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无聊吃掉了吗？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0年，《纽约客》一篇书评说，过去几十年，无聊学研究蓬勃发展，有各种相关的会议、研讨会、专题讨论会、工作坊和论文，如《寻找意义：用怀旧消除无聊》《被无聊吃掉：为了逃离无聊而消耗食物》。

文 | 薛巍

研究无聊的人要在实验室中引发无聊，受试者通常是大学生。为了创造无聊的内容，研究者各显神通。有研究生拍摄了一个非常单调的短片，两名男子断断续续地在一个空房间里晾衣服，同时说着一些日常对话，如，“你需要一个夹子吗？”还有的研究者让参与者观看关于鱼塘管理的纪录片，或者抄写关于水泥的参考文献，然后问他们是不是想吃零食。

2011年，加拿大古典学教授彼得·图希出版了《无聊：一部生动的历史》，中文版叫《无聊：一种情绪的危险与恩惠》。图希一个惊人的论点是，除了情境中的无聊，不存在所谓生存论的无聊，那只是一种哲学理论。他说最常提到无聊的作家是契诃夫，他的许多小说都是以19世纪俄国庄园里的无聊为核心的。

文学评论家们是研究无聊的先驱。1977年，布朗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莱因哈特·库恩出版了《正午的恶魔：西方文学中的无聊》，考察了西方历史上的文艺作品中的无聊观念，从古希腊一直写到了现代：亚里士多德与忧郁制造者，贺拉斯用劳动抵抗无聊，海明威的防腐剂咖啡馆，普鲁斯特对时间的胜利和无聊。书中考察了无聊如何反映和塑造现实。

《爱玛》剧照

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教授帕特丽夏·迈耶·斯帕克斯1994年出版了《无聊：一种心灵状态的文学史》，探讨了18、19世纪无聊的文化背景、无聊的伦理。她强调，无聊满足了一些需要，“他人的无聊满足了社会学家、哲学家、广告商、小说家、人类学家的目的。作为文化或个体症状，作为比喻，作为机会的窗口（无聊的人可供剥削），无聊是观察对象或操纵的工具，养活了各种产业”。

斯帕克斯提到，美国作家索尔·贝娄1975年出版的小说《洪堡的礼物》中，有一大段对无聊的探讨，主人公在写一组论述“现代世界之莫大厌烦”的研究文章，文章挖掘了无聊的根源：“无聊是由未被利用的力量引起的一种痛苦，是被埋没了的可能性或才华造成的痛苦。多才多艺的人、性感强烈的人、思想丰富的人、善于发明的人，凡是天赋高超的人都觉得自己数十年来怀才不遇，颠沛流离，又囿于樊笼。现代法国文学特别热衷于无聊的主题。司汤达每一页都要涉及，福楼拜专门写了许多书，而波德莱尔是这个主题的主要诗人。”

贝娄指出，缺少变化、缓慢的变化会让人感到无聊。“宇宙的历史必将是非常令人厌烦的。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没有任何事变。无涯无际的气体、热、物质的微粒、太阳潮和太阳风，都是那样缓慢地演化着，点点滴滴地起着化学变化，整整多少个世纪，几乎还是老样子。进化的缓慢想起来是何等的烦人啊！一切都在那里匍匐着。最后是人类出现的厌烦。旧石器时代森林里的沉闷生活，智力的长期酝酿，迟迟不前的发明，农耕时代的愚昧。所有这一切只有在考古和思索中才使人感到有趣，但是如果要亲历这样的生活，那谁也受不了。”

美国作家索尔·贝娄

现代社会更加无聊。“如果我们通过技术达到了即刻实现的阶段，到了人类永恒的欲望或狂想得以实现的阶段，到了消灭时间和空间的阶段，那么厌烦问题只能变得更加强烈。”无聊的根源之一是缺乏与外部世界的直接联系，其次是个人主义，“自我就是无聊的活动中心。那种增长的、膨胀的、恣肆的、痛苦的自我意识，是左右我们生活的政治和社会力量的唯一对手”。但贝娄也提出，“欧洲智力的未来是由饱尝厌烦的人决定的”。

曾经，宣称自己无聊是身份和优越感的标志，说明这个人不需要为谋生而劳作。后来无聊成了一种很普通的现象。2009年的一项调查显示，普通英国人每周要经受6个小时的无聊。如果平均寿命是60.5年，就相当于一辈子有两年多都是处于无聊状态。

《卫报》评论说：“这一精确又含混的信息带来两个问题：还有比调查无聊更无聊的事情吗？除了等三小时飞机、厨艺节目、关于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的文章、健康水疗、图书节、汽车后备厢特卖会、失眠、慢跑、新观念艺术、当代流行音乐、95%的戏剧（包括贝克特的所有作品）、推特。其次，每周无聊的时间只有6个小时吗？英国人每周看电视30小时，我居然错过了24个小时不无聊的电视节目，这让我很难接受。另一个报道说，英国在欧洲最无聊的国家榜单上排名第四。表面上看，这不值得羡慕。谁愿意做最无聊的西方国家？但谁又愿意是最不无聊的国家？很少感到无聊，说明缺少鉴别。”

英国作家玛丽·曼所著《呵欠：无聊历险记》只有164页，描述了各种极端无聊的情形：沙漠里的修士、旅游业的创始人、士兵和囚犯的经历。她在她的探索历程中点缀了一些冷知识：古巴雪茄工厂会花钱雇人给工人朗读故事书，以减轻他们的单调感。

2017年出版的《无聊研究读本》收集了一些权威的、前沿的研究文章，探讨无聊与主观性（现代无聊的修辞学、厌倦的辩证法）、无聊与视觉文化（当代艺术对无聊的治愈）、无聊与技术、无聊及其不满（注意力与当代无聊的成因、无聊和疲惫之间的日常生活）、无聊的未来（无聊与人生的意义）。

这个读本中有挪威哲学家拉斯·史文德森的一篇文章。他1999年出版了《无聊的哲学》，当时他的写作动机是，“一切都让我感到无聊，世界、我自己、工作、哲学。几乎什么都引不起兴趣。无疑我满足了对抑郁的诊断，但我认为自己不是抑郁。我认为自己只是感到无聊。我遭遇的是哲学而非心理的痛苦。我认为我遭遇的是意义的缺失，应该也可以通过生存上的重新寻找方向来治愈。我的无聊就像是一个良心的声音在告诉我，我需要改变我的生活。为此我只用了11到12个星期写了《无聊的哲学》一书。写那本书很管用，之后我再也没有感到彻头彻尾的无聊。但那本书有一个不足就是没有澄清意义的含义。本文想回答人生意义的构成，以及为什么缺少意义导致了无聊”。

《海街日记》剧照

史文德森说，许多关于无聊的研究都说，无聊是因为缺乏兴趣。但不感兴趣不是无聊的充分条件，因为有很多东西我们都毫无兴趣，但不等于会让我们感到无聊。“比如我对古典芭蕾毫无兴趣，我认为它也许是最蠢的艺术形式。但我从未对古典芭蕾感到无聊，因为我从未去看过古典芭蕾演出。

工作对很多人来说是无聊的一个巨大来源。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在他的小说《苍白的国王》中写了一个很多人都会认为是最无聊的工作：报税。但有一个人在报税工作中找到了意义。这个名叫克里斯的人感到生活缺乏目标，声称自己是虚无主义者，为了过上更成熟的生活，他致力于税收研究，成了退税检查员。他学会了在意自己的工作，意识到找到人生意义的关键是为他人负起责任。

诗人布罗茨基指出，“你会对你的工作、你的朋友、你的配偶、你的情人、你窗外的风景、你房间里的家具和墙纸、你的想法、你自己感到无聊。为了摆脱这种无聊，我们更换工作、朋友、配偶、墙纸和公寓。生活变成了一系列的开始。但这不是理想的生活，你总要追逐下一个。这样的话，你让无聊控制了你的生活，因为你把全部时间用于逃离无聊。克服无聊的办法不是转而去做其他的事情，而是去做有意义的事情。无聊鼓动我们去寻找意义，在新事物中当然能找到这种意义，但我们也可以在工作和人际关系中重新发现意义……生命的意义和无聊的排解最后就是要拥抱看上去无聊的东西，如忠诚和负责”。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15期，点击封面图一键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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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 薛巍

微信排版：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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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档案

贝小戎

本刊主笔，写思想栏目时署名薛巍，哲学硕士，假装读过的倡导者和践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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