访过盖茨，也曾经在北京和他吃过一次饭，对他旺盛的精力和机敏的头脑印象深刻。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他是个勤奋的阅读者，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在阅读上。而他的阅读范围非常广泛，远超大部分学者。
像他这样既聪明，又肯下苦功夫，还有条件走遍全球的人，全世界屈指可数。所以我对盖茨基金会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事情一直非常认可，而盖茨本人为这个世界开的药方同样值得我们认真对待，因为他的经历决定了他的视野比大部分学者都要宽广得多。监制：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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